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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七回 筵前比武


  神照上人微微一笑,左掌一提,掌上吸力散去,那青砖便落将下来,待落到胸口之时,他两臂自外向内一合,双掌合拍,正好拍在青砖的边缘,波的一声向,一块大青砖都碎成细粒,纷纷落在地下。众人又是大声喝采。大家都看了出来,青砖边缘只不过四五寸处受到掌击,但掌力弥散,竟将整块青砖震碎,最大的碎块也不过一二寸见方,内力之劲,实是非同小可。

  神照上人走到吴应熊那随从身畔,合什说道:“尊驾高姓大名?”那人道:“大师掌力惊人,令小人大开眼界。小人边鄙野人,乃是无名小卒。”神照上人笑道:“边鄙野人,就没有姓名麽?”

  那人双眉一轩,脸上闪过一层怒色,但随即若无其事的道:“山野匹夫,就算有名字,也不过是阿猫、阿狗,大师知道了也是无用。”神照上人笑道:“阁下好涵养功夫。康亲王今日大宴宾客,高朋满座,乃是北京城中罕有的盛会。王爷有命,要咱们献丑,以博王爷、世子、以及众位嘉宾一笑。尊驾定是不肯赐教,岂不是太也自重身价了吗?”那人道:“在下只学过几年乡下佬庄稼把式,如何是沧州铁佛寺神照上人的对手?大师定要比试,在下已是输了,大师去领大宝便是。”说着转身便欲退回。

  神照上人喝道:“且慢,贫僧定欲试试尊驾的功夫,双拳‘钟鼓齐鸣’,要打尊驾两边太阳穴,请还手吧!”那人摇了摇头。神照上人大喝一声,大红袈裟内僧袍的衣抽突然胀了起来,已然鼓足了劲风,双臂外掠,疾向内弯,两个醋钵般的大拳头便向那人两边太阳穴上撞过去。众人适才见过他掌碎青砖的劲力,都忍不住“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心想此人闪避已然不及,若不手还手、招架,这颗脑袋岂不便如那块青砖一般,登时匣给击得粉碎?  

  岂知那人竟是一动也不动,手不抬、足不提、头不闪、目不瞬,便如是泥塑木雕一般。神照上人出手之际,原只想逼得他还手,并无伤他性命之意。双拳将到他太阳穴上,却见他呆呆的不动,心中一惊, “我这双拳击出,几有千斤之力。平西王世子是康亲王的贵宾,若是鲁莽打死了他的随从,可大大不妥。”便在双拳将碰上他肌肤之际,急忙向上一提,呼的一声响,从他两边太阳穴畔擦过,僧袍拂在他面上。那人微微一笑,道:“大师好拳法!”厅上众人都是瞧得呆了,心想此人定力之强,实是大非寻常,倘若神照上人这两拳不是中途转向,竟是击中在他太阳穴上,此刻那裏还有命在?这人以自己性命当儿戏,简直是疯了。

  神照上人拳劲急转,震得自己双臂一酸,不由得向他瞪视半晌,不知眼前此人到底是个狂人,还是白痴,倘若就此归座,未免下不不了台,说道:“尊驾定是不给面子,贫僧无法可想,只好得罪。下一拳‘黑虎偷心’,要打向尊驾胸口。”“钟鼓齐鸣”、“黑虎偷心”这些招数,原是最粗浅的拳招,任何学过几个月武功的人都会练过,他又在发拳之前先叫了出来,本意只是要以劲力取胜,而使用最粗浅的武功,也颇有瞧不起对手之意。

  那人微微一笑,并不答话。神照上人心下有气,心想:“我这一拳将你打成内伤,并不立毙於当塲,那就不算扫了平西王世子的脸面。”一坐马步,一声吆喝,右拳呼的一声打了出去,拍的一声,正中他的胸口。那人身子一晃,退了一步,笑道:“大师赢了,我巳退了一步。”神照上人这一拳虽未用全力,却也是劲道甚厉,不料这人浑如不觉,这两句话说来轻描淡写,竟是全没受伤。文官们不懂其中之理,但学武之人,个个都知他是有意容让。神照上人自负在武林中颇具声望,怎肯就此算赢?他脸上隐隐涌上一层黑气,说道:“那么再吃我一拳。”呼的一拳,仍是向他胸口击去,这一次却是用上了七成力气,纵然将他打得口喷鲜血,那也是无可如何了。

