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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匿名信


  卢克莱西娅太太心情愉快地睡醒了,而不是像昨天晚上那样生气,手里摸着那张揉烂了的纸片上了床。浑身有股轻微的淫荡感在流动。她伸手拿起那封用印刷体书写潦草的信来,那是一张浅蓝色有小颗粒的纸,手感很好。
  “面对着镜子,在床上或者沙发上……”她有一张床,但不是那种手工绘制的印度绸缎床,也不是印度尼西亚的爪哇蜡防印花床,因此无法满足那位蒙面主人的要求了。对,就这样,仰卧在床,脱光衣裳,披散着头发,蜷起一条腿,头枕上臂,心里想:这是克里木特笔下的(达内)(尽管她并不相信),还要装出熟睡的样子。当然,她还可以照着镜子,自言自语地说;“我被占有,我被称赞;有人想我,有人爱我。”梳妆台的镜子里一再发射出唇边带着的一丝嘲笑和眼里闪烁出萤火虫般的光亮,她推开被子,玩起服从指示的游戏来。可是由于只能看到上半身,她不知道是否能比较准确地模仿克里木特画中的姿势,这是那个有情的幽灵用一个粗制滥造的明信片给她寄来的图画。
  她一面吃早饭,一面同胡斯迪尼婀娜心不在焉地聊天;后来去淋浴,接着是穿衣,都在又一次掂量给那封信作者起名字和想象出一张什么面孔的理由。叫堂利戈贝托?叫阿尔丰索?会不会是两人一起策划的什么呢?真够荒唐的!没头没尾。从逻辑上说,她倾向于利戈贝托。这是他让她了解他还爱她的一个方法:虽然有过那件事而且又分居了,他还总是在梦中想着她。这也是寻找是否有可能同她和好的一种方式。不对。那件事对他来说实在太残酷了。他永远也不会跟一个同他儿子一道就在他自己家中欺骗了他的女人和好。那个老蛔虫:
  自尊自爱禁止他这样做。那么,既然不是她前夫寄来的匿名信,那作者就是阿尔丰索了。他不是也像他父亲一样地迷恋这种图画吗?不是也有把画中的生活和真实生活混杂在一起的好习惯或者坏毛病吗?对,应该是他。此外,他把克里木特放进来,这本身就是自我暴露。她打算告诉他:她已经知道匿名信的作者了,她要让他感到羞愧。就在今天下午。
  等待的时刻让卢克莱西娅太太觉得实在漫长极了。她坐在小餐室里,不断地看着手表,一面担心恰恰是今天他不来这里。胡斯迪尼婀娜调侃地说:“我的上帝,太太,这好像是您的情人第一次来家里拜访您一样。”太太脸红了,但没有骂女仆。话音刚落,阿尔丰素就出现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儿,还有那胡乱穿着校服的苗条身躯,他把大书包往地毯上一扔,吻吻她的面额表示问候。卢克莱西娅立刻发出警告:
  “小骑士,今天咱们得谈一件恶心事。”
  她看到一到好奇的表情和一双越睁越大的蓝眼睛,流露出不安的神情。他已经在她对面坐下,双腿交叉在一起。卢克莱西娅太太发现他鞋上有条拉链开了。
  “母亲,谈什么?”
  “一件非常恶心的事。”她又重复了一遍,一面把那封信和那张明信片拿给他看。“这是世界上最卑鄙和肮脏的勾当:寄送匿名信。”
  那孩子脸色没变,既不白,也不红,一眼不眨。他继续望着她,充满好奇,没有半点慌乱。她把信和明信片递给他;在他吐出舌尖,非常认真、仿佛一个字一个字地在解读密码一样地阅读那封匿名信时,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那双聪明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扫过那一行行的字母。
  “有两个词我不明白。”终于,他开口道,一面用他那清澈的目光看着她。“埃莱娜和bank。
  学校里有个女孩名叫埃莱娜。可这里是另外的意思,对吗?我从来没有听到过bank这个词。
  母亲,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
  “你别装傻!”卢克莱西娅太太生气了。“你为什么要给我写这种东西?你以为我会发现不了是你干的?”
  这时,阿尔丰索是真的非常慌乱了,他摇摇头,不知所措,再次拿起信来,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又念起信来。对此,她感到有些恼火。当她看到他抬起头嘴巴笑得咧到了耳根时,便完全惊呆了。那孩子喜洋洋地举起双臂,扑到她怀里,搂住’她脖子,发出一阵胜利的欢呼声:
  “母亲,咱们成功啦!你还不明白吗?”
  “小天才,我要明白什么?”说着把他推开了。
  他充满柔情地望着她,用同情的口气说道:“母亲,咱们的计划呗!现在有结果啦。我不是对你说过吗?要设法让他吃醋。应该高兴啊!事情很顺利呀。你不是想跟我爸爸和好吗?”
  “我丝毫不能肯定这封匿名信就是利戈贝托写的。”卢克莱西娅犹豫不决地说。“我倒是更怀疑你,臭苍蝇!”
  她不说了,因为那孩子在笑,看着她的那种目光是亲热和善意的,仿佛对待精神乞丐一样。
  “你知道克里木特当过埃贡·希勒的老师吗?”她还没来得及提问,他就喊出这个问题来了。“埃贡佩服老师。为老师在病榻上作画。是一张非常漂亮的炭笔画,1912年画的,题为(挣扎)。那一年他还画过(修士),他和克里木特身穿修士苦行农出现在画中。”
  “我肯定是你写的信,你很会装成一到上了年纪的样子。”卢克莱西娅太太再次愤慨起来。
  她感到被种种矛盾的猜测弄得心烦意乱;阿尔丰索那张无忧无虑的面孔和说起自己来那副高兴的样子让她感到气愤。
  “可母亲,别再胡思乱想了,应该高兴才是。我爸爸给你寄这封信,是让你知道他已经原谅你了,他愿意跟你和好。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胡说八道!这是一封无耻的匿名信,有点肮脏,如此而已。”
  “这不公道!”那孩子强烈地抗议道。“他把你比做克里木特的一幅画。他说:克里木特在画那个女孩时,大概在猜测你是怎样一个人。这有什么肮脏的呢?是一种很美的恭维罢了。
  是我爸爸寻找跟你接触的方式。你回信吗?”
  “我不能回信,因为还不能证明信是他写的。”这时,卢克莱西娅太太不大怀疑了。莫非他真的打算和好?
  “你看,让他吃醋的作用简直好极了!”那孩子快乐地重复说:“自从我告诉他我看到你挎着一位先生逛街,他就想象出许多事情来。他担心极了,就给你写了这封信。母亲,我是个出色的侦探吧?”
  卢克莱西娅太太交叉双臂,沉思起来。她一直没有认真考虑过与堂利戈贝托和好的事情。
  她一直在听着阿尔丰索那滔滔不绝的废话,而不动声色。突然之间,她第一次觉得这也不是什么遥远的幻想,而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她愿意吗?回到巴兰科区那个家里去?恢复从前的生活吗?
  “除去我爸爸还能有谁把你比成克里木特的绘画!”那孩子坚持说下去。“你没看到吗?
  他一直记着你和他在夜里玩图画的情景。”
  卢克莱西娅太太感到喘不过气来。
  “你在说什么呀?”她软弱无力地嘟哝了一句,为的是否定他的话。
  那孩子一面打着手势一面回答说:“母亲,我可说的是你们那些夜间游戏呀!他不是经常对你说:今天你是克娄巴特拉;今天你是维纳斯;今天你是阿芙萝迪塔你呢,就立刻模仿那些画中女人的姿势,为的是让他高兴。”
  “可是,可是,”卢克莱西娅太太羞愧之极,想发火都办不到;觉得他说的那一切把她进一步给揭露出来了。“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些事情?你的想象力非常别扭,非常、非常……”
  “这都是你亲自给我讲的。”那孩子给她当头一棒。‘“母亲,瞧你这个脑袋!都忘啦?”
