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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进行曲(十二)


  作者:郑德鸿

  〈十二〉

  刘淑贞两手的十个指头交叉着,双膝紧紧地并拢着,腰板僵硬地直挺着,眼睛对着银幕直直地盯着,可思绪却早已飞到九天云外去了。

  银幕上正在放映的是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对于这些样板戏,刘淑贞已经不知看过多少遍了,那些激昂的唱腔与夸张的动作,早已刻在她的脑海里。然而,此时她却几乎是视而不见,不为所动,占据着她整个心的是坐在旁边的沈根宝,一个已被指定为她未来的丈夫并被强迫要与之建立感情的男人。

  感情是什么?在刘淑贞走过的岁月及所接受的教育里,“感情”这两个字被赋予了的是革命的、纯洁的。上学的时候,老师教给的是培养无产阶级革命感情,爱祖国,爱人民;到农村插队落户后,更是被要求与贫下中农建立起深厚的感情,以此来改造自己头脑中的非无产阶级世界观,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与之对立的一切个人主义、温情主义、享受主义,则通通被斥责为小资产阶级情调,甚至连谈恋爱都是不允许的,稍有触犯,便会被扣上资产阶级感情用事的帽子,受到无情的批判。而此时,竟然要她与沈根宝建立感情,这叫她怎么理解呢?

  况且,刘淑贞对身边的这个人一点都不了解,从见面到此刻,也只不过是短短的一个多小时,更何况到这时候,她连他的相貌都还没看清楚。刚才在陈秋云家,她不敢抬头看他,那短暂的几瞥,只得到一个大致的形象;来电影院的路上,她一直远远地跟在他后面,看的只是一个晃动的背影;进了电影院,电影已经开映了,黑暗之中她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她感到他的相貌还算说得过去,只是看上去似乎比说的年纪要大一些;他的身体看上去很壮实,不是那种病态的样子;他那不多的几句话,语气还算温和,估计也不是油嘴滑舌之辈与粗野暴戾之徒。把这些零碎的印象加起来,她勉强得出一个概念,这沈根宝好不到哪里也坏不到哪里,如果非嫁给他的话,既上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狱,只能平平庸庸地过一辈子,但对于已经走投无路的她来说,这也许是不幸中的万幸,她实在不敢有更多的奢望。但是,仅仅凭着这些粗浅的感觉,要让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与他建立起感情,根本就毫无可能。

  借着银幕上反射过来的微弱亮光,刘淑贞偷偷用眼角打量着沈根宝,她看到沈根宝也是十个指头交叉着,眼望前方,一副安分守己的样子。她极力想从他的身上找出一点让她感到可以接受的东西,哪怕只是一点点,她也就认命了。可是,即使她发挥最大的想象,却也找不到一点值得她欣慰的地方,留在她心里的依然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电影终于散场了,刘淑贞随着人流走出电影院,她的身后,沈根宝一步不拉地紧跟着。走到十字路口,沈根宝突然跨前一步,挡在刘淑贞的面前,有点急切地说:“淑贞,我们是不是谈谈?”

  “谈什么?”刘淑贞站住,冷冷地说。

  “谈……谈我们两人的事。”沈根宝有点紧张地说,他的眼睛在与刘淑贞交汇的一刹那,急转向一边,不敢与她对视。

  看着沈根宝那有点畏怯的样子,刘淑贞心里不由掠过一丝鄙夷,这沈根宝也太没有个男子汉的气魄了,怎么竟在她的面前露出这副可怜相。照理,今天这种场合,担惊受怕的应该是她,弱小的她只有受摆布的份,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更不用说占据主动了。如此一来,她对沈根宝的戒备心理便放松了,脸上僵硬的肌肉也舒展了。

  “好吧。到哪里谈?”刘淑贞淡淡地说,眉宇间显现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气势。

  “那……那我们就到前边去谈。”沈根宝受宠若惊地说,扭头便往前走。

  “你去哪?”刘淑贞大步追了上去。

  “就在前边,就在前边。”沈根宝头也不回地说,依然大步往前走。

  刘淑贞紧紧地跟在沈根宝的后面,她不知道沈根宝要带她到哪里去,但此时她已经没有了一丝恐惧。另外,她也觉得,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与他正面谈谈,无论如何是必要的。

