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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进行曲(十一)



  作者:郑德鸿

  〈十一〉

  “今天是我最过瘾的日子。”沈根宝说着,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

  “只要有酒喝,哪一天你不过瘾?酒就像你的祖宗,哪一天不敬一下你能过?”刘淑贞说着,也在餐桌的一边坐下,吃起面条。

  沈根宝并不理会妻子的嘲讽。毕竟,三十年的夫妻了,知根知底的,夫妻俩尽管谈不上恩恩爱爱,但也不是什么水火不容的冤家对头,这磕磕碰碰的,对他来说,根本不碍事。

  说起来,当年能娶到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虽说与当时的政治环境有关,但实在是他的福份。更让他感到幸运的是,妻子不但漂亮,而且能干。“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因他属于“站错队”而被隔离审查,妻子并没有乘机离他而去,反而挑起家里的大樑,并把一个家理得井井有条。在那时,像他这种情况而离婚的多的是。后来审查结束,因他不是什么主要人物,只受到一般处理,侥幸没被开除公职。也由于妻子的能干,使得他得以风平浪静地过这么些年,直到退休。如今,他落得个吃穿不愁,无忧无虑,还在乎那几声热言冷语吗?这不,这一碗热乎乎的点心,就是最大的实惠。

  “你把我当成什么都不要紧,最多也就是酒鬼罢了。”沈根宝不温不火地说,“其实,这一杯酒是该喝的。你想,人生在世,最过瘾的就三件事,娶老婆,做父亲,当爷爷。头两件不用说,早就有了的,这爷爷也已经当了,但只有内孙,还少一个外孙。这回洁芳嫁出去,那外孙也就有了,你说这不是最过瘾?”

  刘淑贞听了,心里不由也愉悦起来。毕竟,女儿能找个好对象,是做母亲的最大安慰。也可以说,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至此总算是有了个归落,也不枉了她大半生的努力。那漫长的非常岁月,那令人难以想像的苦难,那深深铭刻在心里的耻辱,都被眼下女儿的喜庆所掩盖了。

  尽管丈夫在刘淑贞的眼里,是那么的平庸,甚至可以说有点猥琐,那曾经对她心灵所造成的伤害,至今仍令她耿耿于怀。但是,她与丈夫在这种貌合神离的状态下,竟会相安无事地生活在一起,即使在他落难受审查的那段日子里,她也没有与丈夫分道扬镳,而是苦苦守着这个家,还不是因为这一双儿女?而且,经过这么多年的磨合,她也从心里认可了这种状态,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份与命运吧,尽管她一点也不相信什么神和鬼。

  如今,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女儿即将喜结良缘,她感到自己多年的含辛茹苦没白费,自己当年无法实现的种种梦想,正在从儿女的身上得以实现,使她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满足。因此,此时她对丈夫的贪杯以及一些过失,也就变得宽容起来了。

  “但过瘾也不能喝得太多,你刚才已喝过一回了。”刘淑贞口气听似严厉,但脸色却缓和下来,“酒这东西,也不是说不让你喝,只是要适量。”

  沈根宝见妻子竟然不再责备了,不由喜形于色,豪气十足地说:“刚才那也算喝酒?还不够我漱口。以前我可是喝遍天下无敌手,谁不知道我的酒量?那一年,我跟他们斗酒,连干几十杯,把他们灌倒一大片。后来领导喝酒,非得叫我当保镖不可。”

  刘淑贞见丈夫又说起当年的事,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似乎是什么了不起的英雄。其实,丈夫这几十年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资本,唯一让他挂在嘴边的,也就是那么的一次,而那只不过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一次小小的聚会,他只不过是充当那位领导酒桌上的工具,一个装酒的杯子而已。“文化大革命”后,随着那位领导的垮台,他这“酒杯”也就再也派不上用场,再也没有哪个领导来叫他赴宴了。尽管这件事她已经听过不知多少遍,但见他正在兴头上,她不想拂了他的意,便说:“你那时年轻气盛,当然没关系。但现在你几岁了,哪能比得了?”

  “怎么比不了?我这酒量可是一点都没少。”沈根宝感到被小看了,便争辩起来。

  “好了好了,今天你爱喝多少就喝多少,你自己控制就是了。”刘淑贞不再与丈夫争执了,低头吃起面条。沈根宝见妻子对他的吹嘘不感兴趣,使他没有了炫耀的对象,自觉没趣,便也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外面的门一阵响,刘淑贞一听,放下筷子站起来,对丈夫说:“洁芳回来了。”说着,急忙走出去。走到客厅一看,却是儿子沈志强和抱着孩子的媳妇许雪纯。

  “妈,洁芳呢?”沈志强看只有母亲一个人,便问。

  “到伟军家去了,还没回来。你们怎么到这时候才来,都快十一点了。”刘淑贞看着儿子,眼里流露出责备的目光。

  “我是脱不开身呀。”沈志强摊开双手,一副无奈的样子,“但现在不也是来了。”

  “就是呀,都约好了的,不去怎么行?不然,这么大的喜事,说什么也会来的。”许雪纯满脸委曲地说。

  “既然有事情,也就算了,反正人家也回去了。舒婷睡了吗?来,让我抱抱。”刘淑贞说着,从许玉纯手中接过孩子。

  沈根宝也走出来,对着儿子说:“志强,你们要不要也吃点?”