  座中武功较高之人都看了出来,神照上人这一拳所含劲力,此之上一拳多了一倍有余,当世未必有人能坦胸受这一拳。拳风将抵那人衣襟,那人胸部突然一缩,身子向後飘出半丈,似乎是给神照上人拳力震了出去,可正是乘势避开了他的拳劲,若非武功高强之人,却也看不出其中奥妙。神照上人这一拳又打了个空,愈益恼怒,大喝一声,右腿飞起,向他小腹上猛踢过去。那人吗道:“啊哟,不好了!”眼见这一腿已是非踢中不可。

  众人心情紧张,不约而同的都站了起来,只见那人身子後仰,双足恰如钉在地上一般,身子齐着膝盖拆屈,自大腿以至脑袋,大半个身子便如是一极大木头般横空而架,离地尺许。神照上人这一腿踢了个空,在他在腿之上数寸处凌空踢过。神照上人一不做,二不休,鸳鸯连环,左腿“乌龙扫地”,掠地横扫,踢他双腿胫骨。那人姿势不变,仍是摆着那“铁板桥”势,双足一点,全身向上搬了一尺。神照上人的左腿在他脚底扫过。那人稳稳落下,身子仍不站直。厅上众人采声如雷。神照上人到此地步,已知自己功夫和他差着老大一截,对方若是还手,自己势将输得一塌胡涂。只得合什说道:“好功夫,佩服,佩服!”

  这人连接了神照上人五招,始终没还一招半式,好整以暇,行若无事,康亲王道:“两人武功都是极高。世子殿下,尊价客气得很,一定不肯还手?此武是此不成了。来啊,两人都领一只大元宝去。”那人躬身道:“无功不敢受禄。”神照上人见他不肯去拿元宝,自己也不便上前具领。康亲王转头向侍从道:“给两位送过去。”那人这才谢了赏银,神照上人也讪讪的收了。

  康亲王明知刚才这一塲虽非正式比武,其实是己方输了,也赏五十商银子给神照上人,只不过既替他遮羞,也为己方掩饰,表示不分胜败。他一来心有不甘,二来看得太不过瘾,心想:“这高个儿的功夫固然不错,但吴应熊带来的其余随从,定然及不上他。我手下众武师却各有惊人绝艺,单是那齐元凯的功夫,此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他本来称神照为上人,适才一显武功之後,心中对他的尊重打个折扣,登时“上人”变成了“和尚”。朗声说道:“刚才比武没比成,不免有点……有点那个美中不足。齐元凯齐师傅,请你邀十五位武师,大家拿了兵刃,十六个对十六个,跟世子殿下带来的十六位随从一齐过过招。吴兄,你吩咐他们亮兵刃吧!”

  吴应熊道:“来到王爷府上作客,怎敢携带兵刃?”康亲王笑道:“殿下可太客气了。令尊和小王都是武将,一生在刀枪剑戟之中讨生活,可不用这些婆婆妈妈的忌讳。来啊,把十八般兵器每样都拿几件来,让平西王府的高手们挑选。”康亲王本是战将,从关外一直打到中原,府中兵刃一应俱全。一声呼唤,众侍从登时去搬了一大堆兵器来,长长短短,都放在那十六名侍从面前。这时那齐元觊也已邀了十四名武师,却要神照上人率领。神照上人要挣回面子,只客气了几句,便不再推辞,心想:“好歹也要砍伤几个南蛮子,出一口胸中恶气。”什么平西世子是客,须得顾全他的脸面等等,早巳置之脑後。  

  这时神照上人、齐元凯等人的兵刃,也已由手下拿到了厅上。神照上人双手各持一柄阔锋青钢戒刀,倒持戒刀,先向康亲王一席合什行礼,两柄戒刀便挟在双掌之间。康亲王等微微欠身,颔首还礼,韦小宝心中得意:“他妈的,这些人个个武艺高强,是江湖上大有来头的人物,却要向老头子行礼。老子大模大样的坐着,点一点头就算了事,可此他们威风十倍了。”

