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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阿尔丰索和女孩们


  卢克莱西娅太太又一次擦擦笑眯眯的眼睛,她在争取时间。她不敢询问阿尔丰索那个黛特·巴里卡给她讲述的事情是否属实。她曾经两次要发问,两次都没敢开口。
  “母亲,你笑什么呢?”那孩子出于好奇想打听个究竟。因为,自从卢克莱西娅太太走进圣伊西德罗区奥里瓦尔大道上的这座小住宅以后,她就总是不合时宜地哈哈大笑,好像要用眼睛把他吃掉不可。
  “‘我在笑一个女友给我讲的故事。”卢克莱西娅脸红了。“真不好意思问你。可是我又特别想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一定是关于我爸爸的闲话。”
  “这故事虽然相当俗气,我还是讲给你听听。”卢克莱西娅太太下了决心。“我的好奇心很强,超过了我的教养。”
  据黛特说,她丈夫也在场,是他半喜半怒地讲出来的,那是每两三个月在利戈贝托书房里举行的一次会晤。与会者都是男人,是五六个年轻时的朋友、中学大学里的同学或者是街区里的伙伴,他们纯粹出于惯例才聚会到一起,已经失去了热情,但是又不敢破坏了这个规矩,可能是因为这样一个迷信的推测:谁要是缺席,厄运就会降临到那个开小差的头上,或者降临到大家身上。于是,大家就坚持见面,虽然他们跟利戈贝托一样。已经对这每两三个月一次的会晤失去了兴趣。会上,大家总是喝白兰地,吃奶酪饼,回忆故去的朋友和讨论现在的政局。卢克莱西娅太太回忆说:随后,利戈贝托由于厌倦就会头疼,就必需喝几滴缬草汁。在上个星期那次会上,又是如此。这些朋友们——五十或者六十岁的人了,其中有人已经迈入退休的门槛——看到阿尔丰余头发乱篷蓬地走了进来。他那蓝蓝的大眼睛吃惊地注视着这群聚会的人们。他那身校服穿得很不规矩,这给他那漂亮的身段增加了一种自由的颜色。
  这些先生们纷纷冲地微笑,打招呼:阿尔丰索,你好!你长大了!真高哇!
  “不向我问好吗?”利戈贝托干咳一声,责问儿子。
  “当然要问好。”利戈贝托前奏的儿子用清脆的声音回答说。“可是,爸爸,求求你,告诉你那些朋友们,喜欢我的时候,千万别摸我屁股!”
  卢克莱西娅太太哈哈大笑,这是下午的第五次笑声。
  “阿尔丰索,你就跟他们说了这种粗话?”
  “因为他们借口喜欢我,就总是摸我屁股。”那孩子耸耸肩膀,不觉得这个话题有什么要紧。“我不喜欢他们摸我这里,闹着玩儿也不行,摸了以后我这里痒痒。只要一痒痒,我就用手挖,挠得这里一片红肿。”
  “那这是真的啦,事情你告诉他了。”卢克莱西娅太太从发笑到吃惊,接着又笑了起来。
  “当然,黛特不可能编造这样的事情。那利戈贝托呢?他有什么反应?”
  “他恨恨地瞪着我,让我回自己房间做作业去。”阿尔丰索说道“后来,客人都走了。
  他又狠狠地骂了我一通。还取消了我一周的零花钱。”
  “这些老东西,臭手伸得真长!”卢克莱西娅太太突然之间愤怒地喊叫起来。“真不要脸!要是让我看到了他们,非得一脚把他们都给踢出门外不可!你爸爸知道了这种情况,还那么冷静吗?不过,你得先发誓:你说的都是真话?他们真的摸你屁股?是不是你又在异想天开地胡编?”
  “他们真的换了我。就是这里。”那孩子拍拍屁股说道。“跟学校里的神甫一模一样。
  母亲,这是为什么?我这个屁股上有什么?他们干吗都想要摸一摸?”
  卢克莱西娅太太盯着他的眼睛,打算猜出来他是不是在撒谎。
  “假如这是真的,那他们就太不要脸了,简直是胡作非为!”她终于高声说道,不过心中总是有怀疑。“学校里也有这种事情?你跟利戈贝托说过这件事吗?应该去打一架!”
  那孩子露出一副平静的神情。
  “我不想再让我爸爸操心了。尤其是现在,因为我看他实在太伤心了。”
  卢克莱西娅太太低下了头,她有些慌乱。这孩子是个大师,经常会说出一些让她难过的事情来。好啦,如果这是真的,就应该让那些不要脸的家伙难堪一下。黛特的丈夫曾经给黛特讲过:他和他的朋友们有一次惊呆了,长时间不敢看利戈贝托。后来,他们才开起玩笑来,虽然脸上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不管怎么说吧,这个话题就算过去了。她转到另外的事情上去了。她问阿尔丰索在学校里表现如何?下课前就早退会不会影响念书?是不是看电影去了?是不是踢足球去了?还是参加什么聚会去了?可是这时胡斯迪尼婀娜端着茶和饼干走了进来,她的一番话让卢克莱西娅改变了计划。这姑娘听到了谈话的全部内容;她针对最放肆的部分开始发表意见。她肯定那孩子又在撒谎:“太太,您别相信他的话!这个强盗又在捣蛋,为的是让那些先生们发觉当着堂利戈贝托面上了一个当。您还不了解他吗!”“胡斯迪,要不是你做的这些饼干特别好吃,我非得跟你急不可。”卢克莱西娅太太感到自己太不谨慎了;由于自己让这种不健康的好奇心驱使——对付阿尔丰索,她毫无办法——她惊醒了那头野兽。果然,当胡斯迪尼婀娜收拾茶杯和盘子的时候,那孩子的问题如同刺剑一样向卢克莱西娅刺来:
  “母亲,大人到底为什么那样喜欢小孩儿?”
  胡斯迪尼婀娜喉咙里或者是肠胃里发出一万只能理解为谴责性的笑声,然后悄悄退出房间。卢克莱西娅太太在捕捉阿尔丰索的目光。她冷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是否有一种诽谤他人的闪光,是否有什么阴险的企图。没有。确切地说,那里是一片明朗的晴空。
  “大家都喜欢小孩。”她言不由衷地说。“有人看到孩子就高兴是很正常的。娃娃又小又嫩,有时很招人喜欢。”
  她觉得自己很蠢,迫不及待地避开盯住她的那双平静和明亮的大眼睛。
  “埃贡·希勒就特别喜欢孩子。”阿尔丰索点头道。“本世纪初,在维也纳有许多被家里扔出来的女孩,她们就住在街上,在教堂和咖啡馆门口要饭。”
  “跟利马一样。”她开口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再次感觉到自己好像是个苍蝇,尽管极力挣扎,还是被托到了蜘蛛的嘴巴里。
  “埃贡经常出入舍恩布龙纳公园,那里有一大群流浪的女孩。他就常常把她们带回画室,给她们吃的和零用钱。”阿尔丰索并不动情地继续说道。“帕里斯·冯·古德尔拉斯先生,希勒的朋友,曾经请希勒画像,您看就是这副肖像,他说他经常看到希勒的画室里有两三个街上的女孩。是他花钱请来的。希勒绘画时,她们就在那里做游戏或者睡大觉。您认为这里有什么不好吗?”