  “爸,不用了,我们已经吃过了。”沈志强回答说。

  “天这么冷,你们吃点暖和暖和。”刘淑贞说。

  “不用了。妈,你们赶快吃,不然就凉了。”许雪纯说着,伸手要去抱回孩子。

  刘淑贞没有把孩子还给媳妇,反而抱得更紧了。她看着已经熟睡了的孩子,那圆圆的小脸,那紧闭的双眼,那抿着的嘴唇,是那么的可爱,这可是她的孙女啊!抱在怀里,那感觉比吃什么都香甜。她轻轻地摇摆着身子,想让孩子睡得更安稳说:“等一下再吃不要紧。你也歇歇,我抱着就行了。”

  “铃……”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沈志强顺手拿起电话筒,对着电话筒说:“喂,噢,是洁芳呀,我恭喜你了。我和你嫂子特意回来,没想到你还没回来。你在哪儿?”

  “我在伟军家。你不是去陪客人了吗?”电话里传来沈洁芳抱怨的声音。

  “我不是不回来,确实是走不开。这商场上的应酬,你不去应付应付是不行的。”沈志强解释说。

  “你那边不好应付,我这里就好应付了?”沈洁芳依然没好气地说。

  “哪能这么说呢,你这边我可是重中之重,怎么会放着不管呢?这样吧,今天算我不对,改天你和伟军到我那里,我请你俩吃一顿,作为赔偿行不行?”沈志强对着电话筒,和颜悦色地说。

  “还要罚款。”沈洁芳说完,笑了起来。

  沈志强也笑了起来:“好好好,要罚多少任你罚。”

  “你叫妈来听一下。”沈洁芳说。

  “妈,洁芳叫你听电话。”沈志强说着,把电话筒递给了母亲。

  刘淑贞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接过电话筒:“洁芳,你怎么还不回来呀?”

  “妈,我要迟一点回去。伟军的同学、朋友都来了,我现在回不了。”沈洁芳回答说。

  “他们来是他们来,你总不能因为他们而不回来。再说,你今天身份不一样,是新人,跟大家见见面也就是了。”刘淑贞委婉地说。

  “就是因为身份不一样,所以才更回不去。再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对我来说更是意义不同,大家来凑凑热闹,都挺愉快的,将来回忆起来,也才有味呢。”沈洁芳轻松地说。

  刘淑贞听女儿的口气,一时半时是不会回来的,心中不由有点不自在。毕竟,女儿在别人家呆得太晚,做母亲的多少有点不放心,但女儿不回来,她也没法管。看来,只能让方秀玉去说了,便又问:“你方阿姨呢?”

  “方阿姨先回去了。”沈洁芳回答说。

  刘淑贞不由楞一下,女儿是你方秀玉带去的,怎么你却先走呢?虽然女儿与高伟军是大家都认可的一对儿,可他们正在热恋上,女儿在那里呆到三更半夜,这干柴烈火的,要是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那该如何是好?她不由从心里责怪起方秀玉来。可事到如今,责怪也没用了,还是赶快叫女儿回来才是。

  “洁芳呀,即然方阿姨已经回去了,你也就早点回来。”刘淑贞尽量压住心中的不安,娓娓地说,“你看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伟军的爸爸妈妈也要休息了,伟军的那些同学说不定明天还有事,太晚了耽误了明天的事也不好。”

  “妈,明天大家都没上班。”沈洁芳说,“他的爸爸精神比谁都好,还拿酒要和大家喝。他妈妈正在煮宵夜。”

  “这么晚了还喝酒,那要喝到什么时候?”刘淑贞吃惊地问。

  “我怎么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反正时间还早着。”沈洁芳不以为然地说。

  刘淑贞不由又是一楞,都半夜了还说早?虽说现在年轻人个个都是夜猫子,可那老头子竟也跟着乱瞎扯,这时再喝酒,天知道会喝出什么名堂来?她越想越不放心。不行,一定要叫女儿赶快回来。

  “我跟你讲,他们喝酒是他们的事,你给我先回来。女孩子家,做事要稳重些,要注意影响。凡事要多想想,不要让人家落下话柄。”她越说越急促,口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妈,你怎么这样说呢?”沈洁芳有点不满地说,“我又不是不回去,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在这里,跟他在一起,有什么影响的?”

  “就因为……”刘淑贞本想说正因为是在高伟军家她才不放心,防的就是他,可又觉得这样说未免太过份了,女儿跟人家谈恋爱,做母亲的防人家什么呢。她想了想,又说:“这样吧,你十二点前一定给我回来就是了。”

  “好吧。”沈洁芳显得有点不情愿地说不得。

  刘淑贞听得“咔嚓”一声,女儿的声音没有了,但她还将电话筒按在耳边,若有所失,然后,才慢慢将电话筒放了下去。

  沈志强见母亲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说:“妈,人家正在高高兴兴地喜庆良宵,你急急忙忙十二道金牌召她回来,你着的什么急?你想,人家看到这未来的媳妇,高兴都来不及了,还会嫌晚吗?你这样做不是扫人家的兴吗?”