  “到了。”沈根宝突然在一条小巷前停了下来。

  “这是?”刘淑贞看着那没有一丝亮光的巷子,疑惑地问。

  “到我家去谈。我家就在这里。”沈根宝有点兴奋地说。

  “到你家谈?”刘淑贞有点吃惊地问,因为她实在没有想到沈根宝会带她到这里。

  “是到我家。”沈根宝肯定地说,“到家里谈较安静。再说,你也先看看,看好了再说。”

  刘淑贞听出沈根宝所说的看看其实就是要她去看房子,她已经从母亲那里知道他一个人住着一大套房子,这在住房极其紧张的城市里无疑是令人羡慕的。但是,这房子对她来讲,却是一点也不感兴趣,反而令她有点不安。毕竟,一个女孩子,与一个刚刚相识的男人单独在一起,并且是在他的家,要是出点意外,她将如何对付呢?

  沈根宝见刘淑贞站着不走,便又说:“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对你怎样的。我们只进去坐一会,然后我就送你回去。”

  刘淑贞看了一眼沈根宝,那诚惶诚恐的样子,似乎充满诚意,也许,他真的只是想让她看看那房子,想用那房子来打动她的心,一如俗话说的,找老婆容易找房子难,而他却是有着现成的房子。再说,她已经答应他一起谈谈了,到哪里谈还不都一样,难道到了他家便被吃了不成?即使从最坏的方面考虑,他如果想对她动手动脚,到时她会拼死抵抗,再大声叫喊,他是别想轻易得逞的。而且,从他的举止看,想必他也没有这胆量。这么一想,她的心里便也坦然了,便说:“好吧,那就进去吧。”

  沈根宝一听,面露喜色,领头走进巷子里,刘淑贞也跟了进去。走不多远,拐了个弯,又走一段,再拐个弯,终于在一个稍大的门前停了下来,沈根宝打开门,与刘淑贞一起走了进去。

  “我就住在这里。”沈根宝说着,顺手拉了一下门边的拉线开关,电灯顿时亮了,然后,关上门,领着刘淑贞从天井旁边的过道继续往前走,来到客厅,把电灯也打开了。

  刘淑贞在客厅中站住,打量了一下,只见正中摆着一张大桌子,上面放着一套《毛泽东选集》,选集的上面摆着毛主席的石膏像;两边各摆一副配着茶几的靠背椅,看上去古色古香;地板看上去很干净,显然擦洗过不久。

  “到后面看看。”沈根宝说着又朝里面走,并一路打开电灯。

  刘淑贞跟着沈根定,走过客厅后隔着房间的过道,又是一个天井,一边是楼梯,后面是厨房。

  “到楼上看看。”沈根宝说着,就要往楼梯走。

  刘淑贞抬头看了看,说:“不用了,这样看就知道了。”说完,转身往外走。

  “那……那就到客厅里坐吧。”沈根宝略显遗憾地说,尾随刘淑贞回到了客厅。

  “那就……这边坐,这边坐。”沈根宝面带笑容,显得极其的殷勤,他见刘淑贞坐下了,便也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面对着近在眼前的沈根宝,刘淑贞不由百感交集,也直到这时候,她才得以稍为从容地对他做一番审视。她感到他的神态显得有点紧张,但这或许是因为初次会面的缘故,自己不也是一直捏着一把汗?他带她来这里,固然带有炫耀的意思,可尽量地展示自己,却也是人之常情。如果不是因为这事来得太突然,她对此根本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如果不是因为她年纪还小,还不到结婚的年龄;如果不是因为刚刚认识,相互之间缺乏了解;如果不是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带有一定的强迫性;如果面对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如果……刘淑贞感到头脑里有两个小人儿正在激烈地争斗着,一个不停地说,你要嫁给他,你的命运本该如此;一个坚持说,我为什么要嫁给他?我要走我自己的路。争来斗去,伤痕累累却不分胜负,反把整个心搅成一团烂糊,以至坐下有那么一会了,她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而刚才要与他认真谈谈的念头与勇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淑贞,嗯,你看……我们……”沈根宝说着站起来,脸上带着一丝慌乱,“噢,你先坐一下,我去拿杯茶。”说完,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沈根宝一手端着一个杯子走了出来,他先放一杯在自己刚才坐的那一边的茶几上,再把另一杯放在刘淑贞旁边的茶几上,说:“这是麦乳精,很好喝的。我刚买的。”