  她沉默下来。以前对他说过这些事情吗?她在记忆中搜索,没有结果。她不记得跟阿尔丰索谈到过这个话题,哪怕是最间接的方式也没有印象。从来没有过,当然没有。可是这番话又是从何而来呢?难道是利戈贝托泄露了机密?不可能,利戈贝托不会和任何人谈到他的想象和欲望。甚至在白天都不同她谈这个话题。这是一条十年的夫妻生活中得到尊重的规矩;
  无论开玩笑还是认真,白天绝对不涉及夜间床上秘密的言行。利戈贝托说,为的是不把爱情庸俗化,要给爱情保留一道魔幻、圣洁的光彩。卢克莱西娅还记得结婚初期那段时光,那是她刚刚发现丈夫生活的另一个侧面,那次关于约翰·赫伊津哈的著作《奥姆·鲁登斯》的谈话,那是他恳求她阅读的第一批书中的一部,他肯定地说:他俩未来幸福的关键就在于游戏人生的理念和神圣不可侵犯的空间中。她想:那神圣不可侵犯的空间就是双人床。做那些夜间游戏,二人感到幸福;起初这些游戏只是让她感到好奇,可是逐渐地给生活增添了乐趣就征服了她——那夜生活总是有新花样,直到发生她和那孩子的疯狂勾当方才停止。
  “谁独自发笑,就会记得自己的毛病。”胡斯迪尼婀娜清脆的声音把太太从遐想中唤醒,声音未落已经端着茶盘走进屋来。“你好!阿尔丰索。”
  “我爸爸给我继母写了一封信,他和她很快就要和好了。就像以前我跟你说的那样,胡斯迪塔。你给我做酥饼了吗?”
  “烤面包片,还有奶油和草荡酱。”胡斯迪尼婀娜转身看着卢克莱西娅太太,睁大了眼睛说:“您要跟先生和好啦?那咱们还要再搬回巴兰科区吗?”
  “胡说八道!”卢克莱西娅太太说。“你还不了解他吗?”
  “走着瞧!看看是不是胡说八道。”阿尔丰索抗议道,一面向面包片进攻,一面看着卢克莱西娅太太给他倒茶。“打赌好吗?如果你和我爸爸和好了,你输给我什么?”
  “一块烤面包。”卢克莱西娅太太说道,心里已经屈服了。“你要是输了给我什么?”
  “一个吻。”他笑起来,挤挤眼睛。
  胡斯迪尼婀娜放声大笑。
  “我还是走吧!让这对鸳鸯单独在一起为好!”
  “闭嘴!疯子!”卢克莱西娅呵斥那姑娘,可是人家已经听不到了。
  二人静静地喝茶。卢克莱西娅太太仍然沉浸在同利戈贝托生活的源我回忆中,对于曾经发生的事情感到难过。她和他的决裂是没有办法收拾的。实在是太可怕了,没有后退的余地。
  他们三个难道还能重新生活在原来那个家里?这时,她突然想起基督在十二岁时同寺院里的长老平等地讨论神学问题并让大家吃惊的故事。是的,可阿尔丰索并不是基督那样的神童。
  这孩子是魔鬼,是阎王。不是她,而是他,这个所谓的孩子犯下了那件事的过错。
  “母亲,还有一件事我也很像埃贡·希勒,你知道是什么吗?”那孩子把她从心事里拉出来。“我和他都有早衰性痴呆症。”
  她忍不住大笑起来。可是,笑声突然中断了,因为如同往常一样,她意识到在这类孩子气把戏的后面埋伏着某种居心险恶的东西。
  “难道你知道早衰性痴呆症是什么东西?”
  “就是虽然你是一个人却以为自己是两个或者更多不同的人。”阿尔丰京背诵课文似地回答,口气颇为夸张。“昨天晚上我爸爸给我解释的。”
  “好吧,那你有可能是这种病。”卢克莱西娅低声说。“因为在你身上有个老头,又有个小孩。有个天使,又有个魔鬼。那这个与埃贡·希勒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尔丰索的面孔又一次松弛下来,化成一个满意的微笑。他飞快地嘟哝了一声“等一下,母亲”,就翻动书包寻找那本总是带在身边的画册。或者确切地说是几本画册,因为卢克莱西娅太太记得看到过至少有三本画册。是不是总有一本放在书包里呢?他在每时每刻各个方面都把自己与埃贡·希勒等同起来的怪癖是有些过分了。如果她同利戈贝托有联系的话,会建议他带这孩子去看精神病医生。可她立刻就嘲笑起自己这份热心了。这想法是多么地不理智!
  给前夫出主意教育这个造成她和他夫妻反目的孩子!近来,她变得是越来越傻了。
  “母亲,你看这个怎么样?”
  她拿起阿尔丰索指给她看的那一页书;有好一会工夫,她不停地翻看,努力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那些性欲冲动、明显不同的形象,那些男子汉有两个一组的,有三个一组的,展现在她眼前,一个个热情地望着她,有的穿着长衫,有的裸体,有的半裸体,有的遮盖着性器官,有的露出来,直挺挺,又大又粗,一副厚颜无耻的样子。
  终于,为了说些什么,她开口道:“好啦,都是些自画像。有的很好,有的也不见得怎么了不起。”
  “他画了一百多住。”那孩子给她提供情况。“希勒是伦勃朗之后画自画像最多的画家。”
  “可这并不意味着就是早衰性痴呆症啊!确切地说,是个自恋者罢了。阿尔丰索,难道你也是这种人?”
  “你没有仔细看。”那孩子又打开一页,接着又是一页,一面指着图画一面说明:“你没有发现吧?他是一个变两个,甚至变成三个。比如,这一幅就是:1911年画的《遥看自我》。
  这些人物是些什么人呢?是画家本人,反复画自己。这张1911年画的《预言家们》是双重自画像。请注意!这是他本人,裸体的和穿衣的。是1913年画的(三重自画像)。三次都是他一人。右边有三个小的。看上去好像他一个人的身体里装了好几个埃贡·希勒。这是不是精神分裂症的结果呢?”
  由于他急急忙忙地要说话,而且目光炯炯,卢克莱西娅极力安抚他。
  “好啦,他可能有精神分裂症的倾向,许多艺术家都是如此。”她同意他的看法。“画家、诗人、音乐家都是这样。他们心里装了好多事情,由于实在太多了,有时一个人就承受不了。
  但是,你是世界上最正常的孩子。”
  “母亲,你用不着跟我这么说话,好像我有毛病一样。”阿尔丰索生气了。“我跟他一样,这你很清楚,因为你刚才对我这么说的。我既是老头,又是小孩。我既是天使,又是魔鬼。
  也就是说:精神分裂症。”
  她摸摸他的头发。乱蓬蓬、柔软的金色发卷滑过她的手指。卢克莱西娅太太克制住了把他抱在怀中,让他坐在裙子上和他说悄悄话的诱惑。
  “你需要你妈妈吗?”她溜出这样一个问题。接着,极力重新造句:“我的意思是:你非常想念她吗?”
