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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六回 亲王宴客


  涂完药膏,洗乾净了手,说道:“等药膏乾了,我再用奇妙药粉给你洗去。三涂三洗。那你非羞月……非羞花闭月不可。”小郡主心想:“甚麽‘非羞花闭月不可’,这句话好不蹩扭。”说道:“怎麽要涂三次?”韦小宝道:“三次还算是少的了,人家做酱油要九蒸九晒呢。就算是煮狗肉,也要连滚三滚。”小郡主道:“你又骂我是酱油狗肉。”韦小宝笑道:“没有酱油狗肉这句话,酱油煮狗肉,那就是红烧狗肉。不用酱油,是清炖狗肉。”挟起一片火腿,送到她嘴边,道:“吃吧!”

  小郡主一来也真饿了,二来不敢得罪了他,怕他手脚不清,在自己脸上留上一条乌龟尾巴。三来见他研碎珍珠,毫不可惜,不免承他的情,微一迟疑,便张口将火腿吃了。韦小宝大喜。道:“好妹子,这才乖。”小郡主道:“我不……不是你好妹子。”韦小宝道:“那麽是好姐姐。”小郡主道:“也不是。”韦小宝道:“那么是我好妈妈。”小郡主噗哧一笑,道:“我……我怎么会是……”韦小宝自见到她以来,直到此刻,才听到她的笑声。

  只见小郡主脸上涂满了莲蓉豆糊,难见如花笑靥,但单是听着她银铃般的笑声,亦是弥足恰神,韦小宝说她“是我好妈妈”,其实便是駡她“小婊子”,因为他自己母亲乃是个妓女,但听她笑得又欢畅又温柔,倒微微後悔,又想“做婊子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妈妈在丽春院裏赚饯,未必便贱过他妈的木头脑沐王府中的郡主。”当下又挟了几片火腿喂她吃了,说道:“你若是答应不逃走,我就将你手上穴道也解了。”小郡主道:“我干么逃走?脸上刻了只小乌龟,逃出去丑也丑死了。”

  韦小宝心想:“待你得知脸上其实没有小乌龟之后,定然是要逃了。那钱老板也不说几时来接她出去。皇宫之中,关着这样一个小姑娘,只要有一人发觉了,那可是干系不小,那便如何是好?”正凝思间,屋外忽然有人叫道:“桂公公,小人是康亲王府裏的伴当,有事求见。”韦小宝道:“好!”低声道:“有人来啦,你可别出声。这裏是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小郡主摇了摇头。韦小宝道:“说出来吓你一大跳。这些人个个都要害你。只有我瞧你可怜,暂且收留了你。若是给人知道你在这裏。哼,哼,哼哼……”心想:“拿什么话吓她最好!她最恼什么?”转念间,说道:“这些恶人定要剥光你的衣服打你屁股,打得痛得不得了。”小郡主脸上一红,眼光中果然露出恐惧之色。

  韦小宝见恐吓有效,便出去关门,门外是个卅来岁的内监。那人向韦小宝请安,恭恭敬敬的道:“我们王爷说好久不见公公,很是挂念,今日叫了戏班,专请公公到王府裏去喝酒听戏。”韦小宝听说听戏,精神一掀,但自己屋中藏着一个小郡主,既怕给人撞见,又怕她声张起来,诸多不便?一时倒是颇费踌躇。那内监道:“王爷吩咐,务必要请公公光临。今日王府中可热闹着呢,掷骰子,赌牌九,甚麽都有。”韦小宝听到听戏,不过精神一振,听到赌钱,那可是精神大振了。他自从做了尚膳监的头儿之後,以前那班赌友已不敢再来招惹,知道他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向皇帝随口挑拨一句,就能让自己脑袋搬家。这些日子来他饿赌已久,那裏还理会小郡主、大郡主,当即欣然说道:“好,你等一会见,我就跟你去。”他回入房中,将小郡主松了绑。放在床上,又将她手脚绑住了,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低声道:“我有事出去,过一会儿就回来。”见小郡主眼光中露出疑虑之意,说道:“珍珠还不够,我要到珠宝铺去,再买几粒珍珠回来,研碎了给你搽脸,那才是十全十美。”小郡主道:“你……你不要去。珍珠又贵。”韦小宝笑道:“不打紧的,大爷有的是钱,要叫你羞花闭月,多花几千两银子算得甚麽。”小郡主道:“我……我在这裏很怕。”韦小宝见她楚楚可怜,略有不忍之意,但要他不失赌钱,小郡主便再可怜十倍也没有用,挟了一筷子鱼乾给她吃了,拿过四块八珍糕,叠起来放在她的嘴上,道:“你一张嘴,便有一块糕落入口中。可得小心,糕儿一跌到枕头上,便吃不到了。”小郡主道:“你…你别去。”嘴上有糕。说话声音细得几不可闻。韦小宝假装没听见,从箱中取出一叠银票,塞在袋裏,开门出去,把门反锁了,兴匁匆的跟着那内监到康亲王府去。