  “既然他管她们吃饭又帮助她们,那能有什么不好呢!”
  “可是,他让她们脱光衣服,画出她们的各种姿势。”那孩子补充了一句。卢克莱西娅心里想:“这下子可没有退路了。”只听到他在发问:“埃贡·希勒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我想是没有的。”这位继母咽了一口唾沫。“艺术家需要模特儿。为什么要有坏心眼呢?埃德加·德加不是也很喜欢画巴黎大剧院的小舞蹈演员吗?好啦,小女孩也会让埃贡·希勒产生灵感的。”
  那为什么控告埃贡·希勒犯有诱拐少女罪把他关进监牢呢?为什么说他散布不道德绘画作品而把他下狱呢?为什么借口小孩子在他的画室里看到了一些下流的东西,他不得不烧毁作品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渐渐激动起来了,她要他冷静下来。“阿尔辛索,希勒的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你才是非常了解他的人死。艺术家都是些复杂的人,让你爸爸给你解释把。不能把他们当成圣徒。不能把他们理想化,也不要把他们说成是魔鬼。重要的是他们的作品,而不是他们的生活。希勒留给人们的是他怎样画女孩,而不是他在画室里跟她们玩什么。”
  “他让她们穿上一些他特别喜欢的五颜六色的袜子。”’阿尔丰索准备讲完这个故事。“让她们躺在沙发上或者地上。单独地或者两个两个地躺着。然后,他登上一架梯子,为的是从高处着那些女孩。他攀登在上面,打草稿,后来集中在画册里出版了。我爸爸有这么一本画册。可是用德文解说。只能看看图画,没办法读懂。”
  “他竟然登上梯子?从那里画女孩!”
  卢克莱西娅见你已经落进了蜘蛛网!那个毛孩子总是能够成功。现在,她不打算让他离开这个话题;她在跟着话题走,因为她已经被吸引住了。母亲,这是千真万确的。据说,他的理想就是当个猛禽。从空中画人间,从天上俯视大地,如同秃鹰或者兀鹫那样看世界一样。
  请注意,这是千真万确的。马上我就拿给你看。他跳起来去翻书包;片刻后,他跪在地脚下——她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地跪在地上——一页页翻看埃贡·希勒的作品集、一本厚厚的新书,就放在继母的膝盖上。阿尔丰索真的了解有关这位画家的一切事情吗?其中有多少是真实的?为什么他会对希勒有如此的偏爱?这些事情是从利戈贝托那里听来的吗?这位画家是不是她前夫最近才着迷的人物?无论如何,总不会没有道理。这些躺卧的女孩、拥抱在一起的情人、模糊不清的城市,看不到人、动物和车辆,那挤作一团的房屋,仿佛冻结在荒芜人烟的河岸上,似乎都收在高空中一只雄鹰的眼底,它翱翔在万物之上,目光横扫一切,没有任何怜悯之情。对,这一个猛禽的视角。那张天使般的小脸在冲她微笑:“母亲,我不是给你说过吗?”她点点头,心中感到不快。在这张小天使般的面孔的后面,在这个可以创造奇迹画面的纯真后面,隐藏着一种早熟的聪明智慧,一种如同利戈贝托那样错综复杂的心态。
  就在这个时候,她弄清楚了眼前这一页的含意。她面颊烧得像一把火炬。阿尔丰索早已经翻开了一幅白地、红色有一条紫带的水彩画;只是到了现在卢克莱西娅太太才注意到这本画册:
  身躯干瘦的艺术家本人坐在地上,在他劈开的双腿中间,有个背对着读者的裸体女孩,艺术家那粗大的阴茎顶端高高地支撑着她的臀部。
  “这对男女也是从高空的角度画的。”清脆的声音在提醒她。“可是他怎么打草稿呢?
  他不能从梯子上画呀!因为坐在地上的那个人就是他本人嘛!母亲,你发现了没有?”
  “我发现这是一幅非常淫秽的自画像。”卢克莱西娅太太说道。“阿尔丰索,你最好还是翻过去吧!”
  “这张画让我很难过。”那孩子信心十足地争辩说。“你看着希勒的脸上表情!他非常沮丧,好像再也不能忍受更多的痛苦了。看上去他要哭了。母亲,他那时才二十一岁啊!您说为什么他要给这幅画起名叫《红色祭品》呢?”’“最好别研究这个,你这个好卖弄知识的家伙。’卢克莱西娅太太开始生气了。“真的是这个名字?除去淫秽之外,他还亵渎神明。好啦,翻过这一页,不然我就断了它!’”阿尔丰索反过来指责她说:“可是,母亲,你不能充当那个判处埃贡·希勒有罪并且要销毁他作品的法官。你也不能那么不公平,不能那么有偏见。”
  看来他是真的愤怒了。他的瞳仁里冒着火花,细巧的鼻翼在颤抖,甚至连耳朵也竖了起来。卢克莱西娅太太对自己刚才说的话表示遗憾。
  “好啦,你说得对。对待绘画,对待艺术,应该宽宏大量。”她揉揉双手,有些紧张。“阿尔丰索,这是因为你打乱了我的正常生活。我一直不明白你的言行是发自真心呢,还是另有企图。我一直不清楚我是在跟一个孩子打交道呢,还是跟一个藏在圣婴面孔后面的变态老家伙较量。”
  那孩子困惑地望着她,惊讶的神色似乎来自内心深处。他不解地眨动着睫毛。难道是她弄得这个小孩子惊愕不已吗?当然不是。可是一看到阿尔丰索眼泪汪汪的样子,她就感到自己有错。
  “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她低声道。“忘掉我的话吧!就算我什么也没说。来吧!
  亲亲我!咱们和好了。”
  那孩子站起身来,用双臂搂住了她的脖子。卢克莱西娅太太感到那娇嫩的身躯、小小的骨架、介于儿童和少年之间的身体在怀中颤抖,他还处在男孩特征与女孩不分年龄里啊!
  “母亲,别生我的气!”她听到他在耳边说道。“我要是做得不对,你纠正我好了。教给我怎么做才对。我愿意成为你希望的那种人。总之,你别生气!”
  “好啦,过去了。忘掉刚才的事情吧!她说。
  他的双臂牢牢地套住了她的脖子;他说话的声音又低又慢,弄得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可是她的全部神经都在记录那孩子小小舌尖的活动,因为他的舌尖仿佛一只慎重的探针已经进入她的耳朵眼儿中,并且给耳孔沾上了唾沫。她克制住了躲开的冲动。片刻后,她感到他那娇嫩的嘴唇已经滑到了耳垂上,还不时地轻轻亲吻几下。到时候了,她温和地推开了他——因为舌尖在到处乱蹿——,然后她看到的是一张顽皮的面孔。
  “是不是弄得你好痒痒?”他好像在炫耀什么英雄行为。“你浑身都开始颤抖了。母亲,是不是有过电的感觉!”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勉强地笑了一笑。
  “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阿尔丰素来帮她摆脱困境,同时回到习惯的座位上去,坐到沙发脚下。“我已经开始做爸爸的工作了。”
  “什么工作?”