  “差不多从来没有想过。”阿尔丰索非常平静地说道。“我几乎想不起她的模样了,除非着照片。母亲,我需要的是你。因此,我希望你赶快和我爸爸和好。”
  “这事不大容易。你还不明白吗?有的伤口很难愈合。与利戈贝托发生的冲突就是这样一种伤口.他觉得自已被重重地伤害了,他是很有道理的。我干的疯事是不可原谅的。我不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越是思考,越是觉得不可思议。好像那不是我,仿佛身上有另外一个人替代了我。”
  “那母亲,你也是精神分裂症了。”那孩子笑起来,脸上又一次露出抓住了她把柄的表情。
  “有那么一点吧。不,还是比较多的。”她承认道。“最好别谈这些伤心事了。给我讲讲你的事吧!或者你爸爸的也成。”
  “他也需要你。”阿尔丰索神情严肃而又郑重地说。“因此他给你写这封匿名信。他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他想跟你和好。”
  她没有情绪跟他争论。眼下,她觉得自已被惆怅和某种凄凉的东西给压倒了。
  “利戈贝托好吗?还是像往常那样生活?”
  “从办公室到家;从家到办公室,每天都是这样。”阿尔丰索承认道。“他总是往书房里一钻,听音乐,欣赏他那些版画。可这是个借口。他关在房间里不是读书、看画和听音乐,而是想你。”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自言自语。”那孩子用肯定的口气说道,一面降低声音一面向内宅望了一眼,看看胡斯迪尼婀娜会不会出现。“我听见了。我悄悄靠近书房,耳朵贴在房门上。从来没有落空过。他自己在说话。每过一会儿就提到你的名字。我向你发誓!”
  “撒谎,我不相信你。”
  “母亲,你很清楚我不会拿这种事编瞎话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希望你回家呀!”
  他说得是那样肯定,简直很难不被他那个世界所吸引:既非常有诱惑力又非常虚假,既有纯洁、善良的一面又有险恶的可能,既天真又肮脏,既自然又有算计。卢克莱西娅太太这时心里想:“自从发生这件事以后,我不会因为没有儿子而感到痛苦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原因。那孩子此时此刻就蹲在她脚下,手里拿着打开的画册,眼睛却察看着她的神情。
  “阿尔丰索,你知道吗?”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道。“我非常喜欢你。”
  “母亲,我也喜欢你啊!”
  “别打断我的话。正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就让我很担心了。你才长这么大,就失去了你这个年龄应该有的东西。如果是别人的话,最美妙的就是有你这个好年龄。可是你呢,你正在浪费大好时光。”
  “母亲,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阿尔丰索不耐烦地说道。“可你刚才还说我是世界上最正常的孩子呢!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吗?”
  “没有,没有。”她安慰他说。“我的意思是:我愿意看见你踢足球,去体育场,跟居民区和学校里孩子上街去玩。要跟你同龄的孩子交朋友。办晚会,跳舞,跟女生谈恋爱。难道你对这些事情就没有丝毫兴趣?”
  阿尔丰索耸耸肩膀,一副颇不以为然的样子。
  “这些事情多没有意思!”他嘟嘟哝哝地说,丝毫不在意她说的话。“课间休息时踢踢足球就够了。有时我也跟居民区里的孩子出去玩。可是我讨厌他们喜欢的那些愚蠢的玩艺儿。
  至于女孩嘛,那就更愚蠢了。你想想我能跟她们谈埃贡·希勒的画吗?我和我那些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是在浪费时间。跟你在一起刚好相反,我在抢回时间。在这里谈话,我一百个愿意,也绝对不去巴兰科的防波堤上跟那帮孩子一起吸烟。至于女孩子,既然我有了母亲你,干吗还要她们!”
  她不知如何开口才好。她想笑一笑,可实在太假了。她确信:那孩子已经意识到她为难的处境。望着他那张前伸的小脸,由于兴奋而变形的特征,那用男人目光想把她吞下去的眼睛,她觉得他会扑过来跟她亲嘴。刚好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胡斯迪尼婀娜的身影出现了,于是松了一口气。可是这放松的时间很短暂,因为她看见那姑娘手中拿着一封信,她立刻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太太,有人从门下塞进来这封信。”
  “我敢打赌:这是我爸爸写的又一封匿名信。”阿尔丰索鼓掌道。
  怨恨的激化和防御彼得·辛普龙,亲爱的朋友:
  如果辛普龙是您的名字,而不是报纸上的毒蛇为了更丑化您而阴险地编造出来的绰号,我从这个地球上的偏僻角落向您表达对您的声援和钦佩。自从今天早上我前往办公室的途中听到美洲广播电台的新闻里说到纽约州的锡拉丘兹市的法庭就因为您多次爬上女邻居的屋顶窥视如洗澡而判处您监禁三月以来,我就一分一秒八计算着下班人时间,为的是回家给您写这封信。我急于告诉您:这份对您的热烈感情已经在我胸膛中爆炸(这不是比喻,我的感觉是:一颗友谊的炸弹在我的胸腔里爆炸了),这不是在法庭宣判您有罪的时候,而是听到您对法官的答复时(这个倒霉的法官认为您的答复是罪上加罪),您说:“我窥视是因为女邻居的腋毛有着令人无法抵抗的诱惑力。”(播音员响尾蛇般的声音在播到这一段时使用了开玩笑式的甜蜜声音,使得听众明白俄比他职业造成的毛病还要愚蠢。)
  有窥视癖的朋友:我从来没有到过锡拉丘兹,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仅仅听说冬天里暴风雪和严寒经常袭击它,但是这块土地内部一定具有某种特别的东西才能孕育出您这样的敏感力和想象力以及您表现出来的勇敢精神,而不怕什么声名狼藉,我可以想象出您的为太粗俗和对友谊的嘲弄以及为捍卫您那小小的古怪行为所做的陈述(我说是小小的古怪行为,当然是因为它无害、温和、健康和施恩惠于人;因为您和我都知道;任何爱好或者怨恨都不乏伟大之处,因为它们构成一个人的本性,是自主意识的最佳表达方式。)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为了避免误会,因此感到有责任让您明白:对于您是美味又东西,对我来说是垃圾;我还想让您知道:在欲望和梦想的丰富世界里,那女性腋毛花一般地绽开,您的视觉(我猜想还有味觉、触觉和嗅觉)会帮助您得到幸福的升华,而对我来说,如此的花开让我堕落,让我恶心,让我降低性欲。(一次欣赏里贝拉的《有胡子的女人》造成我三个月阳痿。因此,我亲爱的卢克莱西娅总是把腋毛处理干净,让腋下连一根毛刺都没有,那里的皮肤在我眼中和口舌之间总是如同小天使的光洁屁股一样。关于女性腋毛问题,只有顾客对我来说是有扭力的,只要他们修剪整齐,不过分浓密、蓬乱和肮脏以至于妨碍性交,把一桩欢娱的事情变成冒着窒息的危险即可。