  神照上人转过身来,大声道:“云南来的朋友们,挑兵双吧!”先前接过他们五招的高身材汉子投道:“我们奉有平西王将令,在北京城裏决不和人动手。”神照道:“别人钢刀砍到头上,难道也不还手?别人要砍下你们的脑袋,你们只是伸长了脖子?还是将脑袋缩进了脖子去?”最後这句话侮辱之意极浓,须知世上只有乌龟,才能将脑袋缩进脖子。此言一出,平西王世子的众随从脸上均有怒色。那为首的长身汉子仍是淡淡的道:“平西王军令如山。我们犯了将令,回到云南,一样也要砍头。”神照道:“好,咱们就试试。”

  他招了招手,将十五名武师召在大厅一角,低声商议。神照悄声道:“咱们将兵刃尽往他们身上要害招呼,瞧他们还不还手?”齐元凯道:“当真伤了人。那可不妥。咱们只是逼他们还手。”第一人道:“大家手下留神些。”神照道:“好,动手吧!”他口中一声长啸,举动戒刀,白光闪闪,向平西王的十六名随从砍杀过去。其余十五人或使长剑,或挺花枪,或挥钢鞭,或击铜鎚,十六般兵丑纷纷使动。

  但见那十六名随从挺立不动,双臂垂下,手掌平贴大腿外侧,目光向前平视,对康王府十六名武武师的进袭恍若不见。那十六名武师眼见对方不动,都要在康亲王和众宾之前卖弄手段,各人施展兵刃上最精熟巧妙的招数,斜劈直刺,横砍倒打,兵刃反映烛光,十六般兵器这一举动,登时便组成一张光幕,将十六名随从围在垓心。

  旁观众人瞧得心惊肉跳。那些文官不明白其中凶险,只说:“小心!小心1”武学之士却见到这些兵刃每每一招都是递向对方要害,往往只是寸许之差,只要多用上半分力气,立时便进了对方性命。那十六名随从向前瞪视,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对方倘真要下手,那也只好将性命送在他们手裏了。

  神照等人的兵刃越使越快,偶尔兵双互相撞击,火花四溅,叮当作声,这一来又是更增危险。他们虽然无意杀伤平西王的手下,但刀剑鞭锤互相碰撞,劲力既大,相距又如此之近,反弹出去伤到了他们,却是不易制。果然拍的一声,一下的铁鐧和铜鎚相撞,荡将出去,打中一名随从的肩头。跟着有人一刀斜劈,从一名随从右脸处掠过,那知旁边一剑挥来,当的一声,刀剑相交,钢刀回转,砍在那随从的脸上,立时鲜血长流。两名随从受伤不轻,仍是一声不哼,直立不动。

  康亲王知道再搞下去,受伤的会多,便道:“好武功,好武功!大家收手吧!”神照一声大叫,两柄戒刀横掠过去,将一名随从的帽子劈了下来。余人跟着学样,刀枪剑戟,纷纷将众随从的帽子击落。十六人哈哈大笑,收起兵刃,向後跃开。韦小宝见那些随从之中,果然有七个是秃顶,头上亮得发光。

  韦小宝拍手大笑,说道:“佳提督,你眼光真准,果然是一大批秃……”一句话没说完,一瞥眼间,只见平西王府的十六名随从仍是挺立不动,但脸上恼怒之极,眼中如欲喷出火来。韦小宝自幼在市井中厮混,光棍之道可说乃是天性,觉得神照这批人做事太不漂亮,没给人留半分面子。要知市井间流氓无赖,尽管偷抢拐骗,甚麽不要脸的事都干,但与人争竞,总是留下三分余地,大江南北,到处皆然。妓院中遇上痴迷的嫖客,将携来的成万两银子在窑姐儿身上散光,老鸨总还是给他几十而银子的盘缠,以免他流落异乡,不是艇而走险,便是上吊投河。那也不是这些流氓无赖良心真好,其实是免得事情闹大,难以收塲,倒也是长期混混的一项善策。韦小宝与人赌钱,使手法骗乾了对方的银钱,若是赢他一两,最後让他赢回一二钱;若是赢了一百文,最後总给他翻本赢回一二十文。一来是使得下回还有生意,二来教对方不起疑心,又免得他老羞成怒,拔出老拳来打架。他一见众随从的神情,心下老大过意不去,便即离座,走到众人身前,俯身拾走那个长身汉子帽子,说道:“阁下当真了不起。”双手捧了,给他戴在头上。那人躬身道:“多谢!”韦小宝跟着将十五顶帽子一顶顶捡起,笑道:“他们这样干,岂不是得罪了朋友吗?”他分不清那一顶帽子是谁的,捧在手裏,让各人取来戴上。这十六名随从眼见韦小宝坐於本府世子身侧,乃是康亲王这次宴请的大贵客,虽然年纪幼小,但席上人人对他十分恭敬,心下早在纳罕,见他替自己拾帽子,忙请安行礼,连说:“不敢当,折杀小人了!”