  “你们和好的事情呗。”那孩子打着手势解释道。“你知道我做了什么事情吗?我告诉他:我看见你挎着一位先生的胳膊,穿得非常漂亮,从皮拉尔圣母大教堂里走出来。你们好像是正在度蜜月的新婚夫妻。”
  “你干吗要对他这样撒谎?”
  “让他吃醋。他果然吃醋了。母亲,他可紧张呢!”
  阿尔丰索笑了起来,笑声宣告了生活的富丽和欢乐。他爸爸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眼睛瞪很快要跳了出来,尽管一开始一言不发。可是,好奇心弄得他焦躁不安,因此特别想知道更多的情况。这孩子实在太精明了!为了让事情顺理成章,阿尔丰索开了火:
  “爸爸,你以为我继母打算再结婚吗?”
  堂利戈贝托在回答之前,脸上显得醋意十足,拉得老长,好像马脸一样。
  “不知道。你本来应该问问她嘛!”接着,他犹豫片刻,故意装出非常自然的神情。“天晓得啦!你认为那位先生的样子已经超过朋友的身份了吗?”
  “我不清楚。”阿尔丰索作怀疑状,像钟表上的布谷鸟一样摇摇头。“他和她挎着胳膊。
  那位先生就像电影里那样望着她。她望着他的眼神也是撒娇的样子。”
  “我宰了你,你这个强盗加瞎话篓子!”卢克莱西娅太太拿起一个坐垫扔了过去;阿尔丰索虚张声势地用脑袋接住了。“你这个会做戏的家伙。其实作什么也没说。你这是拿我随便开心呢!”
  “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母亲!”那孩子哈哈大笑起来,一面亲吻画过十字的手指。
  “你是我见到的人中间最恬不知耻的东西。”她又抢过去一个坐垫,接着也笑了起来。“你长大以后会成什么样子噢!愿上帝保佑将来爱上你的那个可怜的天真姑娘!”
  那孩子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这种情绪的突变常常让卢克莱西娅太太感到困惑不解。他双臂抱在胸前,如同菩萨一样盘腿而坐,有些担心地注视她。
  “母亲,你是在开玩笑,对不对?还是你真的认为我是个坏人?”
  她伸出手去摸摸他的头发。
  她说:“不,你不是坏人。你让人很难说。自以为很懂事,可是想象力过于丰富,对,就是这么回事。”
  “我希望你们和好。”阿尔丰素打断了她的话,神情坚定。“因此,我才编了这个故事。
  我已经有了一个计划。”
  “既然这事与我有关,你至少得经过我的同意吧。”
  “这是因为……”阿尔丰索揉搓着双手,“这个计划还不完善。母亲,你应该相信我。你们之间有些事情,我需要了解。比如,你和我爸爸是怎么认识的,后来又是怎么结婚的。”
  一幕幕往事的景象出现在卢克莱西娅太太的脑海里:那一天——十一年前——在那个为了庆祝叔叔、婶婶银婚纪念的乱哄哄又烦人的晚会上,有人给她介绍了这位长着扇风耳、鹰钩鼻、开始谢顶、脸皮很厚的先生。此公已经五十多岁。为他牵线的一个女朋友,极力希望天下人都结婚,是这样介绍情况的:“刚刚成为鳏夫,有一个儿子,本人是保险公司经理,为人有些古怪,可是出身正派,有钱。”起初,她记住利戈贝托的就是他那悲伤的神情、孤僻的态度和邋遢的样子。但是,从那一夜开始,那个其貌不扬的人身上有某种东西吸引了她,某种令人会猜到他的生活里有复杂和神秘色彩的东西。卢克莱西娅从小开始就迷恋站在悬崖之上俯视深渊的感觉,喜欢在大桥的栏杆上走平衡步。后来,她接受了他的邀请,一道去“白房子”喝茶,一道去圣达·乌苏拉学院音乐爱好协会听音乐,尤其是她第一次迈进他的家门之后,就更加证实了那吸引力的存在。利戈贝托拿出版画、艺术书籍、保存秘密的笔记本给她看向她解释如何收藏这些东西,如何焚毁被淘汰的书籍和画册。听着他说话,望着他待人的那份郑重和有怪癖的规矩,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为了让亲戚朋友吃惊(“卢克莱,要结婚你还等什么?难道是个白马王子吗?你总不能拒绝所有追求你的人吧!”),当利戈贝托向她求婚时(“他都没有吻我一下。”),她立刻就同意了。而且从来没有为此而后悔。连一天,一分钟也没有。十年来,发现丈夫的怪癖、典礼程序和想象的世界,与她一道分享这个世界,同他一道建设这种秘密的生活,曾经既开心,又刺激,更是美妙无比的。直到发生了与阿尔辛索一起卷入其间的那段荒唐、疯狂和愚蠢的历史。就是同这么一个现在似乎对发生的那件事情什么都不记得了的毛孩子的故事。就是她!就是她!就是这个人人都认为办事审慎、小心翼翼、井井有条的女人,就是这个每走一步都非常理智加以算计的女人!她怎么能同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孩子发生危险的恋情呢!那是她前夫的儿子啊!特别是利戈贝托表现得非常正派,努力避免丑闻张扬出去,仅仅要求她分居,还给她现在的独身生活提供经济支援。要是换了别人早就把她给宰了,早就把她赶出家门并且分文不给了,早就把她当成引诱少年的荡妇给钉在社会的耻辱柱上了。设想她和利戈贝托能够和好如初,这实在太傻了!他会在精神上继续为发生的事情产生被伤害感;他永远也不会原谅她的。这时,她发觉那两只小胳膊又一次搂住了她的脖子。
  “你为什么变得伤心起来?”阿尔丰索安慰她道。“我做错什么事情了吗?”
  “我忽然回想起过去的事情,因为我实在多愁善感……好啦,都过去了。”
  “我一看到你这副样子,立刻吓了一跳!”
  他再次亲吻她的耳朵,还是如同鸡啄米一样,最后又是用舌尖弄湿了她的耳廓才结束了这番亲热。卢克莱西娅太太感到沮丧之极,竟然不打算推开他。片刻后,她听到他在说话,口气有些不同:
  “母亲,你也一样。”
  “什么事情?”
  “你现在摸我的屁股呢!就跟爸爸的那群老朋友和学校里的神甫一样嘛。真奇怪,为什么大家都对我的屁股感兴趣呢?”

