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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


  建初寺前挂着巨大的牌匾,原本漆金的雕刻字已经脱落得斑斑驳驳,显得十分陈旧,字的形状依旧很是遒劲有力。楚玉一行人走近的时候,却瞧见一个令楚玉有些意外的人从寺内走出来。炽烈的正午日光下,即便在这陈旧的佛寺边,那人的气度依然如流水一般悠然自在。

  “意之兄,你怎么在此处?”楚玉快步上前,不能不说有些惊喜,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惊喜什么,可瞧见王意之,周身的燥热便仿佛减了几分。

  王意之看见楚玉,也有些意外。他的目光先投向楚玉,随后扫过她身后的三人,眼中划过一丝惊异后,又对楚玉道:“你怎么在此?”

  与此同时,楚玉也问:“你怎么在此?”她印象中王意之是个放荡不羁闲散自在的人,和佛学这些严肃的东西扯不上半点儿关系。

  两人的声音一字不差地重合起来,连惊诧的情绪都那么吻合。

  王意之微微一怔,随后忍不住与楚玉一起笑了起来。

  楚玉笑着道:“失礼失礼,我却是忘了,意之兄你是有本事把一切无趣的东西变得有趣的人物,你来此,想必也是找到了有趣之处。”

  王意之也笑道:“失敬失敬,我也是忘了,子楚兄的言行常常能出人意表,想到什么旁人想不到的事物……”他学着楚玉说话,然而最后一句却是怎么都学不来了,只得道,“不过你来此,想必无他目的,不过是累了歇脚而已。”

  他的心思是何等多智明慧,见到刘子业形貌及其他两人的样子,便极快地推断出他们方才做了什么,以及来此的目的。

  两人说完又是一笑,交换了一下“知我者子楚兄”和“知我者意之兄”的笑语,王意之随意作了一揖,“子楚兄想必身有旁务,我今日便不多加打扰,改日我们再聚。”说完他又一指身边的人,“这位是我在寺中的好友,法号寂然,于佛理玄经都很有研究,可以请他领着你们在寺中游览一番。”

  楚玉这才注意到王意之身侧站着一名身穿白色僧衣的和尚,与王意之并肩而立。这和尚大约二十五六的年纪,他双手合十,眉目低垂,神情安详平和,该是方才和王意之一同走出来的。可楚玉眼中只瞧见王意之,竟是把他给完全忽略了。

  既然是王意之介绍的,楚玉便多瞧了寂然几眼。他相貌俊秀不凡,气度清逸出尘,眉心缀着一点米粒大小的嫣红朱砂。他的白色僧衣并不似如雪的洁白,而是那种陈年的旧白,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却也别有一种飘然之意。

  方才之所以被忽略,主要是因为寂然和王意之站在了一起,又兼神情低调内敛,才被盖去了风采。

  王意之没多作停留便离去了,楚玉对着陌生的寂然,并不觉不自在,虽然才是初见,可是寂然身上好像有一种使人心神稳固安宁的力量。

  转身对这时才从后面跟过来的刘子业介绍寂然的身份,随后寂然便带领着他们参观寺院了。

  寺院的占地范围很大,方才在远处瞧见的高塔在寺院中心,院庭的前方有殿堂,四周院落重重回廊围绕,虽然因为久不装修而显得晦暗破败,但是依旧可以瞧见从前鲜丽华美的影子。

  楚玉一行人参观完毕后,再由寂然将他们送出寺院。楚玉在最前面与寂然并肩而行,忽然问道:“意之兄时常来这里么?”

  寂然笑了笑,仿佛悄然绽开一朵皎白莲花,“意之居士胸罗万有,小僧与他相交,不论是佛法,还是世俗道理,都进益不少。”

  楚玉微微一笑,“今日有所不便,改日我会再前来请教,届时希望寂然小师父不要将我拒之门外。”

  告别了寂然,便该往回走了。楚玉走出二十几米,忍不住回头看去,寂然站在寺庙之前的阶梯上,双手合十。纵然前任皇帝厌佛抑佛,但是前来进香的人依旧不少,他们面上的神情或者带着祈盼或带着虔诚,无一例外地怀抱着希望。