  然而,为了模仿您的样子,我要说些心里话:软毛(这个词把情况弄得更糟,增加一个皮脂溢出和皮屑增加的问题)不仅弄黑了腋下,而且引起我对性欲的恐怖。只有下列情形可比:女人嚼口香糖或者故意炫耀上唇的汗毛;无论男女用那种名叫牙签的肮脏玩艺儿剔除牙垢;咬手指甲;大庭广众之下,毫无顾忌、不知羞愧地吃芒果、柑橘、石榴、桃子、葡萄、南美番荔枝或者随便哪种可怕的硬果,只要一提硬果(还不说看到)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就会让我心里冒火、急着杀人,因为它们带着枝条、须根、籽、硬壳或者是薄皮。做为咱们在幻觉方面可以自豪的同志,如果我告诉您:每当我看到有人吃水果时从嘴里拿出或者吐出不能吃的废物时,我就感到恶心,甚至产生要杀死这家伙的欲望,这一点都不夸张。另外,我一向把那种吃饭时用叉子把食物送进口中的同时胳膊肘也高高抬起的家伙看做是野蛮人。
  咱们就是这样的,用不着脸红,我非常钦佩那种敢于因为自己的癖好而冒着被诽谤的危险去蹲监狱的人。我本人不属于这种人。我秘密地安排自己的家庭生活,为了达到您在公众面前达到的道德高度。鉴于我的具体情况,一切都是在小心、谨慎中进行的,不冒险,不炫耀,用曲折的方式实施,为的是不让我周围的人、我不得不因为工作的原因、亲戚关系或者社会束缚的联系而共同生活的人们中间引起敌意和嘲弄。如果您认为我身上有很多胆小的成分——尤其是与您那面对世人无拘无束、我行我素的态度相比——那您真的打中了靶子。
  如今,我比年轻时面对我的解好和怨恨是胆子大多了——我不喜欢任何这种由于带有贬义和与精神病学家或者心理分析学家有联系的提法,可是如果不伤害这些癖好和怨恨的内涵又如何称呼它们呢?叫做“怪诞”叫做“私人欲望”眼下,可以叫做“私人欲望”,因为害处较小。
  那时,我是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又是天主教行动组织的成员和领导人,是受雅克·马利丹那类思想家影响的结果;也就是说,是个社会乌托邦思想的崇拜者,因为我坚信:通过根据福音思想开展的强有力的宣传活动,可以认罪恶思想——那时我们称之为“罪孽”——的手中夺回人对历史的支配权,建设一个以精神世界为支撑点的整齐划一的社会。为了把这个集体主义精神的乌托邦、即基督教共和国的思想变成现实,我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投入到这个伟大事业中了,一面怀着改宗者的热情抵抗着一种人类现状对我和我的同志们不停的种种粗暴的否定,这个人类现状认定用团结和平均主义的方式建造一个具有不兼容特性的旋状结构即人类集体的全部努力是胡说人道。亲爱的彼得·辛普龙朋友,就是您在锡拉丘兹的那几年里,起初我怀着某种同情,接着是羞愧和难堪,发现了那些我区别于他人和把我变成一种标本的癖好。(后来又不得不度过许多时光和难以计数的体验方才明白:地球上所有的人都是个性的人,个性使得我们具有创造性,个性使得我们的自由具有意义。)当我察觉到,只要看到那个一直是好朋友的人居然用手剥柑橘、把一块果肉放进口中、毫不在乎讨厌的果丝挂在嘴角上、四下乱吐那些无法下咽的白色果籽时,就足以让好感变成无法克制的不快了,不久后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就同他中断了友谊,这时我对自己的变化感到非常吃惊。
  我的仟侮神甫多兰托,一个老式学校里伊戈纳西奥教派中的老好人,平静地对待我的惊慌和疑虑,他认为:“这些小小的怪癖”是每个富家子弟、被父母过分娇惯的孩子身上不可避免的任性结果、可以原谅的小毛病。“利戈贝托,你这个了不起的人,还能怎么样?他笑道。
  除去你那扇风耳和蚁熊般的鼻子,还没有见过谁能比你更正常了!这样吧:以后你看到有人吃带果核和果丝水果的人,就望着别的方向,晚上安心睡觉就是了。”可是,我不能安心睡觉,总是心惊肉跳,惶恐不安。尤其是与奥蒂丽妞断交之后,那借口微不足道,那时奥蒂丽姬梳着大辫子,爱穿旱冰鞋,长着小小的翘鼻子,那时我非常爱她,整天纠缠她,希望她理睬我。
  为什么我会跟她打架呢?美丽的奥蒂丽妞,身穿马利亚镇学校白色校服,她犯了什么罪呢?
  因为她在我眼前吃葡萄!她把葡萄一粒粒放进嘴里,一副美滋滋的样子,一面不停地转动眼珠,一面叹气,为的是更加尽情地嘲笑我那充满恐怖的表情——一因为我早就告诉过她我恨这种吃东西的样子。她不时地张嘴,双手捏出那些讨厌的葡萄籽和肮脏的葡萄皮,随手就扔进她家的花园里——我俩就坐在那里的铁栏杆上——摆出一到挑战的样子。我讨厌她!我恨她!我长期以来对她的爱情犹如阳光照射下的冰糕一样地融化掉了;后来有好几天的时间,我盼望她让汽车撞死,让大浪把她卷走,让她染上猩红热。多兰托神甫说:“小伙子,这不算罪孽。”他以为这可以安慰我:“这是气得发疯。你不需要忏悔神甫,而是应该去看精神病医生。”
  但是,锡拉丘兹的朋友和对手,所有这一切让我感到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那时候,这个想法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因为有许许多多的人——我担心是大多数——还没有把人与人是不同的思想同维护我个人独立的要求联系起来,而仅仅是同社会应该惩罚调皮鬼的思想联系在一起。被当做传染病患者、即排除于正常人之外,让我觉得这是最大的灾难。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这个癖好之中也不都是怨恨,其中有些癖好是快感的神秘源泉。比如,姑娘们的膝盖和臂肘就是之一。我的有些同学喜欢漂亮的眼睛,细高或者丰满的身条;胆子再大的,还喜欢胳臂和细腿。只有我才想起来专宠膝盖和臂肘,现在我可以毫不羞愧地在我笔记本的秘密深处供认这一点:姑娘的膝盖和臂肘要比她们身体的任何部分都更有价值。这话是我说的,绝对不否认。滚圆,但不过分隆起,富有曲线、绸缎般光洁的膝盖,光润,没有皱纹,令人心安,手感柔软,具有再生石膏的海绵特性的臂肘,这两个部位让我感到焦虑和亢奋。看到这两个地方,抚摸着它们,我就感到幸福;如果可以亲吻它们,我就飘飘欲仙了。您是不会有机会这样做了,但是如果需要卢克莱西娅出来作证的话,我亲爱的她可以告诉您我度过了多少时光——如同儿时站在耶稣受难像前——怀着陶醉的祈祷心情欣赏着卢克莱西娅那完美的膝盖和那举世无双、光滑如玉的臂肘;我亲吻着这两个地方,像调皮的小狗患一样啃咬着心爱的骨头,沉浸在陶醉之中,直到舌头麻木或者嘴唇痉挛又让我回到庸俗的现实中来为止。
  亲爱的卢克莱西娅哟!她身上的优点很多,但是我最感谢她的是这样一个优点:理解我的弱点和善于帮助我实现我的梦想。
  正是由于这个癖好,我不得不经受一次反省。天主教行动组织里一个非常了解我的同志,注意到姑娘身上最吸引我的东西是膝盖和臂肘时,便提醒我:你心里有某种坏毛病了。他喜欢研究心理学,这把事情弄得更糟,因为他出于正统,希望人类的行为和动机应该与教会的道德和教育协调一致。他谈到了种种异常现象,说出了“物恋”和“物恋癖”这两个名词。
  如今我觉得这是词典里最可以接受的两个词了(您、我以及一切敏感的人都属于有、“物恋癖”的人);可是在那个时代我听起来就等于是“道德败坏”和“令人不齿的恶习”。
