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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因为那些地方虽是要害,却在护甲的掩蔽之下。轻率出剑,杀不了襄子,他若乘机回击倒是伤得了豫让。

  这当然不是很公平的,因为豫让能攻的部位太少了,只有咽喉、双目,以及有限的几处护甲不及之处,而豫让的全身都在襄子的攻击之下。

  但细细想起来,仍是豫让占便宜,因为豫让的目的在杀死襄子,而襄子无意伤及豫让。

  以剑技而言,豫让是高于襄子,但襄子的器利,有护甲身,因此两个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不过两人都是绝佳的高手,这一战也是精彩绝伦的,双方攻守已近千招,费时已逾两个时辰,战况仍然呈着难解难分的局面。

  若是为切磋剑技,襄子早就该落败了,然而这是一场生死之搏,不到一方倒地是无法结束的。

  若是在战场上生死相搏,战斗也早该结束了,襄子纵有甲胄护体也难以抵挡豫让石破天惊、雷霆万钧的一击。

  只可惜豫让鼓不起杀机,无法施出全力的一击,所以这一战又呈现了一种奇妙的矛盾。

  无数围观的群众没有一点声音,屏息以待,等着看出一个结果来。他们的眼睛已经酸了,脖子也僵直了,没有人离开,也没有人松懈,睁大了眼,不舍得放过任何一节细小的变化。

  他们的心情尤其矛盾,没有一个人愿意看见一方倒下,却又希望着战斗能尽快结束。

  豫让的攻势慢了下来,他的剑势中也开始有了破绽。他似乎是有意露出这些破绽来,因为他希望能挨一剑,重重一创,以使身上能受到较为严重的伤害,然后在极端的痛楚下,激发体内的怒火,在无法控制的情绪下发出那至威至刚的一击。

  襄子的心思也很周密,他对豫让的心意完全了解,所以他毫不为所动,放弃了那些机会。

  他不想杀死顶让,又何必去伤害豫让呢?更何况,他实在没把握能接下那一击。

  这样的战斗要到什么时候才结束呢?包括决斗的双方在内,都是一样的焦急,却也同样地无法作出答案。

  终于,等到一个机会了,襄子在拨开刺目一剑,手慢了下来,虽然将豫让的剑拨开了,却也留下了咽喉处的一个空隙,豫让看剑身刺过去,他相信可以结束战斗了。襄子虽然还来得及横剑来招架,但是顶让对襄子的劲力已作了很精确的估计,他用了十分的劲道,相信襄子无法拨开这一剑,因此刺出了一剑后,他已在心中呼喊道:“君侯!对不起,非是豫让忘恩负义,实在是我已答应了智伯在先,无法更改了。隆情盛意,我只有永负于心,候来世再作报效了。那会很快的,因为豫某也不会活下去,立将追随君侯于地下。”

  襄子立刻挥剑上来拨架,用的力气也很大,两剑交触,发出了很清越的声音。

  但是豫让仍然很有把握,因为他手上的感觉知道,他的剑势没有偏,仍然是很直的刺了出去。

  当他开始奋劲发剑时,他已抬眼向着天空,对着那刺目的红日,他没有去看襄子。一则是心中愧疚,他不敢看襄子咽喉中剑倒下的情状,再则他也是有绝对的把握,这一剑出去,对方是绝无可能闪避躲开的。

  他也听见了周围发出了一声惊呼,这是决斗开始后两个多时辰内的第一声惊呼,那更确定了战斗的结束。

  豫让心中很空虚,很茫然,对智伯的承诺总算交了差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已没有要做的事,也没有生存下去的必要了。

  漠然地收回了剑,他的头虽然已恢复了平视,但是依然看不见什么,他的眼睛已经被眩目的日光照得失去了作用,那很可能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视力,也许永远都恢复不了了。在张目对着近午的烈日凝视那么久之后,没有一个人还能恢复正常的视力。

  但是那对豫让又有什么影响呢,他要去的地方是一个不见天日,水远在黑暗中的冷寂世界,用不到眼睛的。

  他朝智伯墓园的方向跪了下来,冷静了片刻后,才喃喃地道:“伯公,豫让来了,立刻就来见您了!”