  需要依靠虚无缥缈的信仰来忍耐今生困苦,乞求来世富足安康,这其实是统治者的失败。

  而寂然低垂着眼眸,好似什么都没看到,却又好似什么都看到了。

  楚玉停下脚步,望着人群中寂然的身影出神,直到刘子业回转过来,手扶着她的肩膀问:“阿姐,你看上那光脑袋了?你要是看上了,我明天就下旨……”

  楚玉哭笑不得,言语劝阻,好容易才让刘子业打消这个念头,没有再给山阴公主的功绩簿上添一笔亵渎出家人的丰功伟业。

  回去的路上没什么波折,四人乘坐秦淮河上的泊船,顺着贯穿建康城的河流行驶,节省了不少脚力。最后四人是先回了公主府,再让刘子业与那些侍从在一起,摆驾回宫。

  恭送刘子业离开,楚玉才缓步返回自己的卧室,在她的房间里,竟还站着一个“刘子业”,只是神情少了些阴戾,气韵从容平和,然而这些细微差别也只有在明处近观会显现出来,房中光线昏暗,猛一看便是第二个当今陛下。

  那“刘子业”见楚玉回来,抿着嘴笑,“公主回来了?”他缓缓走到屋子角落,从怀里取出手巾浸入水盆中,再拿湿毛巾往脸上轻抹,擦了几遍,便还原了本来面貌。

  这“刘子业”是容止假扮的。

  虽然楚玉与刘子业翻墙偷偷外出,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了防止有什么预料之外的状况发生,楚玉让容止穿上相似的衣裳,用药物修饰容貌假扮刘子业在她房中坐着,就坐在可以让外面人瞧见的地方,房中的昏暗很好地遮盖住了装扮上的破绽。一天下来,宫内护送刘子业的侍卫统领几次从院门口走过,硬是没发现他们的陛下被人调了包。

  楚玉瞧见容止,顿时就有些踯躅,其实这件事她本不想让容止参与进来,但是她府上会易容这种旁门左道的,也就只有容止一人,因而不管心里面再怎么打鼓,她还是在昨天去找了容止,说明自己的要求。

  好在容止并没有为难她,完全不提前些天的事,待她的态度也是从容又自然,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令楚玉大大地松了口气。

  容止身上穿着与刘子业相仿的黑色衣衫,这是楚玉头一次瞧见他穿着白色以外的服色,感觉有些怪异。往他身上的衣衫看了几眼,楚玉的目光才转向他的脸庞,却讶异地发现容止脸颊上有一小片微微发红,印在雪白的脸容上显得分外碍眼。

  楚玉皱眉道:“怎么回事?”昨天她看容止的脸还是好好的,怎么今天变成了这副模样?

  容止先是有些不解,随即恍然抬手抚上脸颊,笑道:“公主不必担忧,只因今日要装扮的人不同寻常,为了力求逼真,我用了些凶猛的药物。这是修容的药物在脸上留得太久了,伤了肌肤,我自行调制一服药,三两日便可复原。”

  听他解释完毕,楚玉便不知道该接什么才好。两人相对站立着,相距一丈之遥,然而楚玉却好像能听见容止浅浅的呼吸,应和着她有些错乱的心跳。

  说安抚的话,会否太亲昵,此时送客赶人,会否太冷漠?

  正在忐忑之际,一声通传解救了楚玉此时尴尬的窘境,是天如镜前来拜访。

  来了?!

  那日天如镜说要回去考虑,便再无消息,如今看来总算是作出了决定,然而楚玉现在却不是为了他做出决定而惊喜——有了天如镜这个借口,让容止现在走掉感觉便不那么伤人。

  楚玉正如释重负,却听容止低声笑了一下。回头看去,只见容止伸手按在腰上,解开了收束的腰带。

  容止解下腰带后还不停手,又不紧不慢地拉开了衣裳。楚玉有些着慌,脱口问道:“你脱衣服做什么?”

  容止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神似笑非笑地,“公主以为我是要做什么?”

  对上他的眼神,楚玉明白自己可能又误会了什么,心中有些发恼,面上却完全恢复了镇定。她看着容止脱下外衫,弃于地面,正等着他下一步动作,容止就这样仅着单衣,缓缓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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