  致扶轮社社员的信

  朋友,我知道由于我拒绝加人扶轮社你生气了,因为你是该组织的领导和发起人。我猜测你有怀疑,丝毫不相信我对扶轮社的暗示绝对不意味着我会去参加雄狮俱乐部或者最近刚刚出现的秘鲁基瓦尼斯,你的社团在同这两个组织竞争,你们争先恐后地要当公共慈善、公民精神、人类团结、社会救助等等方面的第一把交椅。你放心好啦:我现在不属于、将来也不会属于任何这类俱乐部或者协会或者可能类似的这种团体(比如,童子军、耶稣教同学会、共济会、天主事工会等等)。我对这类社团的敌意非常强烈,甚至拒绝加入巡回汽车俱乐部,何况那些以种族性质和利马人的经济财产为尺度的所谓社会俱乐部了。自从我多年前参加到天主教行动阵线以来,并且也由于这个组织的原因——就是参加这个组织的经历让我看清了所有社会乌托邦理想的真面目,也正是这番经历让我起来捍卫享乐主义和个人权利——,我对任何群体奴役制的形式产生了来自精神、心理和意识形态方面的厌恶情绪,其程度达到了——不是开玩笑——连进电影院排队都让我感到我的自由度受到伤害和压缩(当然,有时就不得不加塞儿),还让我感到这是倒退到了群体生活的境遇中了。我记得我唯一的让步是由于体重超标造成的(我跟西里尔·康诺利的看法一样,确信:“肥胖是一种心病。”)的威胁,这迫使我去一家体育馆报名,那里有个弱智的人猿泰山命令我们这十五个白痴每天出汗一个小时,跟随着他那怒吼式的节拍,做一些他称之为“aerobics”的模仿猿猴的抽筋活动。这种用体操折磨人的办法证明了我对人类群体全部偏见的正确性。
  对了,请允许我给你抄录?条写满我笔记本中的语录,因为它绝妙地概括了我的思想。语录的作者是个西班牙阿斯图里亚斯省的人,喜欢周游世界,那时他下榻在危地马拉,名字叫佛朗西斯科·佩雷斯·德·安东,他说:“众所周知,人群就是由一组不说粗话、括约肌不大强壮的人合在一起的。此外,在混乱的年代里,人们宁可要奴役制,而不要混乱,这是经过验证的事实。因此可以推论:凡是生活得像母羊般的人群,一定没有领袖,而只有公羊。当人群里那种能把大众领到礁石边缘、到了那里以后又让大家跳海的领导人成为屡见不鲜的现象时,那一定是羊群里有什么东西传染了我们。因此就有毁灭文明的事情发生,这也是相当经常的事。”你可能会说:看到几位每周共进一次午餐。讨论在哪个新县竖起带有“扶轮社欢迎各位光临”铜牌的石灰石碑、立碑的费用人人平摊的好好先生们的后面,有一种人类等级从个人自主到群体的可惜贬值,是偏执狂的看法。可能我有些夸张。但是,我不能忽略不计。
  由于世界如此飞速地向全面非个性化、消灭历史事故、建立个人自由、自主的王国发展,种种意外和偶然都可能发生(当然是对一小撮人而言,至于国家则更少),我已经动员起全部感觉器官做好战斗准备,每天二十四小时值班,以便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推迟生存溃败的到来。这是一场殊死而全面的战斗;一切、所有的人都要参加进来。那些由一周共进一次营养餐(是由夹心土豆片、小牛排配米饭、米粉杏仁羹配甜饼,外加特酿的红葡萄酒佐餐,组成的食谱吗?的高级官僚、企业家和总裁们的肥胖联合,是一种有利于最后大偷窃和蒙昧主义的战斗,是计划性、组织性、强迫性、规定性的步步进攻,是自然性、灵感性、创造性和独特性的大步后退,后者只能放在个人天地里才能理解。
  根据你读到的上面内容,你还怀疑我这个五十岁的资产阶级分子平淡无奇的外表下面隐藏着一个带有无政府主义色彩。粗暴危害社会的家伙吗?对了,你说对了,老兄弟。(我开了一个玩笑,可是没有结果:“老兄弟”这个称呼让我联想起伴随这一称呼的拍肩膀以及由于啤酒和无节制地吞食辣椒使得两个醉醺醺的男子汉令人厌恶的模样,他们形成集体,组成一个社会,放弃了血液中的灵魂和自我)的确,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是个反社会的人,不幸的是我的力量太小。在一切不危及我的生存和我高高的生活水平方面,我都抵抗从众的大流。如同你读到的这些话一样,搞个人主义是自私的,但是不会成为呆傻(见阿首·兰德《美德与利己》。此外,如果呆傻是遗传继承,而不是刻意的选择,我觉得也是应该受到尊重的。
  我担心当上扶轮社社员、或者雄狮俱乐部会员、基瓦尼斯会员、共济会会员、童子军队员、天主事工会会员,会成为押在愚蠢上的可怕赌注。
  还是让我给你解释一下这句骂人的话为好,这样可以冲淡其中的分量,到下一次咱们的保险业务让咱俩又相会的时候,请你别一拳打破我的脑袋(或者别一脚踢在我的迎面骨上,对于咱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这可是最合适不过的攻击了)。我不知道用什么更恰当的方式来给这些社团所表现的美德和高尚情操的体制化下个定义,而不是放弃个人责任和获得良好“社会”觉悟的廉价方式(“社会”二字我加了引号,为的是强调在我心中引起的不快)。换句实在的话说,你和你那些同志们的所作所为,依我看,无助于恶的减少,(或者按照你喜欢的说法,善的增加),没有任何可赞赏的意义。那些集体化的慷慨行为的主要受益者,是你们自己,这首先从你们的口腹开始,它们吞下那每星期的美味佳肴,还有你们那惟利是图的心,在那些有着兄弟般情谊(可怕的说法!)的集会上,你们交换流言蜚语、色情的笑话,无情地诽谤不在场的人,因此快乐得要呕吐出来。我并不反对这些消遣,原则上也不反对任何产生快感的手段;我反对的是虚伪,为什么不光明磊落地提出享受快感的要求呢?我反对打着正义行动的预防幌子去追求秘密的快感。你曾经瞪着色情狂的眼睛,送给我一本黄色画报,一面对我说;当扶轮社社员还有个好处,就是社团每周提供一次一流的借口,让我们离开家庭而不惊动老婆,对不对?这里我再补充另外一条反对的理由。在你们的组织里没有女人参加,这是章程规定的呢?还是约定俗成?在你拉着我参加的午餐里,从来没有看到过女士。可以肯定你们并不都是两性人,这是唯一可以温和接受的理由,用来给扶轮社(雄狮俱乐部、基瓦尼斯、童子军等等)的大男子主义辩解。我的论点是:参加扶轮社是一种借口,为的是男子汉度过一段愉快时光,摆脱家里的监视、奴役和规定,而这些章程是根据你们的要求,与同居的女人一道确立的。我觉得这是很不文明的,就如同向性别宣战的顽固的女权主义者的偏执一样。我的哲理是:在不得不忍受群体化的情况下,——学校,工作,娱乐——性别的汇合(以及种族、语言、习惯和信仰的汇合)是减轻帮派主义产生愚蠢的办法;也是把一种辛辣因素、讥刺因素(或曰坏思想,我是坚定的实践者)引入人际关系的办法,按照我的观点,这是可以从艺术和道德上提高人际关系水平的办法。这并不是说,对我来讲,二者是一回事,因为你可能不理解这个意思。