  韦小宝对平西王府之人本来毫无好感,想到吴三桂时原盼他们倒个大霉,但神照等人一再进逼,这些人始终容忍,不兔激发了他锄强扶弱之气,见他们感激之情十分真诚。心下更喜,转头向康亲王道:“王爷,向你借几两银子使使。”康亲王笑道:“桂兄弟尽管拿去使,十万两够了吗?”韦小宝笑道:“那用得着这许多?”向王府的侍从道:“快去买十六顶最好的帽子来,越快越好!”那侍从答应着去了。吴应熊拱手道:“桂公公爱屋及乌,在下感激不尽。”韦小实心想:“什么爱屋及乌,及什么乌,及你这只乌龟麽?”

  康亲王见神照等人削落平西王府众随从的帽子,心下也觉未免过份,生怕得罪了吴应熊,但若出口道歉,又觉不妥。韦小宝这么一来,深得其心,说道:“来人哪!吴世子的手下,每人赏五十两银子。”又想:“单赏对方,岂不教我手下的众武师失了面子?”又道:“咱们府裏的十六位武师,每人也是五十两银子!”大厅之上,又是人人喝采。

  佳多站起身来,给席上众人都斟了酒,说道:“世子殿下,令尊用兵如神,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令尊军令森严,部属人人効死,无怪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了。来,大夥儿遥敬平西王一杯!”吴应熊急用站起来,举杯道:“晚生谨代家严饮酒,多谢各位厚意。”众人都举杯饮乾。吴应熊又道:“家严镇守南疆,边陲平靖,那是上赖圣上洪福,再加朝中王公大臣措置得宜,指导有方。家严只是尽忠为皇上効力,秉承朝中各位王公大臣的训示,不敢偷懒而已。实不敢说有甚麽功劳。”

  酒过数巡,王府侍从已将十六顶帽子买来,双手捧了,送到韦小宝面前。韦小宝笑道:“康王爷,你府中的师傅们失手打落了人家的帽子,你该赔还世子殿下那些师傅们一顶新帽子吧。”康亲王笑道:“当得,当得,还是桂兄弟想得周到。”吩咐侍从,将帽子给吴应熊的随从送去。众随从接过了,躬身道:“谢王爷,谢桂公公!”将帽子摺好了放在怀内,头上仍是戴着旧帽。康亲王和佳多对望了一眼,知道这些人不换新帽,乃是尊重吴应熊的意思。

  又饮了一会,王府中的戏班子出来献技。康亲王要吴应熊点戏,吴应熊点了出“满床笏”,那是郭子仪做寿,七子八婿上寿的热闹戏。郭子仪大富贵亦寿考,以功名全终,君臣之间十分相得。吴应熊点这出戏,既可说祝贺康亲王,也是为他爹爹吴三桂自况,颇为得体。康亲王待他点罢,将戏牌子递给韦小宝,道:“桂兄弟,你也点一出。”韦小宝可不识得戏牌子那些字,笑道:“我可不会点了,王爷,你代我点一出,要打得结棍的武戏。”康亲王笑道:“小兄弟爱看武戏,思,咱们来一出少年英雄打败大人的戏,就像小兄弟擒住鳌拜一样。是了,咱们演‘白水滩’,小英雄十一郎,打得青面虎跌到又爬起,爬起又跌倒。”

  “满床笏”和“白水滩”演罢,第三出是“游园惊梦”。两个旦角啊啊啊啊的唱个不休,韦小宝听得不知所云,不耐烦起来,便下席间去,见廊下有几张桌子旁已有人在赌钱,有的是牌九,有的骰子。韦小宝没有将假骰带来,反正身边有的是钱,输赢不放在心上,赌手气兴致更高。做庄的是一位将军,面前已赢了一大堆银子,见韦小宝走近,笑道:“桂公公,你老也来玩几手?”韦小宝笑道:“好!”一瞥眼见吴应熊手下那高个子站在一旁,心下对此人颇有好感,便向他招了招手。