  然后,他听见一个微带愕然的声音道:“先生,这是何苦呢?您只是利器不如,你的剑技仍是优于我的。”

  那是襄子的声音。

  豫让不禁一震。这怎么可能呢?自己那一剑毫无偏倚地刺了出去,剑尖对准了襄子的咽喉,而且那时襄子正在作前仰的姿势,绝不可能避开的。击剑二十多年,生平经历无数次战斗,会晤的都是技击中的高手,他对自己的技艺如何,已有了澈底的了解。在什么样的情形下,以什么方式出剑而能有如何的结果,这也是必然的结果了。正如在一道奇亮的闪电之后,必然会有震耳的霹雳,那已经是不可能有意外的事实了。怎么自己那一刺会失手呢?还是襄子在中剑后垂死前的说话?想想更不可能。一剑是刺向咽喉的,任何人在那儿挨上一剑后,都不能再活着开口说话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豫让开始后悔放弃视力太早了,他不该张目去对烈日,那时候,他以为已经走完了世上的路,到了生命的尽头,所以才张目抬头向天,事实上他已经把视力的作用整个地与他的身体隔绝了。否则在那种强烈的刺激下,他的本能也会作许多保护视力的动作。

  剑术把他的意志训练得像钢铁一般的坚强,使他能自由地控制了一些本能的影响。例如,别人一剑刺向目部,那只是一个虚晃的动作,目的只是在引发他本能的反应,闭目,偏头闪避,或是用手去遮挡等动作,这些动作都不是他的意志所控制的,因此也成了他在防御上的空门。当意志无法控制行动时,身体就成了对方予取予求的攻击目标了。

  一个剑手必须经过苦练,把意志能够控制这些本能的动作,那就是所谓的定力,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这才是静态的极致,技艺的化境。

  豫让已能达到这种境界了,他把本能动作硬是用意志去切断了与心灵的连系,但是也同时切断了五官的保护作用,所以他虽无动于衷地张目对日,但只是受到那种刺激对本能的影响而已,眩光对眼睛的影响仍是存在的,他极力想恢复视力,但跟前仍是红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连一个模糊的影子都看不见。

  因比,他只好开口动问了:“君侯是如何避过那一剑?听君侯的声音,似乎没有受伤呀!”

  襄子微怔道:“先生难道没看清楚?”

  “没有,我根本没有看。在一刺出手后,我就抬头向天,不过,我知道那一剑不会落空的。”

  “先生为什么不看呢?”

  “有些事情是必然的,用不着看也知道其结果。”

  襄子顿了片刻才明白,豫让之所以不看,大概是不忍心见到自己倒地流血之惨状,因此微微一笑道:“先生这一次可是失策了。我的剑技虽不若先生,但毕竟也能支持千招之外,我的耐力或不如先生,但在我尚能挥剑时,也不会犯那种错误,置己身于万劫不复之境。”

  “啊!君侯是故意造成那个破绽?”

  “是的。我知道自己无法再支持多久了,再有片刻,我将要力竭而倒,真的失去战斗之力了,所以我必须要尽快地结束战斗,摆出那个空门。”

  “君侯,那虽是你故意造成,但却是个真正的破绽,一个无可补救的错误。”

  襄子的语气中有着一丝惭愧,但也有着更多的钦佩,他说:“是的,当先生出剑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先生那一剑所取的方位与时间,都是置我于必死之境,不能躲、不能退,而且是我把自己咽喉往剑尖上凑去。”

  豫让露出了一丝微笑道:“高手之搏,有时取的就是刹那之机。搏战千招都不算,分胜负的就是那转眼之间的片刻,君侯,决斗之时,决不可玩心机。”

  “是,对先生技艺之精湛,我是千服万服了,那一剑无以退避,只有用剑拨架一途,这原也是我的用意。”

  豫让道:“豫某若是看准了出手,那是拔不开的。”

  “先前我绝不会相信,现在我是深信不疑了。只不过在我的预想中,也不是打算拨架以解危。”

  豫让问道:“那君侯是作什么打算呢?”

  襄子道:“仗着利器之利,斩断先生之剑。”

  豫让的身子微微一震。他总算明白了襄子何以还活着的缘故了,原来他的剑被斩断了。

  他自己的那柄精铜长剑虽非出于名匠之手,但是也相当结实,而且已经碰过很多次了,都没有受损,他才放心地施为,而且根本没往那上面去想,没想到居然被襄子斩断。顿了一顿后,他才道:“君侯太冒险了。”

  “单以断剑一举而言,我倒不是冒险,我有相当的把握,必可斩断先生的长剑。”

  “我们已经碰过不少次了,我的剑并未逊色多少。”

  “是的,但先生没注意,我们碰的是阴面。”

  豫让为之一怔,愕然再问了一句:“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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