  锡拉丘兹的朋友,您和我都知道:“物恋”不是像皇家学院大词典中吝啬地解释为:“对物的崇拜”;“物恋”是人类个性表达的一种特殊方式,是男女设计自己空间的一条渠道,是运用自己想象力和反群体精神的一种方法,是争取自由的一种手段。我很愿意跟您坐在锡拉丘兹城外乡村的某处小房子里,我想象那周围一定有湖泊、松林和白雪皑皑的小山,咱们一面喝着威士忌一面倾听着干柴在壁炉里的劈啪声,我给您讲述发现“物恋”在个人生活中的重要作用是如何具有决定意义的,此事发生在我对社会乌托邦思想失望之际,——这种思想是要集体建设幸福和美好的生活,或者是要把任何道德或者艺术价值人格化——,发生在从有信仰列不可知论的过渡时期,以及现在支撑我精神的信念中:根据我目前的信念,既然男女没有乌托邦思想就不能生活,那么实现这一思想的唯一现实方法就是把这一思想从社会转移到个人的天地里去。不破坏许多人的自由,不以可怕的共同名称消灭个人之间美好的差异,一个集体就不可能为获得完美的形式而组织起来。反之,一个孤立的个人——按照他自己的欲望、癖好、恋物、怨恨或者喜爱——则可以建造起一片接近那生活与愿望相符的最高理想的独特天地(或者像圣徒们和奥林匹克冠军们那样实现最高理想)。当然,在某些得天独厚的情况下,一次幸福的巧遇——比如,精子和卵子相遇并受孕——可以让一对男女用互补的方式实现他和她的梦想。肯尼思·廷南就属于这种情况(我刚刚从他那善解人意的遗孀写的传记中读到),他是个记者、剧作家、评论家、歌舞演员、一个不够严肃的从业人员、秘密的色情受虐狂,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认识了一位仍然从事性虐待行当的姑娘,也因为她羞于当众乞讨的缘故;这样一来给二人提供了快乐的机会,他和她每周在金斯顿市内的一处地下室里玩上两三次:她拍鞭子,他挨鞭子——一种让二人有升天感觉的浑身发育、发紫的游戏。我尊重这种游戏,但不实践这种结果必然是红汞加药膏的玩艺儿。
  既然是讲故事——这方面的有成千上万——我就忍不住要说一说卡奇多·阿尔尼亚的性欲令人想入非非甚至得了圣比多病(精神病)的故事。卡奇多是让人接受保险动嘴皮子这个职业中一流好手。这个故事是——在一次我不能不参加那种国庆日还是圣诞节令人讨厌的酒会上,他坦白交代出来的——说他看见一位裸体但是脚踏高跟鞋(用针做的后跟)的女人在抽烟和打台球。这个形象,他认为小时候在什么杂志上看到过,一下子与他早期的勃起联系起来了;从那时起就成为他性生活的指针。可亲可爱的卡奇多哟!当他和一个会计科的黑发而又活泼的姑娘结婚时,我敢肯定她有能力帮助他。我干了一桩带有淫亵念头的勾当:以贝里乔里保险公司的名义——我是经理——赠送他一套标准台球,一辆搬家运输公司的卡车在婚礼的当天把一应俱全的球案、球杆和台球卸在他家里。人人都觉得这个礼物太荒唐了;但是从卡奇多的眼神和感谢我时流出的口诞来看,我知道是搔到痒处了。
  可爱之极的锡拉丘兹市的朋友,热爱腋毛的先生,赞扬种种癖好和怨恨不能是没有限制的。应该承认限制,如果没有限制,罪恶就会泛滥,就会倒退到原始的兽性中去。但是,在这个属于个人天地的幻觉领域里,在同意游戏和游戏规则的成年人中,为了他们能够互相开心,一切都是应该允许的。这些游戏中有许多让我感到非常恶心什(比如,会引起放屁的奶糖,在法国风流的一百年里,人们特别喜欢这种奶糖,尤其是萨德侯爵,他不满足于虐待妇女,还要求她们用臭屁把他轰得头晕脑胀,这的确是事实,如同这个世界里的任何差异都应该受到尊重一样,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更好地表现人性难以捕捉的复杂性。
  您爬上女邻居的屋顶去欣赏和赞美她的腋毛是不是侵犯了她的人权和自由呢?当然是!
  是不是应该以社会共处的名义对您进行谴责呢?哎呀,哎呀,当然应该!可您早就知道这个道理并且冒了险,您早就准备为窥视女邻居的腋毛而付出代价了。前面我已经说过:我不能模仿您这种过分的英勇行为。我对尴尬处境的看法和对英雄主义的蔑视,实在太强烈了,除了我动作笨拙之外,也不敢登上别人的房顶去看一个没有遮掩的女性身体上的圆圆的膝盖和球形的臂肘。我天生是个胆小鬼,这可能仅仅是合法的病态本能,仅促使我为自己的癖好、怨恨和种种恋物的毛病找到一个适合在众所周知的正当范围内的壁龛。胆小会剥夺我好色的宝贝吗?当然会!但是我目前掌握的,只要能捞到相应的好处,就足以让我努力去做了。
  希望这三个月您觉得短暂,梦中的腋毛森林,由红色、发黑、柔软、蚕丝般毛发组成的街道,您在其中骑马、游泳、跑步、乐得发狂的梦境能够减轻您铁窗下夜晚的沉重。

  女教师的内裤

  堂利戈贝托睁大了眼睛:女教师的内裤在那里!丢在楼梯的第三和第四个台阶中间,蓝色,闪光,有花边线,带着诱惑和诗意。他像着了魔似地颤抖起来。尽管已经躺在床上好大一会儿了,黑暗中他倾听着涛声,大脑沉浸在流动的遐想中,无论如何不能入睡。直到那个夜里,那个电话又一次响起来,粗暴地把他从梦中唤醒。
  “喂,谁呀?”
  “是利戈贝托吗?是您吗?”
  他辨认出是那位老教授的声音,虽然老先生是用手捂着话筒并且压低了发育。他们在什么地方?在高级大学城。哪个国家?美国。哪一州?弗吉尼亚。哪个大学?州立大学,那座由托马斯·杰裴逊设计的、有白色柱廊、漂亮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大学。
  “教授,是您吗?”
  “是的,是的,利戈贝托。可是,清说得慢一点。对不起,我吵醒了你。”
  “没关系,教授。您和卢克莱西娅老师共进晚餐的情况怎么样?吃完了吗?”
  尊敬的法学家和哲学家内波姆塞诺·里卡的声音破碎成象形文字般的口吃。利戈贝托明白他在利马夫主教大学读书时的法律系的哲学老师一定出了什么严重的事情,老先生是来弗吉尼亚大学参加一个研讨会的;而他是在这里读研究生的(攻读立法与保险),所以有幸给老师当向导和司机,他陪老师去蒙地塞约,去参观杰裴逊纪念馆和马纳萨斯国家战地公园。
  “‘利戈贝托,请原谅我打搅你。可你是这里我唯一能信任的人。因为你是我的学生,我又了解你的家庭,这几天你又这么殷勤周到……”
  “老师,您用不着客气。”年轻的利戈贝托鼓励老人说。“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堂利戈贝托在床上坐起来,被一串有倾向性的笑声所震动。他觉得洗澡间的门随时都会打开,卢克莱西娅太太的身影会像图画一样地出现在门口,她身穿一件那种梦幻式的精致内裤:黑白相间,刺绣制品,有洞眼,丝绸花边,针脚细密光滑,紧紧裹住大腿根,故意突出阴毛,几根小小的阴毛从内裤边缘试探性地——不听话,轻佻地——露出来。那条不可思议地躺在楼梯上的内裤就属于这一类,仿佛是卡塔卢尼人胡安·庞塞或者罗马尼亚人维克多·布劳内尔超现实主义图画中挑逗性的东西;而堂内波姆塞诺·里卡这位好人和天真汉必须从这个楼梯上到自己的宿舍去;在这位老师七年中给他们上过的值得纪念的法律课中,他经常用自己的领带擦黑板。
  “利戈贝托,事情是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遇到一件麻烦事。虽然我好大一把年纪,可这种事情我一点经验也没有。”
  “老师,是什么事情?您说吧!别不好意思。”
  为什么不让老师下榻在假日饭店或者希尔顿饭店呢?其他主席研讨会的人不就是住饭店的吗?为什么让他住在国际法女教师的家中呢?一定是出于对他声望的敬重吧。或者是因为他和她多次相遇在法律系?相遇在国际代表大会、讨论会、圆桌会上?或许是合作起草过渊博的论文,里面充满了拉丁语词、大量的注释和令人窒息的书目,发表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希宾根或者赫尔辛基的专门杂志上?实际情况是:尊敬的堂内波姆塞话没有去住假日饭店那无人情味的塔楼里,而是在卢克莱西娅老师那舒适、既朴素又现代的小住宅里过夜。利戈贝托非常熟悉那里,因为这学期他和她一起参加了第二学年的国际法研究班;他有好几次登门拜访给她送去作业或者还给她热心借出的大量法规。堂利戈贝托闭上眼睛,他感到毛骨悚然,因为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位法律女教师离开时优美的形象、苗条的身影和按节奏摇摆的臀部。
  “老师,您好吗?”