  那人抢上一步,躬身道:“桂公公有何吩咐 ?”韦小宝笑道:“赌桌上无父子,你不用这样客气。老哥贵姓,大号怎样称呼?”刚才神照问他之时,他不肯答覆,但韦小宝在众宾客之前很给了他们面子,问得又客气,自然不能不答,便道:“小人姓扬,叫作杨溢之。”韦小宝也不知“溢之”那两字怎样写,更不知是什麽意思,随口道:“好名字,好名字!杨家英雄最多,杨老令公、杨六郎、杨宗保、杨文广,杨家将个个是英雄好汉。杨大哥。咱哥儿合夥赌上一赌。”

  杨溢之听他称赞杨家的祖宗,心中甚喜,微笑道:“小人不会赌。”韦小宝道:“怕什么?我来教你!你那只大元宝拿出来。”杨溢之便将康亲王所赏的那只元宝拿了出来。韦小宝从怀裏摸出一张银票,往桌上一放,笑道:“我和这位杨兄合夥,押一百两!”庄家笑道:“好,越多越好!”骰子摊下来,是张地牌,韦小宝掷了个七点,给吃了一百两银子。韦小宝道:“再押一百两!”这一次却赢了。

  掷得十六七手後,来来去去,老是没甚输赢。韦小宝焦躁起来,心想:“我输几百两银子不打紧,累得这姓杨的输了那只元宝,可对不住人。”当下拿起骰子,手上使出暗劲,叫一声:“赔来!”掷出两个六点,是张天牌,庄家自然赔了。一百两变二百两,二两变四百,四百变八百,四把骰子,巳赢了八百两银子。

  做庄的那将军笑道:“桂公好手气1”韦小宝笑道“你说我好手气,咱们再试两把!”将八百两银子往前一推,一把骰子掷下去,出来一只人牌,那还是赢面较大。庄家掷成两个三点,凑成一只长三,又是输了。韦小宝转头道:“杨大哥,我们再押不押?”杨溢之道:“但凭桂公公的主意。”心中在想:“你已连赢了五注,应该收手了。”韦小宝原来的八百银子加赔来的八百一共一千六百两银子又是一推,笑道:“索性赌得爽快些。”

  康亲王府中开赌,王公大臣们的赌注本来甚大,但一注押到一千两银子以上的却也甚为罕有,许多人都纷纷聚拢来观看,韦小宝拿起骰子,使出暗劲,喝一声:“赔来!”骰子掷下去,骨溜溜乱转,过得片刻,一粒骰子已转成了六点,另一粒兀自不住滚动。韦小宝手上使的暗劲,这这粒骰子也成六点,成为一张天牌,但这副骰子不是自己带来,他掷骰的本事毕竟没练到炉火纯青,那粒骰子定将下来,却是两点,变成八点,那是输多赢少的了。韦小宝大骂:“直你娘的臭骰子,这么不帮忙。”

  庄家哈哈一笑,道:“桂公公,这次只怕要吃你的了。”一把掷下去,一粒骰子是五点,另一粒转个不休。韦小宝叫道:“二,二,二!”要知这一粒骰子掷出来倘若是一点,那是么五,三点则凑成八点,八吃八,庄家赢,四点则成九点,五点凑成梅花,六点凑成牛头,都此他的八点大,只有掷出个两点,凑成七点,庄家才输了。韦小宝不住吆喝,说也凑巧,骰子连翻几个身,在碗中定下来,果然是两点。韦小宝大喜,笑道:“将军,你今天手气不大好。”那将军笑道:“霉庄,霉庄。桂公公正在当时得令,甚麽事都得手应心,自然赌你不过。”数了三张五百两银票,再加上一只一百两的元宝。韦小宝手心中捏了把汗,笑道:“叨光,叨光!”向杨溢之道:“杨大哥,咱们没出息,摘青果子,可不赌啦。”将一千六百两银子往他手中一塞。