  人类任何在睾丸和卵巢沸腾时期无助于精子和卵子汇合的活动,哪怕是最不直接的方式,都是不值一提的。比如,销售保险证券,这是你和我参加了三十年的工作;或者是扶轮社员那不让女人参加的午餐。这一切都偏离了人类生活真正本质的目标,按照我的看法就是满足各种欲望。我看不出为了什么别的事情咱们能在这里像个陀螺似地缓慢旋转在这个廉价的宇宙当中?一个人可以销售保险证券,如同你和我已经做成的那样——而且颇有成绩,所以我们在各自的公司已经升到人们都期望的位置——,因为需要吃饭、穿衣、住房和挣到足以产生和满足欲望的收入。没有其它别的充足理由来为销售保险证券辩护,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修水库、骗公猫或者当个速记员。我听见你在发问:如果有个人,他与你不同,利戈贝托你已经丧失了生活的信心,他销售火灾保险、盗窃保险、健康保险,是不是就实现了自我并且享受了生活呢?假如他出席扶轮社的午餐,拿出少量赞助在公路旁竖起写有“一路平安”的标语牌,是不是就实现了他最强烈的愿望呢?是不是恰恰像你一样幸福呢?你不也就是翻阅着少女不宜看的版画册和收藏的图书而其乐融融吗?或者与你那些笔记自言自语、在精神空虚中感到幸福吗?不是每个人都有享受自己欲望的权利吗?是的,每个人都有。但是,如果一个人最宝贵的愿望(词典上最美的词)就是销售保险证券和加入扶轮社(或者类似的社团),那这个人就是架造粪的机器。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会同意这个看法的。我看你慢慢就会明白了,尊敬的保险公司经理。
  你就为这么点小事大惊小怪吗?你画十字的手势是要我转到别的话题上去,还是这个吧。
  在这通抨击中,宗教占据什么位置?难道也要挨这个天主教行动阵线的叛逆者、曾经狂热地阅读圣奥古斯丁、纽曼大主教、圣胡安·锗·拉克鲁斯和约翰·基东著作的前读经师的耳光吗?是的,又不是。如果说这方面我算个什么的话,那我是个不可知论者。我不相信无神论者,也不相信教徒,而主张人们应该有信念并且实践它,否则的话,就不会有任何精神生活了,野性就会增加。文化——艺术、哲学和一切世俗的文艺活动——不能代替上帝死后、超验性生活消失所产生的精神空虚,而只能局限于一个非常狭小的圈子里(我是成员之一)。这个精神空虚把人们变得更有破坏性,比正常情况下更多一些兽性。在我主张人们应该有信念的同时,通常的宗教让我捂住鼻子,因为一切宗教都包含着宗教游行时的群体性和对精神独立的放弃。一切宗教都限制人的自由,都企图束缚人们的欲望。我承认:从美学的角度说,宗教——天主教以其漂亮的大教堂、宗教仪式、礼拜、装束、宗教戏剧、圣徒肖像、音乐等而超过任何教会——常常是赏心悦目、刺激想象力、点燃我们丑恶思想的巨大快感源泉。但是,在任何宗教里,都经常隐藏着监察、检查、狂热分子和宗教裁判所的镊子和铁钳。如果没有他们的种种禁令、罪孽、精神上的摧残,那么种种欲望——尤其是性欲——不可能达到某些时期的完美程度,这也是千真万确的。因为,这不是理论,而是实践;通过我个人有限的调查研究,可以肯定地说:宗教盛行的国家比世俗统治的国家更会做爱(爱尔兰比英国好;
  波兰比丹麦好);天主教国家比新教好(西班牙和意大利比德国和瑞典好);上教会修女办的学校的女学生比在世俗读书的女孩的想象力、勇敢和敏锐的程度要好上一千倍(对此,罗歇·瓦扬理论化为“冷静的目光”)。假如卢克莱西娅的青少年时期不是由圣心会严厉之极的修女加以管束的话(教育内容之一是女孩落座时如果两腿分开,那就是罪过),卢克莱西娅就不可能是这个十年来日夜(尤其是夜里)给我充满难以报答的幸福的卢克莱西娅了。这些为了上帝而牺牲的女奴们(指修女——译注),在爱情问题上,用她们强烈和特殊的感受力,在历史上培养出一代又一代高级荡妇。愿上帝保佑她们!
  还有什么?结论如何?亲爱的同事(为了不使用另外一个令人作呕的称谓),我不晓得你的结论是什么?我还在矛盾之中,此外,对于我这类难驾驭、难归类的精神,矛盾是快感的一个源泉。我这种精神既反对感情和信仰的体制化,但是又主张感情和信仰的高扬。我的精神是排斥教会的,但是对教会有兴趣了解并且感到羡慕,而且主张积极利用教会,可以拿来丰富我想象中的世界。我告诉你:我是教会某些思想原则的公开赞美者,因为这些原则曾经有能力用最高级的形式把精子和主教的紫袍协调在一起。我翻阅笔记本,找到了一个例子,即艺术高超的阿索林笔下的那个红衣主教,他这样写道:“极端的怀疑主义者,私下里嘲笑他本人活动于其中的喜剧,不时地对于那精彩的喜剧用金钱来维持的人类愚蠢居然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表示惊讶。”这不就是给著名的贝尼斯大主教的一枚奖章吗?这位法国主教在18世纪曾任驻意大利大使,曾经与卡萨诺瓦在威尼斯一道分享两个搞同性恋的修女的柔情(见卡萨诺瓦的回忆录)他还在罗马招待过萨德侯爵,而并不知道此公河人,那时萨德侯磊由于生活极端放荡而逃离法国,以马桑伯爵的身份为掩护走遍了意大利。
  可是,我已经看到你打呵欠了,因为我向你射出的这些名字——兰德、瓦杨、阿索林、卡萨诺瓦、萨德、贝尼斯——对你来说,是些难以理解的闹声,因此这封信就此打住,画上句号(请放心,不会寄给你的人)
  祝你多共进午餐,多挂扶轮社的铜牌,再见,社员!