  “好,好,利戈贝托。实际上,是一件蠢事。你会笑话我的。可是我已经说了。我一点经验也没有。我犹疑不决,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小伙子。”
  他不需要说下去了;声音在颤抖,仿佛他要沉默,而话语是用产钳夹出来的一样。他一定是在出冷汗。他敢把发生的事情告诉这个小伙子吗?
  “你瞧,事情是,从那个会议办的那种招待会上回到家里以后,卢克莱西娅博士在她家里准备了一顿小小的晚餐。只给两个人准备的,对,这也是她的友好表示。一顿非常亲切的晚餐;我俩喝了一小瓶葡萄酒。我是不习惯喝带酒精的饮料的;这么一来,可能我的全部发昏,就是从上脑袋的眩晕开始的。显而易见,是那点加利福尼亚的葡萄酒作怪。是的,有些后劲。”
  “教授,您就别拐弯抹角了。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
  “等一等,等一等。你想想看:吃了晚饭又喝了那瓶葡萄酒以后,那位女博士还坚持我们再喝一杯白兰地。当然,出于礼貌,我不能拒绝。可是,小伙子,那时我头痛得眼睛直冒金星。那是酒精在燃烧。我咳嗽起来,甚至我想:酒精会让我失明的。确切地说,我一定出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孩子,我躺倒就睡着了。对,对,就在那个大沙发上,那个既是客厅又是书房的大沙发上。等我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十分钟还是十五分钟?不知道。女博士已经不在房间里了。我心里想,她大概回卧室睡觉去了。我也打算回去睡觉。当我、当我,你想想吧!当我上楼的时候,‘侧’的一家伙,迎面看到……你猜猜什么东西吧?
  一条内裤!对,挡住了我的去路。小伙子,你别笑。因为虽说这事再可笑,可我实在是慌乱极了。跟你再说一遍: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堂内波姆塞诺,我当然不会笑的。您不认为那么一条内裤出现在那个地方纯粹是偶然事件吗?”
  “什么仍然!什么小事!小伙子。我可从来没见过这种事情,可我也还没有变成老糊涂呢!是那位女博士特意放在那里的,为的是让我看到。那所房子里,除去我和女主人就没有别人了,是她放在那里的。”
  “可是,教授,您做为客人,这是遇到最好不过的事情了。你这是受到了东道主发出的邀请了。这再清楚不过了!”
  教授的声音中断了三次才说出一句让人明白的话来。
  “利戈贝托,你是这么想的?好啦,我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吓了一跳之后,我也想到这一点了。可能是一种邀请,对不对?不可能是偶然的,整个小住宅都是井井有条的,如同女博士本人一样。内裤放在那里是故意的。再说,放在楼梯上的方式也不是偶然的;我发誓:
  她在显示它,是故意给人看的。”
  “堂内波姆塞诺,如果可以开个玩笑的话,那东西放得可够狡猾的。”
  “利戈贝托,其实我心里也在暗暗发笑。也同时又有些慌乱。所以我才需要你出出主意。
  我该怎么办?我做梦也没想到会碰上这种情况。”
  “教授,您应该做的事情再明白不过了。您不喜欢卢克莱西娅女博士吗?她是个很有扭力的女人;我是这么想的。我的同学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她是弗吉尼亚大学里最漂亮的女教师。”
  “这是毫无疑问的。没人怀疑这个。她是个很美的女性。”
  “那您就别耽误工夫啦!上去敲门吧!没看见她在等着您吗?一定要在她睡下之前啊!”
  “我能这么做吗?无缘无故去敲门?”
  “您现在在哪儿呢?”
  “还能在哪儿!就在客厅这里,楼梯脚下。要不然我怎么会说话的声音这么小呢。我上去敲门啦?就这么无缘无故的?”
  “您一分钟也别浪费了!她已经给您留下暗号了,您可不能装糊涂!尤其是您又喜欢她。
  因为您喜欢这位女博士,对不对?教授?”
  “我当然喜欢。对,我应该这么做,你说得有道理。可我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谢谢你,小伙子。我用不着特别嘱咐你一定要守口如瓶!对吗?为了我,尤其是为了女博士的名誉。”
  “教授,我一定守口如瓶。您别再担心了!上楼吧!捡起那条内裤来!给她送去!敲门吧!先开个玩笑,就说捡到这个吓了一跳。您瞧好吧:结果会美妙无比的。堂内波姆塞诺,您会永远记住这个夜晚的。”
  堂利戈贝托在结束谈话挂上听筒之前,听到老教授来不及克制的一阵肠鸣、一阵打嗝儿的声音。他在那弗吉尼亚万物充满勃勃生机的春夜里,置身于那间摆满法律图书的小客厅的黑暗中,该是怎样的紧张和不安啊!因为他要把这次梦寐以求的冒险——在生儿育女的一生中是不是第一次呢?——与掩盖在道德准则、宗教信仰和社会偏见的严肃外衣下的胆怯分离开来。他心灵中搏斗的种种力量哪一种会取胜呢?是欲望?还是恐惧?