  杨溢之平白无端的发了一注财,心下甚喜,低声道:“桂公公,这将军是甚麽官名?”韦小宝一怔,低声道:“倒没问起。”转头问那将军道:“大将军,你尊姓大名啊?”那将军笑逐颜开,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小将胡百胜,是天津卫的总兵,一直在康王爷麾下办事的。”韦小宝笑道:“胡将军,你打仗是百战百胜,赌钱可不大成。”胡百胜笑道:“小将和旁人赌,差不多也说得上是百战百胜。只不过强中还有强中手,今天一遇到公公,胡百胜变成胡百败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走了开去,忽然心想:“那姓杨的如何要我问他名字?”一沉吟间,远远侧眼瞧那胡百胜掷骰子的手法,只见他提骰、转腕、弯指、发骰,手法极是熟练,正是江湖上赌钱的一等一好手,登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是故意输给我的。怪不得我连赢六记,那有当真这么运气好。”这些日子来宫内宫外,人人向他奉承谄谀,他受得惯了,也不以为意,此刻不禁细思:“为甚麽连一个素不相识的总兵,也要故意输钱给我?自然因为我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大家盼我为他们说好话。就算不说好话,至少也不捣他们的蛋。操你奶奶的,老子这假太监做得可真发财哪!”

  他既知人家在故意输钱,胜之不武,也就不再去赌,又同到席上,吃菜听戏。这时唱的是一出“思凡”,一个尼姑又做又唱,旁边的人不住叫好,韦小宝不知她在捣什么鬼,大感气闷,又站起身来。康亲王笑道:“小兄弟想玩些什麽?不用客气,尽管吩咐。”韦小宝道:“我自己找乐子,你不用客气。”眼见廊下众人呼么唱六,赌得甚是热闹,心下又有些痒痒地,心想:“眼不见为净,今日是不赌的了。”他上次来过康亲王府,依稀识得府中房舍大概,顺步便向後堂走去。

  府中到处灯烛辉煌,王府中众人一见到他,便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韦小宝信步而行,忽然便急,想要小解,他也懒得问人厕所的所在,见左首是个小花园,推开长窗,到了黑暗角落裏,拉开裤子,正要小便,忽听得隔着花叠有人低声说道:“银子先拿来,我才带你去。”另一人道:“你带我去,找到了那东西,银子自不会少你的。”先一人道:“先银後货。你拿到东西後,不给银子,我又到那裏找你去?”另一人道:“好,这裏是二千两银子,先付一成。”韦小宝心中一动:“二千两银子只是一成,那是甚麽要紧的事?”当下忍住了小便,侧耳倾听。只听那人道:“先付一半,否则此事作罢。这是搬脑袋的大事,你当好玩吗?”另一人微一沉吟,道:“好,一万两银票,你先收下了。”那人道:“多谢。”跟着发出悉索之聋,当是在点数银票,接着道:“跟我来!”

  韦小宝好奇心起,寻思:“什麽搬脑袋的大事,倒是不可不跟去瞧瞧。”听得二人脚步声向西走去,便从花丛中溜了出来,远远跟在後面。

  眼见两人背影在花丛树木间躲躲闪闪,走得数丈,便停步左右察看,生怕给人发见。韦小宝心想:“鬼鬼祟祟,一定干的不是好事。康王爷待我极好,今晚给他拿两个贼骨头,也显得我桂公公的手段。”一摸靴桶子中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胆子又大了些。只见两人穿过花园,走进了一间精致的小屋。韦小宝蹑着脚步走近,见雕花的窗格中透出灯光,当下绕到窗後,伸手指醮了唾液,湿了窗纸,伸一只眼向内张去。

  裏面原来是个佛堂,供着一尊如来佛像,神座前点着油灯。一个仆役打扮的人低声道:“我花了一年多时光,才查到此物的所在,你这二万两银子可不是好赚的。”另一人背向韦小宝,道:“在那裏?”那仆役道:“拿来!”那人转过身来,道:“拿什麽?”原来这人脸孔瘦削,正是适才在大厅上阻止那姓郎武师出去的齐元凯。那仆役笑道:“齐师傅明知故问了,自然是那一万两啦。”齐元凯道:“你倒厉害得很。”从怀中又取了一叠银票出来。那仆役在灯光下一张张看过了。韦小宝心中害怕,知道这齐元凯武功甚高,他们所干的定是一件干系重大的勾当,若是给他们知觉了,立时便会杀了自己灭口,心中一急,一泡小便就撒了出来。便索性顺其自然,让小便顺着大腿流下,倒无半点声息。

  好容易那仆役数元了银票,笑道:“不错。”压低了声昔,在齐元凯耳边说了几句话,齐元凯连连点头,韦小宝却一句也没听见。只见齐元凯身上突然纵起,一跃上供桌,回头看了看,便伸手到佛像的左耳中去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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