  寡妇的气味

  在这个被大海躁动惊吓的潮湿夜晚,堂利戈贝托突然醒来,浑身汗水如洗:卡尔尼基寺庙里的无数老鼠在婆罗门教僧侣快乐的铃声中纷纷跑去吃下午的点心。一个个大锅、一个个铁盘。一个个木盆都已经装满了肉末或者是乳状的糖浆,二者都是它们特别喜爱的食物。从大理五墙壁下的各个洞穴里(这是慈悲的僧侣为它们凿出来的窟窿,为了让它们感到舒服,还特意铺上了一束束谷草),成千只灰鼠争先恐后地窜出老窝,个个如饥似渴。它们互相撞来撞去,推推搡搡,一起扑向食物。有的钻进盆里舔食糖浆,有的啃嚼着肉未;最高级的是去僧侣脚下用雪白的牙齿啃咬他们赤脚上的老茧。僧侣听凭它们咬来咬去,很高兴自己皮肤上的疣物能为老鼠们的快乐做出贡献,因为老鼠是男女逝世后的化身。
  这座寺庙是500年前为老鼠建造的,地点在印度的拉贾斯坦北方的边睡地带,那时是为纪念卡尔尼基女神的儿子拉克汗的,这位美少年后来幻化成一只肥硕的老鼠。从那时起,就在这座有镀银大门、大理石客房、雄伟的拱顶和高墙的庄严建筑物里面,每天要举行两次这样的进食仪式。如今婆罗门教的首领周图丹在这里,几百只灰鼠爬在他的肩膀、双臂、两腿、脊背上,因为他就坐在糖浆大盆的边缘。但是,让堂利戈贝托翻胃和几乎要呕吐的是那里的气味。强烈、浓密、比骡马粪还要呛人,一种垃圾堆或者腐肉的气味,一种黑白混血人群中的恶臭,此时在他心里翻腾。这股臭味通过血管和汗腺流过脊背,渗入到骨缝和骨髓中。他的身体已经变成了卡尔尼基寺庙。他害怕地想道:我浑身充满了老鼠气味。
  他穿着睡衣跳下床,没有披上长袍,只踏上拖鞋,向书房跑去,他要看看翻阅一下图书、查查版画、听听音乐或者在笔记上胡乱写点什么是不是能用别的意象把噩梦中的残余驱除掉。
  他很走运。在他打开的第一本笔记中,一条关于科学的语录就解释了疟蚊的不同种类,其中最突出的特点就是雄蚊从令人难以置信的远方就可以闻到雌蚊的气味。他想:“我就是一只雄蚊。”一面翕动着鼻翼四处闻起来。“如果我有这个打算的话,现在就可以闻一闻睡在圣伊西德罗区奥里瓦尔大街住宅里的卢克莱西娅,马上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她头皮、腋下和阴部分泌物的区别。但是,他闻到的是另外一种气味——淡淡的、文学性的。愉悦人心的、充满想象力的——,仿佛晨风正开始驱散黑夜的迷雾,驱散了噩梦老鼠的臭气。这是克维多翻译的佛朗西斯科德萨雷斯的《虔诚生活人门》发出的圣洁、神学、高雅的气息:“用芳香的圣油点燃的灯火,即使熄灭了火光之后也会从自身散发出又一股更柔和的气味。寡妇们就是如此,结婚后她们的爱情是纯洁的,丈夫去世后,火光虽然熄灭了,她们散发出一股道德纯洁的芳香。”这些贞节的寡妇的香味是肉体独守空房造成的哀伤,是对往日欲望没有得到满足的眷恋,香味让利戈贝托感到不安。他的鼻翼急切地翕动着,极力要从这一气氛中重现、捕捉和发觉她们姿容的踪迹。仅仅想一想这种寡妇气味就让他激动起来了。它驱散了噩梦的残余,赶走了睡意,让健康的信心又回到了心田。这还促使他思考:——为什么?——在那些飘浮在群星中、在克里木特笔下的贵妇人中、在那些香喷喷的女性中、表请放荡的妇女中,——有那个“金鱼”、带颜色的鱼美人;有达那厄,她假装睡觉,憨厚地展览着吉他般的弯曲腰身。那时还没有哪个画家能像克里木特这位维也纳东罗马帝国的艺术家善于画出女人的气味来;他笔下淡淡的、轻盈的女人总是同时从眼睛和鼻孔进入他的脑海。(对了,是不是应该关心一下另一个维也纳画家、埃贡·希勒在小阿尔丰索身上产生的巨大兴趣了?)
  自从他和卢克莱西娅分居以来,她身上是不是也散发出这种圣洁的萨雷斯会的气味呢?
  果真如此,她就还在爱着他。据圣佛朗西斯科·德·萨雷斯说,这种气味证明了来自坟墓的忠贞爱情。那就是说,他还没有被别人替代。对,她仍然在“守寡”。传到他耳中的那些流言、不忠实行为的说法、种种指责,——包括阿尔丰索的闲话——说什么卢克莱西概最近勾引了一些情人,统统是诽谤。他一面急切地闻闻四周,心里暗暗高兴。她在那里吗?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存在?那是卢克莱西娅的气味吗?不是。那是夜晚、潮湿、图书、油画、木板、书房的布料和皮革的气味。
  他闭着眼睛,努力从过去和虚无中追溯那十年中闻到的夜的气息,那让他快乐无比的芳香,那帮助他抵抗周围恶臭的香味。沮丧占据了他的心头。翻过这本笔记的一页之后,聂鲁达的几句诗让他感到安慰:
  为了看到你在黑暗中、在房子尽头小便,仿佛流出一丝纤细、颤抖、银白、持久的蜜汁,我可以多少次交出我拥有的这支幽灵合唱队,我。七中听见的那些无用的击剑手们的吵闹声……
  这首诗的名字叫做《鳏夫的探戈》不是很古怪的吗?无需过渡,他望见卢克莱西娅坐在马桶上,听到她撒尿时溅在马桶里面欢快的水声,感激地接受那“哗哗”的声音。当然,静悄悄的,蹲在角落里,聚精会神,又听又闻,那个快乐地享受水声交响乐播送的人也在那里:
  他就是装假肢的曼努埃尔!但是,就在此时,格列佛出现了,他用带泡沫的尿液把利立浦特(小人国)的女星从燃烧的宫殿中拯救出来。他想到了约拿旦·斯威夫特,这位作家一生都在执著地研究人体美与可怕的肉体功能之间的矛盾。笔记本回忆了在一首斯威夫特写的著名诗篇中一位情人如何解释他决心抛弃情侣的原因,诗中写道:

  Nor wonder howl lost my wits;
  Oh!Celia,Celia,Celiashits
  英语:(也不奇怪怎么我就浪费了我的才智
  哦!西莉亚,西莉亚,西莉亚在腹泻)
  —译注

  “真够愚蠢的!”他批判道。卢克莱西哑也在shited(英语:腹泻——译注);这非但没有贬低她,反而在他眼前和鼻子下显得更加光彩。片刻后,带着这天夜里脸上第一次出现的微笑,他脑海里呼吸着前妻走在洗澡间里的朦胧蒸汽。尽管这时性学专家哈夫洛克·埃利斯又不合时在地搀杂进来;笔记上说,这位专家最隐秘的幸福就是倾听情人溶化在蒸汽中的动静;
  他在书信中宣称,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就是他所爱的女人在绣有花边的维克多里亚女王式的裙子的掩护中,就在海军上将纳尔逊纪念碑的脚下,特拉法尔加广场上大石狮子的注视中,就在来往行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为他撤f一泡尿。