  一到康亲王王府门口,只见大门外站立着两排侍卫,都是一身鲜明锦农,腰佩刀剑,气概轩昂。比之韦小宝第一次来时戒备森严得多了,那自是惩於天地会青木堂攻入王府之失,加强了守备。韦小宝刚进大门,康亲王便抢着迎了出来,身子半蹲,抱住韦小宝的腰。笑道:“桂兄弟,多日不见,你可越来越高,越来越俊了。”韦小宝笑道:“王爷你好。”康亲王笑道:“好甚麽 ?你也不多到我家里来玩儿。我多见你就好,少见你就不好。”韦小宝笑道:“王爷吩咐我多来,那可是求之不得。”康亲王道:“你说过的话可得算数。几时我向皇上讨个情,借了你来。咱们喝酒听戏,大闹他十天八天。就只怕皇上少不得你。”他携了韦小宝的手,并肩走道。众侍卫一齐躬身行礼。韦小宝大乐。他在皇宫之中,虽然得人奉承,但毕竟只是个太监,那有此刻和王爷携手而行的风光?到得中门,两个满州大官迎了出来,一个是北京九门提督佳多。另一个便是他的结拜哥哥索额图。索额图一跃而前,抱住韦小窦举了起来,哈哈大笑,道:“听说王爷今日请你,我便做个不速之客,咱哥儿俩热闹热闹。”将军佳多和韦小宝本来不识,但早知他亲擒鳌拜,乃是皇上最得宠的内侍,也上来着实巴结。四人一踏进大厅,厅下的吹打手便奏起乐来。韦小宝从未受人如此隆重的接待,自是眉飞色舞,差一点便手舞足蹈起来。到得二厅,厅中二十几名官员都已站在天井中迎接,都是尚书、侍郎、将军、御前侍卫等等大宫。索额图一一给他引见。一名内监匁匆走进,打了个千,道:“四王爷,平西王世子驾到。”康亲王笑道:“很好!桂兄弟,你且宽坐,我去迎客。”转身出去。韦小宝心想:“平西王世子?那不是吴三桂的儿子吗 ?他来这裏干什麽?”索额图笑道:“好兄弟,恭喜你今天又要发财啦。”韦小宝笑道:“那得看手气怎样?”索额图笑道:“手气自然是好的。除了赌钱发财,却还有一注逃不走的大财气。”韦小宝道:“那是什麽?”索额图在他耳边轻声道:“吴三桂差儿子来进贡,朝中大官,个个都不落空。”韦小宝道:“哦,吴三桂是差儿子来进贡。我可不是朝中大官。”索额图道:“你是宫里的大官,那比朝中大官可威风得多了。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精明能干,懂事得很。”又在他耳边低声道:“待会吴应熊不论送你甚么重礼,你都不可露出喜欢的模样,只是谈淡的说:‘世子来到北京,一路上可辛苦了。’他若是见你喜欢,那便没了下文。你神色冷淡,他定是当你嫌礼物轻了,明天又会重重的捕上一份。”韦小宝哈哈大笑,低声道:“原来这是敲竹杠的法子。”索额图道:“云南竹杠,不砰砰嘭嘭的敲他一顿,那就笨了。他老子霸占了云贵几省,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咱哥儿们若不帮他花花,一来对不起他老子,二来可对不起云南贵州的老百姓哪!”韦小宝笑道:“正是。”

  说话之间,康亲王已陪了吴应熊进来。这平西王世子二十四五岁年纪,相貌甚是英俊,步履矫捷,确是将门之子的风范。康亲王第一个便拉了韦小宝过来,道:“小殿下,这位桂公公,是万岁爷跟前最得力的公公。御书房力擒鳌拜,便是这位桂公公立的大功。”