  堂利戈贝托不知不觉地沉浸在那个已经成为图腾式的情景中了:内裤扔在女教师的楼梯上,他下了床,走进书房,没有点灯。他的身体躲避着障碍物——小板凳、阴沉的雕像、坐垫、电视机——由于坚持不懈的锻炼而动作灵活;因为自从他妻子出走以后没有一夜不是在失眠的推动下起床摸黑,去书房的故纸和图画里寻找消愁和解闷的安慰。脑袋仍然专注于被那个情节(化做一条芳香、淫荡的女人内裤,摆在楼梯的台阶之间)淡化的可尊敬的法学家的身影上,很像汉姆雷特式的犹豫踌躇,但是堂利戈贝托已经坐在书房的长木桌前翻阅笔记本了;当电灯的金色光芒照耀到那一页开头上的一句德国谚语时(谁有选择,就有烦恼。),他震惊了:非同寻常!您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这么一句谚语,不是正好描绘了那可怜又幸运的堂内波姆塞话的精神状态吗?老先生已经被充满魅力的女教师卢克莱西娅给迷住了。
  他的双手本来是在随手翻阅另外一本笔记,想着一看是否能第二次在为他的想象力提供燃料的梦境和现实之间确立一种关系,这对突然停了下来(“仿佛赌场收付员朝旋转的轮盘赌上抛球的手一样”),立刻如饥似渴地埋头写起来。关于帕特丽夏·希戈斯米特的(伊迪斯的日记)的一些思考,胡乱地写在那一页纸上。
  他抬起头来,感到困惑。他听到从悬崖下传来的大海愤怒的涛声。帕特丽夏·希戈斯米特?那个写令人厌倦的犯罪小说的女作家,他一点也不感兴趣,因为总是由那个冷漠而无缘无故的罪犯里普利干的坏事。过去他一向用打呵欠的方式来回答那几年里由这位女作家在利马成千上万的读者中(通过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电影)掀起的时髦(可与《生着和死着的西藏》相比)。这个随着电影风向写作的二流作家钻到他笔记本里来做什么?他甚至连什么时间和为什么要写下那篇关于(伊迪斯的日记)的评论都记不清了,甚至连这本书也给忘了。
  评论是这样写的:
  “优秀小说,可以了解虚构是一种想象世界中的神游,可以弥补生活的不足。伊迪斯家庭、政治和个人的失意不是凭空而来的,其根源在于那个让她更痛苦的现实:她的儿子克利菲耶。他不是像在(日记)中那样设计的——一个懒散、屡屡失败的青年,大学没有考上,又不会工作——在他母亲写的字里行间,他脱离了原稿,出现了伊迪斯希望他过的生活:当上一流记者,与一个家境良好的姑娘结了婚,生儿育女,有个好职务,让他母亲感到非常满意。
  “但是,虚构是个暂时的办法,因为它虽然给伊迪斯以安慰并且让她不注意受挫折的一面,却限制了她为生活而进行的斗争,把她孤立在一个内心世界里。她与朋友们的关系淡薄了,受到了破坏;丢了工作,最后落得无依无靠。尽管她的死有些夸张,从象征的角度说,是有联系的;从肉体的角度说,伊迪斯过渡到了生前已经变化的世界中去了:非现实性。
  “这部小说是用骗人的简单方式营造起来的,在这个方式下面展现出一个戏剧性结构,展现了敌对的姐妹之间、现实和欲望之间的殊死斗争以及它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只有人类精神的神奇领域除外。”
  堂利戈贝托感到牙齿在打颤,双手在出汗。现在他回忆起来那部转瞬即逝的小说和思考它的原因来。他会像伊迪斯那样由于滥用想象力而滑向毁灭吗?但虽然有这件事,有这个与死亡有关的假设,那条内裤、芳香的玫瑰,仍然留在他意识中。堂内波姆塞诺那里发生什么事情了?他与年轻的利戈贝托通过电话之后,他的动作是什么?他的选择是什么?他是不是接受那个学生的劝告了?
  他已经开始跟着脚尖上楼了,周围半明半暗,可以辨认出放图书的搁板和家具的轮廓。
  他在第二级台阶上停步,弯下腰去,用僵硬的手指抓住那件宝贝——是绸缎的?是针织的?
  ——他拿到鼻子下闻了闻,仿佛一头小野兽在察看这个陌生的东西是不是能吃的食物。他半睁半闭着眼睛,吻了一下内裤.开始感到一阵让他发抖的眩晕,便赶忙抓住了扶手。他下了决心,要干下去。他继续爬楼梯,手里拿着那条内裤,一直跟着脚尖,担心被人发现,或者是害怕响动——楼梯轻微的吱吱声——会破坏了这个美梦。他心跳得特别厉害,因此闪过此事不宜的念头,除了愚蠢,有可能在这美妙的时刻由于心脏病发作而躺倒。没有,不是晕厥,而是好奇心和品尝禁果的感觉(一辈子都没有过)在加快血液循环。他终于到达走廊尽头,站到了女法学教师的住房门前。他用双手紧紧地托住了下巴,因为牙齿打颤的荒唐样子会让女主人产生极坏的印象。他鼓起勇气(堂利戈贝托大汗淋漓的同时又在发抖,他低声说:“他是强打精神!”用指关节敲敲门,动作极缓慢。房门没有上锁,好客地吱扭一声就打开了。
  这位法律系哲学教授站在门里地毯上看到的景象,改变了他对世界、人类——肯定还有法律——的观念;这让堂利戈贝托狂喜地发出一声叹息。从弗吉尼亚州满天星斗的空中,一轮金黄的圆月发射出的带靛蓝的金色光芒(是梵高的?波提切利的?某个表现派画家比如埃米尔·诺尔迪的?),在一位要求严格的舞台设计师或者熟练的灯光照明专家的安排下,整个落在床上,唯一的企图就是突出女教师的裸体。谁能想象得到她那在讲台上展示的楚楚衣冠,那在代表大会上陈述论据和提案时穿戴的剪裁入时的服装,那在冬天时常裹在身上的风雨衣,竟然掩盖着普拉克西特利斯为着和谐、雷诺阿为着肉感的塑造而争论的形体呢?她脸朝下躺着,头部枕在交叉的双臂上,因此这个姿势加长了她的身材,但不是肩膀,也不是柔软(“是意大利语意义上的‘柔软’。堂利戈贝托如此确定道,他对任何阴森的东西没有丝毫的兴趣,反之都很喜欢“柔软”)的胳膊,也不是脊背的曲线;这些都没有吸引住堂内波姆塞话的视线。
  也不是那乳白色丰满的大腿和那双玫瑰色的脚丫子。而是那两个快乐得厚颜无耻地翘起和炫耀的肥臀,仿佛双峰山的圆顶(堂利戈贝托高兴地联想道:如同日本明治时期版画中白云缭绕的群山峰顶。)可是还有鲁本斯、迪西阿诺、库尔贝、安格尔、乌尔古罗以及六七位创作女性臀部的大师似乎搭帮结伙地要表现那昏暗中发出白色磷光的肥臀,要显示它的坚实、牢固、丰满,同时还有精致、温柔、灵性和令人产生快感的颤动。堂内波姆塞诺这时已经眼花缭乱,无法控制自己,(难道永远堕落了?)不知不觉地向前迈了两步,走到床边跪了下来。多年的地板发出了抱怨的声音。
  “女博士,清原谅,我在楼梯上捡到了您的东西。”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同时觉得一串串口水从嘴角里流出来。
  他说话的声音太低,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或者也许是仅仅抖动了嘴唇而没有发出声音来。可无论是他的声音还是他的出现都没有能够唤醒女法学教师。她呼吸平静而均匀,处于天真无邪的睡梦中。但是,这样的姿势:裸体,紧挨着卧室的房门,披散着头发——浓密、乌黑的长发——垂落在肩膀和脊背上,与皮肤的白皙形成强烈反差,能是天真无邪的吗?堂利戈贝托的判断是:不可能,不可能。那位备受折磨的教授也随声附和地说:“不可能,不可能。”他的目光在那波浪起伏的体表上移动着,在她身体的两侧,女性的肌肉在月光下显得高贵起来(堂利戈贝托纠正道:确切地说是被迪西阿诺笔下昏暗中一个个肉体的油光给衬托得高贵了。”)仿佛汹涌的大海一样就摆在他目瞪口呆的面前:“这不是天真无邪,绝对不是。我来到这里是因为她要我来的,是她策划的。”