  可曼努埃尔不像聂鲁达那样是个诗人,也不像斯威夫特那样是个伦理学家,更不像哈夫洛克·埃利斯那样是个性学专家。他差不多就是个阉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个太监?这两种废人都不能让女性受孕,但是二者之间有天壤之别。前者还有阴茎和勃起;后者已经失去了阳物和生殖能力,显露的是一个光滑、凹陷和女性般的阴部。曼努埃尔是个什么?是个太监。那卢克莱西娅怎么会让他干那种事情?是大方?好奇?还是同情?她认识曼努埃尔是在那赫赫有名的事故之前,那时的曼努埃尔连连获得摩托车运动赛冠军,他戴着闪闪发亮的头盔,身穿塑料潜水服,骑在一辆装有油管、手柄和车轮的机械马上,名字总得是日本的(本田,川崎、铃木,或者雅马哈),借助震耳欲聋的“突、突”屁响把自己弹射出去,奔向田野——人们称之为“摩托越野”——;虽然也参加一些莫名其妙的试验——例如,特雷尔和恩图罗——这大概是受法国阿尔比市影响而进行的最新试验——每小时飞车200或者300公里。
  曼努埃尔飞驶过河流,登上一座座山丘,扬起层层沙浪,跨越岩石或者深渊,从而赢得了一块块奖牌,报纸上经常刊登他打开香槟酒和女模特儿亲吻他面颊的照片。直到有一天,在一次绝对愚蠢的表演中,当他流星般地登上一座小山后,发现搞错了地方:山顶下面不是他预料中的减速沙道,而是布满岩石的悬崖。他一下子跌了下去,喊了一声:“天啊!”身下的铁骑也随同他一道向谷底落去;片刻后,在一阵骨骼和金属的破碎、撕裂和折断的轰鸣中,人和车到达了崖下。真是奇迹!脑袋完好无损;牙齿一颗不缺;视力和听力没有任何影响;由于骨折和肌肉拉伤,四肢有些疼痛。这笔债务集中补偿到他的生殖器上,包罗了全部不幸。
  螺母、螺钉、车架压模穿透了他的睾丸,虽然有弹力背带保护着阴茎;这些东西把他的生殖器变成了一种介于皮糖和ratatoulle(法语:焖菜——译注)之间的混杂物;与此同时,他的阴茎被某种利器从根上切除了,也许——生活在嘲弄他——这个利器不是来自给他带来爱情和胜利的摩托车。那么又是什么把他给阉了呢?是他为创下摩托英雄业绩而经常佩带的求上帝保护用的耶稣受难像:一把大雕刀。
  美国迈阿密的外科专家为他接上了骨头,拉直了萎缩的部分,收缩了过分突出的骨肉,缝合了撕裂的皮肉,又瞒着他从臀都取下一块皮肤,为他制造了一个人工阴茎。它总是直挺挺的,但纯粹是个样子货,是在塑料阴茎上蒙了一层皮。堂利戈贝托残忍地说:“中看不中吃;
  或者说得准确些,无物可吃。”这个人工阴茎只能用于撒尿,但是不能随意使用,而是在他喝水以后,由于可怜的曼努埃尔丝毫没有控制尿液流出的能力,为了不让连续滴漏的尿液弄湿短裤,就在人工阴茎上挂着一个塑料袋,状如兜帽。除去这一不便之外,这位阉人过着非常正常的生活;——每个疯子都有自己的疯话——封闭在各种摩托车的领地上。
  “你又去看他啊?”堂利戈贝托有些生气地问道。
  “他请我去喝茶。你知道,他是个好朋友,我很为他难过。”卢克莱西奴太太解释说。“如果你不高兴,那我就不去。”
  “去吧,去吧!”他用表示歉意的口气说。‘“回来可要给我讲讲赚!”
  她和曼努埃尔是从小长大的朋友。二人都住在同一个居民区里,到了中学时谈起了恋爱;
  所谓谈恋爱就是每个礼拜天十一点望弥撒之后在米拉芙洛尔区的中央公园里手拉手散步;还有下午在萨拉萨尔小公园的电影院里接吻和胆怯而有礼貌的抚摸。不久,二人订了婚;后来曼努埃尔在赛车中连连获得优异成绩,照片屡屡登在报纸的体育版上,一些漂亮姑娘也为他闹得要死要活。他同时和好几个女孩调情,这激怒了卢克莱西娅,随即撕毁了婚约。一直到他从山上摔下来,二人才又见面。是她到医院里去看望他的,给他送去一盒凯德伯里兄弟公司制造的巧克力。俩人恢复了关系,但这时仅仅是友谊了,卢克莱西娅结婚之后仍然保持下去——利戈贝托也一向认为是友谊关系,直到发现了那尿液真相为止。
  堂利戈贝托有一次看到曼努埃尔坐在一家新开的摩托车买卖商店的玻璃窗里面,他经营从美国和日本进口的摩托(他在日本象形文字的商标上又贴上了美国的哈利·戴维森和凯旋的名字以及德国B.M、W的牌子),地点在大沟岸边,距离哈维尔·布拉多大街不远。他再也没有做为赛车运动员参加冠军赛;但是,怀着显而易见的残暴的虐待心理,继续与这项体育活动保持联系,推动和赞助这变相的杀戮和毁灭。堂利戈贝托经常看到他出现在电视新闻晴日里,他在向下挥动一而可笑的方格小旗,摆出一副发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神情;或者是在起跑线上或者是在终点线上给优胜者颁发镀银的奖杯。据卢克莱西娅说,从赛事的参加者变成了主办者,减轻了这位阉人对豪华摩托车的长期迷恋。
  那另外一种呢?另外一种缺憾呢?什么,谁来减轻那另外一种缺憾呢?在曼努埃尔和卢克莱西娅经常聚会、吃茶点的下午,他对这个问题明显保持谨慎的态度;她当然也不会冒失地提出来。他和她的谈话都是闲聊天,是对米拉美洛尔区的童年和圣伊西德罗区的青年生活的模糊回忆;二人谈到往日的伙伴,有的结了婚,有的离了婚,有的二次结婚,有的生了病,有的生了小孩,有的去世了……也谈到现时:新上演的电影,新唱片,流行的舞蹈,婚事或者灾难性的破产,最近揭露出来的诈骗案或者药物、鹿茸和艾滋病丑闻。直到有一天——堂利戈贝托的双手迅速地翻阅笔记本,寻找一条与心潮起伏中一连串形象有关的注释,——卢克莱西娅发现了曼努埃尔的秘密。她真的发现了那秘密?还是曼努埃尔刻意安排让她相信这个秘密的?而实际上,她只是踏进了他事先准备的陷阱而已?事实是:有一天,在曼努埃尔那座位于平川大道上的住宅里喝茶时,先是二人坐在种满桉树和桂树的庭院里,后来他请卢克莱西娅到卧室里看看。借口呢?说是请她看一张多年前在圣安东尼奥中学拍摄的排球比赛的照片。她一进那里就大大地吃了一惊。那里有满满一架令人不寒而栗的关于阉割和阉人的书籍!一种特殊的藏书!有各种语言的图书,特别是有曼努埃尔不懂的语言书籍,他仅仅掌握了变成了秘鲁话的西班牙语,更确切地说,是米拉芙洛尔一圣伊西德罗区的方言。还收藏了一些唱片和光盘,内容都是模仿阉人声音的!