  吴三桂派在北京城裏的耳目多,京城中有何大小动静,每天都有急足持信,前往昆明。康熙擒拿鳌拜,乃是这几年来的头等大事,吴应熊自是早知详情。他和父亲商议多日,均觉康熙这位小皇帝锄除权要於不动色之间,年纪虽幼,英气已露,只怕日後做臣子的日子不大好过。他这次亲押贡物,朝觐天子,最大的目标便是要亲自察看康熙的性格为人,以及他手下重用的亲信大臣是何等样的人物,作为巩固父子权位的指针。今日来康亲王府中赴宴,没料想竟会遇上康熙手下最得宠的太监,不由得大喜,忙伸出双手,握住韦小宝的右手,连连摇晃,说道:“韦公公,我…在下…(他先说了个“我”字,觉得不够恭敬;想自称“晚生”,对方年纪太小;若说“卑职”,对方又不是朝中大官,自己的品位可比他高得多,急忙之中,用了句江湖口吻)在云南之时,便听到公公大名。父王跟大家谈起来,都称颂皇上英明果断,确是圣明天子,还说圣天子在位,连公公这样小小年纪,也能立此大功,令人好生仰慕。父王吩咐,命在下备了礼物,来拜见公公。只是大清规矩,外臣不便结交内官。在下空有此心,却不敢贸然求见。今日康王爷赐此良机,当真是不胜之喜。”

  他口齿便给,一番话说得十分动听。韦小宝听他说道,连吴三桂这样的大人物,在万里之外也知道自己名字,自不免洋洋得意。好在这些奉承的话也听得多了,早知如何应付,只淡淡的道:“咱们做奴才的,只是奉皇上的圣旨办事,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而巳,有什麽功劳可言。世子的话可太夸奖了。”心想:“索额图哥哥料事如神,这世子果然一见面就提到‘礼物’二字。”

  吴应熊是远客,又是平西王的世子,康亲王推他坐了首席,请韦小宝坐次席。席上大官甚多,尚书将军,个个爵高位尊,韦小宝虽是狂妄,这次席却不敢坐,连连推辞。康亲王笑道:“桂兄弟,你是皇上身边之人,大家尊敬你,那也是爱戴皇上的一番忠心,你不可再推辞了。”说着将他按在椅子之中。索额图坐在他身边,其余文武大官都坐在下首。韦小宝忽想:“他妈的,从前嫖客们在丽春院摆花酒,妈妈只好坐在嫖客背後,顺手拿几件果子糕饼给我,王八们还常常把我赶开,那时只想,几时老子发了达,也到丽春院来摆一桌花酒,叫老鸨、王八、小娘们都来陪酒。那知道今日居然有亲王、王子、尚书、将军们相陪,只可惜丽春院的老鸨、王八们见不到老乎如此神气的模样。”众人坐下喝酒,吴应熊带来的十六名随从站在长窗之侧,对席上众人敬酒、挟菜,以及仆役传送酒菜的一举一动,均是目不转睛的注视。韦小宝略一思索,已明就理:“是了,这十六个人是平西王府中的武功高手,跟随来保护吴应熊的,生怕有人行刺下毒。沐王府的人只怕己守在外面。待会最好双方狠狠的打上一架,且看是沐王府的人厉害,还是平西王府中的人厉害。”他一肚子的幸灾乐祸,只盼双方打得热闹非凡,斗个两败俱伤。

  这情形康亲王早就瞧在眼裏,他是主人,却不好说什麽。那九门提督佳多武功着实不差,性子又直,喝得几杯酒,便道:“世子殿下,你带来的这十几位随从,一定是千中挑、万中选的绝顶高手。”

  吴应熊笑道:“他们有甚麽武功?只不过是父王府中的亲兵,兄弟自幼就由他们侍候,知道兄弟的脾气,出门之时,贪图个使唤方便而已。”佳多笑道:“世子可说得太谦了。你瞧这两位太阳穴高高鼓超,内功已到了九成火候。那两位脸上、颈中肌肉纠结,一身上佳的横练功夫。还有那几位满脸油光,你若是教他们摘下帽子来。定是秃顶无疑。”索额图笑道:“我只知将军用兵如神,百战百胜,没想到你还有一项会看相的本事。”