  刘淑贞看了下眼杯子里的麦乳精,突然感到口渴起来。也难怪,这一阵的心灵搏斗,早已折腾得她满嘴苦涩,同时,她也希望能借助一点什么来稳定一下情绪,然后再与沈根宝做最后的决断。

  刘淑贞端起杯子,稍稍地喝了一口,顿时,一股温热而香甜的感觉从舌头传遍全身。这麦乳精实在太好喝了,同她住在一起的知青曾经带过一罐到那山里去,她也因此喝过一回,那味道实在挺好的,让她一直忘不了。只是这麦乳精虽说是营养丰富味道鲜美,却是贵了点,她从来也没有想去买。如今,这可口的红色液体就在嘴边,如同美丽的精灵,诱惑着她继续喝下去。

  沈根宝见刘淑贞只顾闷头喝着,便也端起杯子陪着喝,见她竟然把整杯麦乳精喝完,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顿时涌上心头,浑身血管急骤扩张,他站起来,走上前去,说:“再喝一杯,我再给你冲一杯。”

  “不用了,一杯就够了。”刘淑贞一手端着空杯子,另一只手轻轻地摆了摆,然后,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沈根宝见刘淑贞不再要,便也退回去,重新坐下。

  刘淑贞感到此时心里沉稳多了,她见沈根宝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便说:“根宝,你刚才说要谈谈,要谈什么?”

  “我是说……谈谈……谈谈我们的事。”沈根宝结结巴巴地说。

  “其实,我们两人是没有什么可谈的,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可是,我们却要成为夫妻。你不觉得这样做,有点残忍吗?”刘淑贞看着沈根宝,义正词严地说。

  “可这……这是为你好的呀。”沈根宝张大眼睛,一副两不相欠的样子,“再说,只要你嫁给我,你们家就不用去上山下乡了,这可是对你们有好处的呀。”

  “为我好?我有什么好?你们的心肠也实在太好了,都说为我好,可为什么不问我愿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得到好处的是你们,所以你们才会这么认真,这么急迫。但你们却忘了,如果我不愿意的话,你们就什么也得不到。”刘淑贞咬牙切齿地说,把所有的愤恨都倾泄到沈根宝头上。

  沈根宝一听,不由慌了,忙说:“可这事你母亲已经答应了。再说,你跟我去看电影,又来我家,不就是说你也同意了?再说……再说,我也很爱你,以后我会很照顾你的。”

  “你爱我?你爱我什么呢?你们只是看上我。”刘淑贞冷冷地一笑,“虽然我还没有爱过谁,但我知道,爱是双方的,没有感情,是谈不上什么爱的。”

  “可是……可是,我们可以慢慢来呀。我舅舅不是说,让我们先接触一下,再培养感情。再说,感情又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你要是真的喜欢感情,那我的感情都给你。”沈根宝说着站起来,显得有点冲动。

  听了沈根宝的话,刘淑贞感到真有点哭笑不得,感情这东西,居然会有喜欢不喜欢,并且可以像蔬菜水果似的送给别人?如果不是事关自己,她简直就要笑出来。看来,这沈根宝可以说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要想同这样的人解释清楚感情是怎么回事,怕是要比登天还难了。

  “你说慢慢来,慢到什么时候?”刘淑贞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要是等到十年八年,感情还是没有,那你怎么办?”

