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之,家底殷实,本有着美好的生活。他武功不高,也没有江湖经验。林平之卷入江湖,完全是被迫的。如果不是一连串的遭遇,也顶多是一个于人无害也无益的纨绔子弟。他人长得清秀,但性格刚烈,当青城派弟子在酒店调戏侍女时,他拍案而起。当家里不断遭受恐怖威胁时,尽管他知道自己武功不高,但不退缩,有勇气有责任感。“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姓余的四川人,是我林平之杀的,可跟旁人毫不相干。要报仇,尽管冲着林平之来好了,千刀万剐,死而无怨,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杀害良善,算是甚么英雄好汉?我林平之在这里,有本事尽管来杀!不敢现身便是无胆匪类,是乌龟王八羔子!”然而,江湖的风云叵测,使得林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自己则沦为乞丐。这样的一个夜晚,对于他来说是噩梦的开始。从那一夜,他开始睁开眼睛去看这个世界,去看江湖。他体味到了江湖的险恶,这里是没有道理和道义可讲的,武功好就是一切。所以,他要找一个武艺高强的师傅。他不是江湖人,但是他不得不踏上江湖这条路。不仅因为他要复仇,而是,即使他不这样走,别人同样不会让他存在。这种复仇不仅是为死去的亲人讨回公道,同时,也夹杂着一种家族的荣誉感,一种源于生命本能倔强的冲动。
黑夜给予他黑色的眼睛,却并没有给予他探寻光明的机会。在人生的寒夜里,他体味到的是屈辱,卑劣,龌龊。在黑夜里,他看到的是,众人不惜一切手段想得到的家传剑谱,记载的竟然是一种灭绝人性的武功;看到口口声声仁义道德,爱徒如子的师傅“君子剑”居然就是偷自己剑谱的人。他本应属于白天,但江湖偏偏将他派给了黑夜。他或许也曾有过温暖,那是岳灵珊给予的。但这种温暖也只是短暂的。在仇恨的黑夜里,等待得太久的他,已经没有了接受温暖的能力。他没有了鲜活的生命,只是自己的工具。
为了报仇,在黑夜中,他作出了最残忍的决定,苦练辟邪剑法。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在这种心灵极度孤寂与压抑中走过来的。他选择在黑夜里戏弄余沧海,在黑夜中将自己的妻子,仇人的女儿杀死。到最后,命运让他彻底属于了夜晚:眼睛全瞎了。随之,躯体也在黑暗的山洞里陨灭。
他的目的很简单,他没有那些名门正派的领袖那样的“雄心壮志”,他只想复仇。他不服气的是,为什么人们为了自己贪婪而不顾别人一家人的死活。他是以江湖的强者逻辑去对抗江湖。
与令狐冲相比,他的选择是迫不得已的。他没有令孤冲的江湖经验。他也没有令孤冲洒脱的性格。他凭着自己的直觉去认识江湖时,带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挫败与欺骗,让他根本就无法再相信任何人和事。他也没有任何的靠山,他只能靠自己。因此,即使是自残也在所不惜。只为了,让那些赋予他苦痛的人承受同样的苦痛。他做不来洒脱。他的复仇是名门正派斗争的牺牲品。他是彻底被江湖吞没了的悲剧人物。
如果令狐冲是一个精神的贵族的话,那么,林平之则是一个忧郁但同样贪婪的乞丐。他的忧郁一如他那黑色的灵魂。而他的对复仇快感的贪婪已经彻底吞噬了自己的灵魂。两人的境遇是不一样的,一个是进出自如,一个是无路可退。
但是,他们看到的是同样的江湖,一个残酷的江湖。
三、春天,最后的江湖
在一个和风熏柳,花香醉人,春光烂漫的季节,人们开始了各自的江湖旅程;同样应该是在春天,一切都归于平静了,除了岳灵珊坟头长出了几根青草。而在此之后的第四年,一个草长花浓的暮春季节,令狐冲与任盈盈,新婚燕尔,一身轻松,携手共赴华山“度假”。
江湖始于春天,也终于春天。这是中国文学中典型的自然叙事时间。在若干春天的交替中,留下的是什么呢?能够常存人心的或许就是那一曲由琴箫合鸣的《笑傲江湖》,还有在乐声无边中,那两对美丽的身影。那里,有两样东西。一样叫性情,一样叫爱情。
刘正风与曲洋,一个名门正派,一个魔教,泾渭分明,属于完全对立的两个营垒。但是,这种江湖划分,却无法阻碍热爱生活、具有真性情的人的交心。一把瑶琴,一枝玉箫,“琴曲悲千里,箫声蛮九天”,奏出生命悲怆而又温雅的美妙乐章。这是世欲江湖所无法接受与欣赏的。正如刘正风的感叹:“此辈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雅致?他们以常情猜度,自是料定你我结交,将大不利于五岳剑派与侠义道。”又说,“你我今晚合奏,将这一曲《笑傲江湖》发挥得淋漓尽致。世上已有过了这一曲,你我已奏过了这一曲,人生于世,夫复何恨?”曲洋也是拍掌称道。