  佳多笑道:“索大人有所不知。平西王当年久驻山海关,麾下很多锦州金顶门的武官。金顶门的弟子,头上功夫十分厉害。凡是功夫练到高深之时,满脸油光,头顶却是一根头发也没有。”康亲王笑道:“可否请世子吩咐这几位尊价,将帽子摘将下来,让大家瞧瞧佳提督的推测到底准不准?”吴应熊道:“佳提督目光如炬,岂有不准的?这几名亲兵,的确练过金顶门的功夫,但功夫没有练到家,头上头发还是不少,搞下帽子,不免令他们当众出丑,众位大人包涵。”众人哈哈一阵大笑,既见吴应熊不愿,也就不便勉强。韦小宝目不转睛的细看这几个人,心痒难搔:“不知那大个儿头有多少头发?那瘦子功夫差些,想来头发一定很多。”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康亲王笑问:“桂兄弟,你有甚麽事好笑,说出来大家听听。”韦小宝笑道:“我想金顶门的师傅们大家一定很和气,既少跟人家动手,自夥裏更加不会打架。”康亲王道:“何以见得?”韦小宝笑道:“大家若是生气了,瞪一瞪眼睛,各人将帽子摘了下来,你数数我头发,我数数你头发,谁的头发少,谁就本事强,头发多的人只好认输。”众人哈哈大笑,都说韦小宝的想法十分有趣。韦小宝又道:“金顶门的师傅们,想必随身都要带一把算盘,否则算起头发来可不大方便。”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一位尚书正喝了一口酒,还没咽下喉去,一听此言,满口酒水喷了出来,生怕喷在桌上失礼,一低头,都喷在自己衣襟之上,不住的咳嗽。

  佳多又道:“康王爷。上次鳌拜那厮的余党到你王府骚扰一阵之後,听说你这几个月中着实招揽了不少高手。”康亲王右手慢慢捋着胡子,十分得意,缓缓的道:“武林中当真是有身份、有本事的高手,那是极难聘得到的,肯应官府的聘的,多半也只是二三流的脚色而已。”他顿了一顿,又道:“总算小王求贤若渴,除了重金礼聘之外,还附带帮他们办几件事,这才请到了几位真正顶儿尖儿的高手?每日须得好好侍候他们,可真是费心得很,哈哈,哈哈!”

  佳多道:“王爷聘请高人这个秘诀,可肯传授么?”康亲王笑了一阵,道:“佳提督自己便是一等一的高手,还聘请武学高手来干什麽?”佳多十分得意,笑道:“王爷称赞。想那一年咱们满洲武将在辽阳较技,摄政王亲自监临,王爷和小将都得到摄政王的赏赐。听说这次鳌拜的余孽前来滋扰,王爷箭不虚发,亲自射死了二十名名乱党。”康亲王微微一笑,并不答话。那日他确是发箭射死了两名天地会的会众,二十多名云云,未免多了十倍。韦小宝道:“这件事我可亲眼瞧见了。那时我耳边只听得飕飕乱响,前面不住大叫‘哎唷,哎唷!’後面大叫:‘好箭,好箭!’”

  康亲王听韦小宝帮着为自己吹嘘,向他瞧过去的眼光之中,充满了感激之意。一个文宫不明韦小宝话中意思,问道:“桂公公,怎地前面的人大叫‘哎唷’,後面的人大叫‘好箭’?”韦小宝道:“康王爷箭无虚发,前面给射中之人吃痛,大叫‘哎唷’,後面是咱们自己人,当然大赞‘好箭’了。不过叫好箭之人,又此叫哎唷的多了几倍,大人可知其中缘故?”那官儿捻须道:“想必咱们这一边的人,此之乱党要多了几倍。”韦小宝道:“大人这一下猜错了。当时乱党大举来攻,康王爷以少胜多,人数是对方多。不过有些乱党给康王爷一箭射中咽喉,这一声‘哎唷’只到了喉来,钻不出口来,而康王爷箭法如神,乱党之中有不少人打从心中佩服出来,忍不住要大叫‘好箭’!明知不该叫,可便是熬不牢!”那官儿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吴应熊举起酒杯,道:“康王爷神箭,晚生非常佩服。敬王爷一杯。”众人都举起酒杯,饮尽为敬。康亲王大喜,心想:“小桂子这小家伙知情识趣,难怪皇上喜欢。”佳多说道:“王爷,你府中聘到了这许多武功高手,请出来大家见见可好?”康亲王原要炫耀,便吩咐侍从:“这边再开两席,请神照上人他们出来入席。”