  沈根宝不由懵了,对于这门亲事,他是巴不得越快越好,哪还等得那么久?他眨了眨眼睛,说:“我们可以先结婚,然后再谈感情。再说……再说,以后这里的房子就是我们两个……所以……所以你母亲和我舅我妗叫我一定要带你来看房子,说看了以后你就会同意的。”

  刘淑贞听了,不由发出一声哀叹。看来,为了逼她就范,他们真是费尽了心机,即使她今天不答应这门亲事,他们还是会想出其它法子来的,他们是决不会让她逃脱的。她仰起头,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头脑渐渐地变得空白。

  沈根宝见刘淑贞不再说话,以为已经把她说动心了,另外,他一直担心自己施行的伎俩会因她的警觉而落空,如今见她这样子,心中不由窃喜,但毕竟时候未到,他还不敢贸然造次。

  “其实,只要我们结婚了,那以后事情就好办了。你想,凭我舅舅,谁还敢对你家怎么样?你家也不用再到农村去了,你就跟我在一起,生个儿子。将来,让我舅舅再给你找个工作,你就再也不用受苦了。”沈根宝自顾自地说,显得很轻松,但眼睛却不时瞄上刘淑贞一下,紧张地观察着她的动静。

  对于沈根宝说的这些话,刘淑贞已经懒得再去与之进行辩驳了,她感到,在这一次的突变中,她是那么柔弱,而对手却是那么的强大。在沈根宝的背后,是他的舅舅、舅妗,而在他们的背后,是更强大的政治以及被政治扭曲了的价值取向。所有的这一切,是那么的错综复杂,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不可动摇。在他们面前,任何的反抗都将是徒劳的,就像鸡蛋碰石头一样,失败的永远是弱小的。

  刘淑贞感到自己实在是太累了,像是一个正在长途跋涉的人,已经精疲力尽了,想找个地方歇一歇。她仿佛正行走在无边的原野,四顾茫茫,脚下一片泥泞,连个坐下的地方也没有;她仿佛感到头顶上有好几个太阳,那耀眼的白光使她睁不开眼,那灼热的气浪烤得她头脑一直发胀,就要裂开似的;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突然感到双脚正踏在一团柔软的草丛上,便不顾一切地扑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沈根宝见刘淑贞的眼睛慢慢闭上了,他的心跳不由地加快起来,他极力抑制住自己不要出声,以免把她惊动了;他不断地告诫自己,要耐心,要耐心等待,只要再耐心地等待那么一会儿,这煮熟了的鸭子是飞不走的。

  沈根宝见刘淑贞的身子渐渐地歪向一边,手臂已经靠在茶几上,头也垂了下去。他担心茶几上的杯子会掉到地上,这会把她惊醒的,便蹑手蹑脚地上前去,把杯子拿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知道那些被他偷偷放入麦乳精里的安眠药已经开始在她的身体里起作用了,他不由为自己的这一计谋得意起来。虽然,他相信刘淑贞迟早会成为他的妻子,但又担心万一有变,到时空欢喜一场。为此,他决定来个弱肉强食,先下手为强,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不怕你刘淑贞跑到哪里去。所以,他事先做了这么一个手脚,而年少单纯的刘淑贞又怎么能看出这其中的暗道机关呢。

  “淑贞,淑贞。”沈根宝小心地叫着,见刘淑贞没有反应,便走上前,轻轻地把她抱起来,走进后面的房间里。

  沈根宝把刘淑贞放在床上,确信她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便把她的衣服脱了下来。看着如此美丽鲜嫩的胴体,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焚烧着的欲火,三下两下也把自己脱了个精光,便扑了上去。

  迷迷糊糊中,刘淑贞仿佛走到一个大湖的旁边,便趟了下去。她感到那凉凉的湖水一下子就赶走了疲劳,也驱走了炎热,便不由自主地扑进水里,向湖中心游去。突然,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咬了她一下,并把她往湖底拖。她拼命挣扎,可身子却往下沉,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不由惊恐地大叫,拼死劲把头抬出水面。

  刘淑贞从梦魇中惊醒过来,睁开双眼,她看到沈根宝正面对着她,并紧紧地压在她的身上。像是一道闪电划过,她的头脑在那瞬间完全清醒了,也什么都明白了。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只听得沈根宝在她耳边不停地说着“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她的灵魂也在那一刻冲出躯体,飞向无边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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