  可是,他不能从这个理论化的结论中吸取足够的力量去做一再出现的本能强烈要求他去做的事情:用手指肚去抚摸那缎子般光洁的皮肤;用夫妻亲吻的嘴唇放在那山峰和洼地里,那里温暖而芳香,散发着甜味和咸味共处但不混杂的一种气味来。可他没有决定做任何事情,因为幸福得愣住了,只是一味地看个不停。这个奇迹从头到脚上下来回多次以后,一次又一次传遍了全身,他的眼睛静止不动了,仿佛无需再继续品尝的鉴赏家一样,因为他已经识别出“这个酒库里也没有极品”,因为肥臀本身就是一出好戏。它高高地耸立于身体其它部位之上,犹如皇帝面对着臣民,宙斯面对奥林匹斯山上的小神仙们一样。(堂利戈贝托用资料加以点缀:19世纪的库尔贝与当代画家马尔古罗的愉快联盟。)这位高尚的教师发疯地注视着这个奇迹,静静地顶礼膜拜。他在说什么?在重复济慈的一句格言。(美就是真理,真理也就是美。)他在想什么?“因此这些东西就存在。不仅存在于坏思想中,在艺术中或者诗人的想象中,而且也存在于实际生活里。”因此一个这样的肥臀在有血有肉的现实中是可能存在的,在遍布活人世界的女人身上是存在的。他遗精了吗?是不是险些弄脏了短裤?还没有,虽然在腹部下方,这位法学教授察觉到一些新症状,一种觉醒,一个醒来以后正在神懒腰的毛毛虫。
  还想别的什么?在想这个:怎么恰恰发生在我尊敬的老同事的腿部呢?怎么恰恰是这个在深奥的哲学——法律、道德——立法、历史——方法论方面与我非常投机的好朋友身上呢?怎么可能在此之前,在任何座谈、报告、研讨、讲座等等会议上交谈、讨论、发言中,就丝毫没有想到那方格衣裳、翻毛大衣、风衣、雨衣里面掩藏着如此美丽的身躯呢?有谁能想到这个非常有头脑的人、充满聪明智慧的人、这个法学方面的酒词典,会在肌体和无节制方面拥有如此令人眼花缭乱的肉体呢?一刹那间,他想象出——也许他看到了?——对他的出现无动于衷,那两座平静的肉山,自由地处于沉睡状态之中,喷发出一阵阵欢乐、无声的虚恭,带着酸腐之气冲进他的鼻孔。他没有笑,也没有觉得不快(党利戈贝托心里想:也没有让他感到刺激。)他觉得自已被认了出来,好像这无声的局用某种方式、由于一种复杂得难以解释的理由,(他心里在比较:“类似凯尔森的理论,他说得非常明白。”)成为那个美丽的肉体向他表示赞同的方式,向他展示最隐秘的私处,由盘成蛇状的大肠孔洞喷出那些废气,他想象那孔洞处应该是玫瑰色、湿润、清洁、非常娇嫩和规范的,如同他眼前那自由自在的肥臀一样。
  就在这时,他惊讶地发现:卢克莱西娅是醒着的,因为她虽然没有动弹,可是却在说话:
  “教授,您来啦?”
  她好像没有生气,更没有害怕。那当然是她的声音,但是充满了补充的热量。那声音里面有某种推迟的东西、讨好的因素,一种性感的音乐。这位法学教授在困惑中终于想到:今天晚上这位老同事怎么可能发生如此之多魔术般的变化呢?
  “对不起,对不起,女博士。求求您:别误会我的到来。我可以解释清楚。”
  “是不是吃得不舒服?”她用安慰的口气问道。说话的声音没有丝毫的变化。“来杯汽水好吗?”
  她已经侧过身来,面颊枕在手臂上,那双大眼睛在注视着他,透过乌黑的长发缝隙发出炯炯的目光。
  “我在楼梯上发现一件您的东西,博士,我给您带来了。”教授低声说道。他仍然跟在地上;这时,他才发觉膝盖疼痛得厉害。“我敲了门,可您没有回答。因为门没有上锁,我才斗胆进来了。我本来不想叫醒您。恳求您别介意。”
  她摇摇头,表示不介意,已经原谅他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同情他这个傻乎乎的老头。
  “好朋友,您怎么哭起来了?出什么事情了?”
  堂内波姆塞诺弯下腰来,无力抵抗她那亲热又尊敬的表示、那些欣慰的话语、那黑发后面闪烁的柔情目光。此前一直在面颊上无声流淌的泪水,这时变成了响亮的啜泣、不顾羞耻的叹息、一串串极力用双手拦截的鼻涕和口水——由于心情慌乱,一时找不到手帕,也找不到放手帕的口袋——一面努力喘气一面详细地吐出真情:
  “哎呀,卢克莱西娅,卢克莱西娅,请原谅我!我实在忍不住了。你可别认为这是要伤害你,恰恰相反。我从来没有想象到您的身体会是这个样子的,我的意思是说,会这样漂亮,这样完美。您知道我一向是多么尊敬您和钦佩您。用法律语言说,就是您的智慧和学问都让我钦佩。但是,今天晚上看到您这模样,是我一生最美妙的事情。卢克莱西娅,我发誓。为了眼前这个时刻,我可以把所有头衔、人家授予的名誉博士、奖章和证书统统扔到垃圾堆里去。(堂利戈贝托读到笔记上秘鲁诗人恩里克·贝尼亚的一句话:“假如可以不要现在我这个年龄,我会烧掉全部书籍,仿佛乞丐一样坐到你的家门口去。是的,我亲爱的宝贝,请注意:
  仿佛乞丐一样坐到你的家门口去。”)卢克莱西娅,我从来还没有感到如此巨大的幸福。看到你这个模样,完全裸体,如同尤利西斯看到了纳乌西卡,这是最高奖赏,是我认为受之有愧的荣誉。这让我激动,给了我很深的刺激。我因为激动才哭,也因为感谢你才哭。亲爱的卢克莱西娅,别瞧不起我。”
  这一席话非但没有让他感到轻松,反而越说越激动,以至于啜泣声使他感到哽噎。他的头部须在床沿上,继续哭个不停,始终跪在地上,一面不停地叹息一面觉得既伤心又快乐、既痛苦又幸福。他嘟嘟哝哝地说:“原谅我,原谅我!”直到又过了不知多少分钟或者多少小时以后——他的身体突然一激灵,好像猫让什么吓了一跳——他感到卢克莱西娅的手放到了他的脑袋上。她的手指抚摸着他那花白的头发,表示安慰并且分担他的感情。她的声音又一次来减轻他的烦恼,如同清风吹拂在心灵的伤口上一样。
  “安静下来吧,安静下来吧!利戈贝托?心肝儿,别哭了!我的宝贝。好啦!都过去了。
  什么也没变呀。你想要的不是都干了吗?你进来了,看见我了,又走到我身边,也哭过了,我也原谅你了。难道我会生你的气吗?擦擦眼泪吧!打个喷嚏就好了。睡觉去吧!噢噢噢,乖孩子,噢噢噢。,睡觉吧!”
  海浪拍击着下面巴兰科和米拉芙终尔区的悬崖峭壁;厚厚的乌云让人看不到利马天空上的群星和月亮。但是,黑夜已经走到尽头,黎明随时都会到来。又少了一天,同时又多了一天。

  给美人下达的禁令

  你不许看安迪·沃霍尔的图画,也不许看芙里达·卡赫洛的作品,不许为政治演说鼓掌,别让人家擦伤你的臂肘和膝盖,别让脚底板变硬。
  不许听路易西·诺诺的曲子,不许听麦尔塞德斯·索萨的歌声,不许看奥利弗·斯通的电影,不许直接吃洋蓟菜叶。
  千万别探伤膝盖,别剪头发,注意别长粉刺,龋齿,结膜炎,(更不要得)痔疮。
  绝对不许赤脚走在柏油、石头、碎石、细砖、橡胶、烟尘、石板和金属上;不许跪在不松软的地方,比如饼干渣上(特别是上烤炉之后)。
  在你使用的词汇里,绝对不许出现下列这类词:地球的,混血的,科学化,想见,国家主义的,果籽,果皮,社会性的等。
  永远不许有仓鼠,不许漱口,不许用假牙,不许玩桥牌,不许戴草帽、贝雷帽或者盘发髻。
  肠胃里永远不存气体,不说粗话,不跳摇摆舞。
  永远不许离开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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