  要另开两桌酒席,在王府中自是叱嗟立办。过不多时,後堂转出二十余人,为首一人身穿大红袈裟,是个胖大和尚。康亲王站起身来,笑道:“众位朋友,大家来喝一杯!”席上众宾见康亲王站起,也都站立相迎。那神照上人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列位大人请坐。”说话声若洪钟,单是这份中气,便知他内功修为极是了得。余人高高矮矮,或俊或丑,分别在新设的两席中入座。

  佳多既好武,又性急,不待众武师的第一巡酒喝完,便道:“王爷,小将看这些武林高手个个相貌堂堂,神情威武,功夫定是极高的了。可否请这些朋友施展一下身手?平西王世子和桂公公是难得请到的贵客,恐怕也想见见康亲王府门下的手段。”韦小宝首先附和。吴应熊鼓掌叫好,其余众宝也都说:“是极,是极!”

  康亲王笑道:“众位朋友,这裏许多贵宾,都想见见各位的功夫,却不知是怎样一个练法?”左首武师席上一个中年汉子霍地站起,朗声说道:“我只道康王爷爱重人才,这才前来投靠,那知却将我们当作江湖上卖把式的人看待。列位大人要瞧耍猴儿,走绳索的,何不到天桥去?告辞!”说着左手一起,拍的一声,击在椅背之上,椅背登时粉碎,大踏步便向门外走去。众人愕然失色。

  同席中一个瘦小老者身子一晃,已拦在他身前,说道:“郎师傅,你如此说话,太也岂有此理。王爷对咱们礼敬有加,要咱们献献身手,郎师傅若是肯,固然很好,若是不愿,王爷也不会勉强。你在王府大厅之上拍枱拍櫈,王爷就算宽宏大量,不加罪责,别的兄弟们这张脸却往那裏搁去?”

  那姓郎的冷笑道:“人各有志。陶师博爱在王府裏耍把式,尽管耍一个够。兄弟可要少陪了。”说着走上了一步。那姓陶的老者道:“你当真要走,也得向王爷磕头辞行,王爷点了头。你才走得。”

  那姓郎的冷笑道:“我又不是卖身给了王府的奴才,两只脚生在我自己身上,要走便走,你管得了我?”说着向前便走。那姓陶老者竟不让开,眼见这姓郎的要撞到自己身上,伸手便往他左臂抓去,说道:“说不得,也只好管管。”姓郎的左臂一沉,倏地翻上,往他腰裏击去。姓陶的一脚飞出,踢他胸口。姓郎的右手一托,王好托在那姓陶老者踢高的一腿膝弯之中,乘势一送,向外推了出去。姓陶老者仰面便跌,总算他身手敏捷,右手在地下一撑,已然跃起,虽没有跌了个仰八叉,却已出丑。一张老脸胀得通红。那姓郎汉子更不打话,飞步奔向厅口。

  突然间厅口拦着一个瘦削汉子,拱手道:“郎兄请回。”那姓郎的奔得正快,收势不住,便往他身上撞将过去。那瘦子竟不闪避,波的一声响,两人已撞在一起。姓郎的一个跄跄,连退了三步,向左斜行两步,蓦地转右,向右首长窗奔出。将到门槛处,只见那瘦子又巳拦在身前。姓郎的适才和他这一撞,知道厉害,不敢再向他撞去,急忙住足,胸膛和他胸膛相距不过两寸,鼻尖和他鼻尖巳然碰了一碰。那瘦子纹丝不动,连眼睛也不瞬一下。姓郎的倏地向左闪去,可是只一站定,那瘦子便已挡在他的身前。姓郎的大怒,呼的一拳向他面门击去,两人相臣既近,这一拳劲力又大,眼见那瘦子不是侧身,便须低头。却见他左掌在自己脸前一竖,拍的一声响,这一拳打在他的掌心。他手掌弯也不弯,姓郎的已被弹得连连倒退。厅上众人齐整喝采,都道:“好功夫!”