  “你懂什么?女孩子家,哪能这么晚还不回来?”刘淑贞没好气地说。

  “这有什么呢?就是住在那里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沈志强并不理会母亲的斥责,反而笑着说,“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只要双方看顺眼,什么都行,只要不把肚子搞大就是了。”

  “现在技术这么先进,没人那么笨。”许雪纯附合着丈夫说,“你看满街都是那种广告,那药店里什么都有,根本不会出事,除非傻瓜才会怀孕。”

  傻瓜才会怀孕!仿佛被抽了条筋似地,刘淑贞只觉得双脚站立不稳,微微地打颤。许雪纯眼尖,看到婆婆这细微变化,忙抢上一步,将孩子抱了回来。

  沈志强见母亲的神色突然起变化,不由有点纳闷,自己说的没什么不对,妻子说的那些话也没什么出格的,只不过语气俏皮了点,但这也是当今社会的流行语言。而现实的人际交往,不也是这么一回事?他百思不得其解,便问:“妈,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刘淑贞猛然醒悟到自己在儿子媳妇面前的失态,她回过神来,用手抹了一下脸,又扭了下脚腕,以掩饰内心的空虚。

  “啊……没什么,也许是累了。”刘淑贞说着,趁势打了个哈欠。

  见母亲没事了,沈志强与妻子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说:“妈,既然洁芳还不回来,这里又没什么事,孩子也睡了,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爸,我们先回去了。”许雪纯也对公公说。

  “回去吧,回去吧,没事早点回去睡。”沈根宝摆了下手说。

  刘淑贞尽管很想让儿子媳妇多呆一会儿,让她再抱一下那可爱的孙女。毕竟,他们进来才不过这么一会儿,连坐也没坐就要走。可是,她似乎刚刚搬动一个重物似地,感到浑身没有半点力气,软绵绵地就要瘫了下去。她不再留他们了,便也点点头,说:“好吧,早点回去睡吧。”

  “那我们先走了。”沈志强说着打开门,与妻子一起走了出去。

  门“呯”地一声又关上了,刘淑贞呆呆地站着,心里像是一团乱麻似地理不出头绪。她想不明白,本来好好的一场喜事,怎么突然就搅成一团糊,弄得女儿脸上不好看,儿子媳妇乱猜疑,自己也窝了一团气?

  刘淑贞又一次抹了抹脸,理了下头发,她的头脑渐渐清醒了。不就是女儿迟点回来吗?不就是儿子说的那几句俏皮话吗?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呀,女儿开心,做母亲的应该是高兴才是;儿子讲俏皮话,那是亲情融洽的表露,根本就不值得她动肝火。刚才自己那有点反常的举动,其实只不过是以自己过去的独特经历去套现在的普遍现象,难怪会格格不入。事情想通了,她也就不再感到压抑了,心里也渐渐平静下来了,便回转身走回厨房,重新在餐桌边坐下,继续吃那碗面条。

  “你这个人,真是不懂得行情。”沈根宝也坐在餐桌边,看着妻子说,“人家年轻人,在外面玩玩又有什么?限时限刻的,叫人家回来,也不想想人家会怎么说。”

  “人家怎么说我不管,关键是自己怎么做。”刘淑贞把碗里剩下的面条都倒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只要自己站得正,还怕别人说?”说着,瞪了丈夫一眼。

  “有什么正不正的呢。”沈根宝装作没看见,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现在的年轻人,思想都开放得很,早就不当回事了的。再说,早晚是人家的人,你操什么心呀。”

  刘淑贞最听不得丈夫这种阴阳怪调的,那刚刚理直了的筋不由又扭了起来,大声地说:“只要她没嫁出去,我就得管。我做母亲的说她几句难道不应该?”

  “应该是应该。可你管得了今天,还管得了明天?再说,她在外面,你还能把她的裤头锁起来?说不定早就在一起了。”沈根宝油腔滑调地说。

  “你……”刘淑贞站了起来,愤愤地说,“说的什么话?你把女儿当做什么人?”

  沈根宝避开妻子的目光,依然慢腾腾地说:“你对我发火有什么用?只要他们两人好,又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们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那时你浮摇不定,如果不是我来个先斩后奏,说不定也不会有今天了。”说着,猥琐地瞥了妻子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仿佛一扇尘封多年的洞门被突然打开,那“吱吱”的开启声像无数根针尖似地刺向那已结满厚茧的心,那些深埋在洞底的记忆像头猛兽直扑过来;又似一道包扎严实的伤口被猛然撕开,那些痛苦而耻辱的过去像鲜血一样汩汩地流出来。刘淑贞只感到心口一阵沉闷,心脏几乎就要停止跳动,肺里似乎填满了泥浆,令她喘不过气来,在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慢慢地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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