江湖落寞,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没有什么比这种心性与灵魂的交融更可宝贵的了。这里,既是一种艺术化人生的追求,也是对江湖险恶的一种超脱。在杀伐之声四起的江湖,这是智者的选择。而音乐不过是一种媒介吧,正如酒一样。
令狐冲与任盈盈同样是性情的结合。一个虽不懂音律,但却有着诗一般的灵魂。既追求自由洒脱,又脱不了那一份颓废感伤的气质,特别是在被众人误解之时。所以,在对方面前,一而再地感动得涕泪俱下。性情真挚的人,起码在情感上是单纯的:一个,淡泊江湖,隐居于竹林之中,以古琴相伴,敢爱敢恨,犹如一弯清泉。一次又一次在对方最无助的时候,给予他温暖。两人的相遇,正可谓“霓袖捧瑶琴,应共吹箫侣,暗相寻”。他们都寻到了。两人的结合是上天的恩赐。世俗的人群是没有能力承受他们的爱的。尘世如潮,人如水。当一切都不可相信的时候,保持着一颗高贵灵魂的他们,还相信爱情。他们是爱的骄子。
岳灵珊是令狐冲心中永远的痛,这不仅是爱情,而且也是一种亲情。不可否认,岳灵珊一开始是喜欢令狐冲,但当她遇到了她心中觉得更好的林平之,这种爱也就转移了。
尽管,她以后会认为自己只是把令狐冲当成兄长。这不过是一个否定过去的借口。人总习惯为自己的现时选择找到适当的理由的,在情感上尤为如此。
人的选择千差万别。即使是道德低下、贫苦潦倒的人也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爱情。所以,岳灵珊没有好指责的。然而,他们并不是心与心的结合,只是她单方面的给予。林平之一开始就只不过是为了利用她,利用她的家庭势力。或者说,林平之根本就没有真正爱过她。否则,就不会亲手把她杀死。如果说是一种爱的专制的话,那么尚且可以说有爱情在其中。尽管,这样的爱情是一种卑劣变态的血腥。而林平之完全是对对方的漠视。个人再如何受尽折磨,尝遍人间百苦,也不能以残害别人的生命为补偿。更何况是爱自己的人呢?以爱的名义进行欺骗是不可饶恕的。林平之是可怜的,同时也是可耻的。
但有什么人,能够用什么样的理由,去阻止一个人喜欢上别人呢?岳灵珊,在爱上是美丽勇敢的。当任盈盈感叹岳灵珊不知道令狐冲比林平之对她更好时,令狐冲摇头道:“那难说。小师妹对林平之一往情深,明知他对自己存心加害,却也不忍他身遭灾祸。”盈盈心想:“这倒不错,换作了我,不管你待我如何,我总是全心全意的待你好。”或许,这就叫做爱不知从何而起,一往情深。
选择往往都是要付出代价的。特别只是用眼睛去看周围的世界时。岳灵珊为之付出了。她也是悲惨的。相比之下,任盈盈是幸福的,也是幸运的。因为,她是用心去看周围的世界。令狐冲从心底里是很爱岳灵珊,这种爱甚至超出了对任盈盈的爱。岳灵珊并不十分了解他。或者说,也不想去了解他。但是,他同样是不管岳灵珊待自己如何,也是全心全意地对她好的。作者对令狐冲这个人物形象爱情的塑造,超出了男性中心的限制。也就是女性同样可以对男性说不,不总是怨女,而没有痴男。
没有人能给爱情下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定义。但可以肯定,那些不计较得失,不顾自己的安危,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为对方付出的人,也都是享有爱情的。尽管,爱情的滋味各不相同。在这种意义上说,尼姑仪琳也是享有爱的。多少个夜晚她就在观音菩萨的面前,为自己心爱的人在默默的祈祷。但是,同样有谁能以什么理由去阻止两情相悦呢?她看到的是令狐冲与任盈盈的真心相爱。即使,父母用武力去为她想方设法地逼婚。真爱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情。但她的爱不以剥夺为目的,因而是无私的,爱得无怨无悔,同样是可爱的,也是可敬的。
春天是万物复苏,重新来过的季节。每个人都在春天里,来重整行装,开始脚下的新的旅程。再回首,就会发现,江湖的纷争如过眼云烟。而琴与箫的笑傲,才是真正的笑傲。真正能笑傲江湖。笑傲人生,只属于那些有真性情、真感情、心与心相通之人。
一曲笑傲江湖,可以让人喜笑怒骂,同样,它给人们带来思考的乐趣。江湖、社会多灾多难,人生颇多坎坷,但是,在生命和文学中,总是会有些闪光的精神在打动人们的心,给予人们安慰。这样的江湖,这样的人生,毕竟也有了一丝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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