  姓郎的神色十分尴尬,走是走不脱,上前动手又和他武功相差太远,一时竟感手足无措。那瘦子拱手道:“郎兄请坐,王爷吩咐咱们练几手,咱两个不是练过了吗?”说着便坐入右首一席的原位。众人又是喝采。姓郎的低头入座,心中又是气愤,又是诧异。

  那姓郎的这么一闹,康亲王本来大感面目无光,幸好这瘦子给他挣团了脸面,逼得这姓郎的武师回席,吩咐侍从道:“去拿些五十两银子的大元宝来。”侍从笑道:“这位师傅的武功当真了不得,丝毫不动声色,便挡住了对方的去路。不知这武师叫什麽名字?”康亲王摸了摸颈帮,竟是想不起这瘦子叫什么,实则这瘦子几时来到王府,他心中也巳全然没有印象,笑道:“小王记性不好,一时可想不起来了。”

  少顷侍从托着一只大木盘,盘上垫以红绸,放了二十只五十两的大元宝,银光闪闪,甚是耀眼。康亲王笑道:“众位武师露了功夫,该当有个采头。这一位朋友,请过来拿一只元宝去。”那瘦子走上前来,打了一躬,从康亲王手中接过一只元宝。韦小宝问道:“朋友,你贵姓,大号叫什么?”那瘦子道:“小人齐元凯,多蒙大人垂问。”佳多道:“康王爷府中的武师,果是身负绝艺。咱们很想见识见识平西王手下武师们的功天。世子殿下,你挑一人出来,跟这位齐师傅过过招如何?”他见吴应熊沉吟末应,又道:“这当然是点到为止,不能带采,伤了大家的和气。谁胜谁败,都不相干。”康亲王是个十分爱热闹之人,说道:“佳提督这主意极高。让双方武师们切磋切嗟,胜的赏一只大元宝,不胜的也有一只小元宝。来啊,再去拿些二十两的元宝来。”侍从答应了入内。  

  两盘元宝放在筵前,烛光照映,银气耀眼。康亲王笑道:“敝处仍由这位齐元凯齐师傅出手,平西王府中不知是那一位师傅下塲?”众人都是兴高采烈,瞧着吴应熊手下的十六名随从,均知这虽是武师们一个对一个的比武,实则是康亲土和平西王两处王府的赌赛。吴三桂气焰嚣张,京中王公大臣都盼他大大摔个筋斗,如果康亲王府中的众武士能将吴应熊手下随从打个落花流水,众人自感欣悦。这瘦子齐元凯适才露了这手功夫,恐怕云南的武士未必有人敌得他过。

  吴应熊沉吟未答,他手下十六人中有一人越众而出,躬身说道:“启禀王爷,小人们随同世子来京,只是沿途服侍世子的起居饮食。平西王吩咐过来,决不可和京裏王爷大臣们的侍从生事动手。这是平西王的将令,小人们决计不敢违犯。”康亲王笑道:“平西王可小心谨慎得很哪!今日只是演一演武,又不是打架生事。平西王问起,只说是我一意要你们出手的好了。”那人又躬身道:“王爷恕罪。小人不敢奉命。”康亲王心下暗暗恼怒,寻思:“你心中便只有平西王,那裏将我康亲王放在跟裏?”只怕便是皇上下旨,你也不听。”说道:“难道别人伸拳打倒你们身上,你们也不还手麽?”那人道:“小人在云南常听人说,天子脚下文武百官,军民人等,个个都讲道理。小人们不敢得罪旁人,想来别人好端的也不会打到我们身上。”

  这人身材魁梧,一脸精干之色,言辞锋利,这几句话一说,倘若康亲王定要叫手下武师挑衅,倒似是不讲道理了。康亲王愈加恼怒,转头说道:“神照上人,齐师傅,他们云南来的朋友们硬是不肯赏脸,咱们可没有办法了。”神照上人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说道:“王爷,这位云南朋友只不过怕输,生怕失了脸面。难道旁人真的打到他们要害之上,他们也不还手招架?”说毕身形晃处,已站在那人身畔,笑道:“贫僧掌上力道,平平而已,但比这位姓郎的朋友,恐怕还稍胜一筹。王爷,贫僧弄坏你厅上一块砖头,王爷不会见怪吧?”康亲王知道新聘的众武师之中,以这个神照上人武功最高,内外功俱臻上乘,听他说要弄坏厅上一块砖头,自是要显功夫来看,喜道:“上人请便,就是弄坏一百块砖头,也是小事一桩。”神照一矮身,左掌轻轻在地下一拍,提起手来时,掌上己黏了一块大青砖。这青碍一尺五寸见方,虽不甚重,却是牢牢的嵌在地上,但他手上便如有胶水一般,将青砖从地下吸起,平平黏在掌上。竟不落下。韦小宝大叫一声:“好啊!”众人一齐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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