  “他变成这方面的专家了。”她告诉堂利戈贝托,为自己这一发现感到非常激动。
  “其理由是显而易见的。”他推论说。
  莫非这一招是曼努埃尔战略的一部分?在台灯的小光圈里,堂利戈贝托点点大脑袋。自然是这样。目的是制造一种微妙的亲密感,一种在许可的禁区内共同犯罪感,然后再乞求一个冒失的帮助。他坦率地告诉她——莫非用胆小人那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伪装成不好意思?——就是如此——自从做了那次残酷的手术以来,“阉割”这个题目就渐渐把他给迷住了,甚至变成了他生活中主要关注的焦点。他已经成为了不起的专家,一谈就是几个小时,可以从历史、宗教、物理、临床、心理分析等方面论述这个问题。(这位前摩托车赛手从前是否听别人说过那个最高会议厅里的维也纳人?从前没有听说;是后来听到的;甚至还阅读了他的某些著作,虽然一句话也看不懂。)一次次谈话把二人置于越来越亲密的交往中,喝茶时,通过表面上纯洁的聚会,曼努埃尔给卢克莱西娅解释阉人中的区别,主要是在阿拉伯人中的差异,就是从中世纪开始,在对淫乐场所的守卫采取的措施,毫不怜悯地切除阴茎和睾丸,把他们变成了纯洁无假的人;去势的人,则是西方罗马天主教的说法,只是去掉那一对蛋蛋,——
  其余的部件原封不动——并不想剥夺受术者的性交能力,而仅仅是阻止孩子发育到少年时不会变嗓,否则会下降八度。在一次二人聚会时,曼努埃尔给卢克莱西娅讲述了一个名叫戈尔多纳的去势者的故事,他给教皇莫诺森十一世写信,申请结婚。理由是:阉割并没有让他受到损伤,不影响欢喜快乐。教皇陛下可一点也不天真,他亲笔在申请信的空白处写下:“请人将其阉得更好些!”(堂利戈贝托高兴地说:“这就是教皇!”)
  他,他,曼努埃尔,摩托车比赛的一流高手,在多次邀请她喝茶的谈话中,以现代人的姿态批评教会,曾经给卢克莱西娅解释过:怀着艺术目的、没有好战意图的阉割,是意大利从17世纪开始实行的,因为教会禁止宗教仪式中出现女性的声音。这一禁令为使用两性人提供了机会,即使用有女性声音的男子(专家卡洛斯·戈麦斯·阿玛特在笔记本中说明:“是山羊的声音”或者是“假声”,是“介于颤音和飘音”之间的声音。),这种男子通过手术是可以制造出来的,曼努埃尔就在喝茶、吃点心的间歇中介绍了这种手术的情况。曾经有过一种原始的方法,就是把声音好的男孩浸泡在冰水中,以便控制出血和用按摩石揉搓他们的睾丸,然后敷上假药。(利戈贝托喊叫起来:“哎呀呀!”忘记了老鼠和开心的大海。)就是说:那个外科医生兼理发师的家伙,用鸦片给孩子做麻醉剂,拿他那把刚开刃的刮脸刀切开腹股沟,从那里取出那对娇嫩的宝贝来。这样的手术会给那些幸存下来善唱的孩童造成什么后果呢?
  发胖,胸腔扩展,声音高亢,如同那不常用的升半百一样;有些被去势的人,比如法里内利,可以一分多钟不换气地唱出咏叹调。堂利戈贝托在宁静、昏暗的书房里,只有远处大海在喧闹,兴趣和好奇多于享受地倾听着那声带的颤抖,它非常尖细,无限地在拖长,仿佛巴兰科黑夜一道长长的伤口。现在,对了,他闻到了卢克莱西娅的气味。
  “装了假生殖器的曼努埃尔,已经喝下了死神的毒液。”接着,他想到了这句话,为自己的发现高兴。但是,他立刻想起上面这句话。喝下死神的毒药?他一面动手翻阅笔记,一面回忆那个不寻常的夜晚卢克莱西娅拽着他去的那个属于本地小圈子的乌烟瘴气的地方。那是一次很少有价值的泡娱乐性夜生活的记忆,而且是他销售保险单的地方,从管理的角度说是他的地盘,这个飞地是与世隔绝的,对这个地方他虽然谨慎,却做了极大努力,方才做到一知半解。题为《傲慢》的华尔兹舞曲中有这么几句诗

  我傲慢得如同各路神仙,
  将继续为我的命运抗争,
  不去听喝下死神毒药者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这个歌手没有吉他,没有大鼓,没有善于切分音的嗓子,作曲的诗人身上的某种凄凉和自恋的勇气不见了。但即使没有音乐,小有才气和神秘的哲理仍然可见。这首本地华尔兹舞曲是谁作的呢?卢克莱西娅给它定为“经典”之作,她打算调查一下名字。调查的结果是:
  作曲的人是奇克拉约(秘鲁北方兰巴耶克省首府——译注)人,名叫米盖尔·帕斯。利戈贝托想象出这么一个人物:喜欢夜游、充满野性的土生白人,脖子上是围巾,肩膀上是吉他,常演小夜曲,时时在肮脏、污秽的民俗节日的场地上睡到天亮,有个可以唱整个通宵的破嗓子。但无论如何,曲子是棒极了。即使巴列霍(秘鲁著名诗人——译注)加上聂鲁达,也创作不出任何与这类诗句可媲美的作品,何况这首华尔兹还可以跳舞呢。利戈贝托露出一丝微笑,然后再次抓住装了假生殖器的曼努埃尔,后者正要从他的记忆中溜走。
  那是在多次下午喝茶、谈话之后,是在给卢克莱西娅大量、系统灌输关于土耳其和埃及的太监、那不勒斯和罗马的阉人的知识之后,那个前摩托车赛手(利戈贝托心情越来越好,他即兴编造了几种称呼:“假鸡巴的曼努埃尔”、“永远在撒尿的曼努埃尔”、“尿裤子的曼努埃尔”、“滴尿的曼努埃尔”、“戴兜帽的曼努埃尔”、“带尿袋的曼努埃尔”)迈出了那重大的一步。
  “他给你讲完那事之后,你是怎么反应的?”
  二人是在卧室的电视上看到了维斯孔蒂导演的一出斯丹达尔式的情节副;《感觉》。利戈贝托让妻子坐在怀中,卢克莱西俄身穿睡裙,他则披着睡衣。
  “那时我在发愣。”卢克莱西娅太太回答说。“你认为这可能吗?’“既然他又握手又哭泣地告诉你那一切,他干吗要撒谎呢?”
  “当然,没有任何理由。”她嘟嘟嚷嚷地说,一面扭动着腰身。“你要还是这样没完没了地吻我的脖子,我可要叫喊啦!我不明白的地方是为什么他要给我讲这个。”
  “这是第一步。”利戈贝托的嘴唇渐渐沿着她温馨的颈部爬到耳朵上去,接着亲吻那里。
  “下一步就会是请求你同意再见面,或者至少听你说话。”
  “他讲给我听,为的是让人们好好分享他的秘密。”卢克莱西缴税着要离开他的怀抱。利戈贝托的脉搏加快了。“如果让我知道他的秘密,他就会不那么孤独了。”
  “咱们打赌吧:下一次喝茶的时候,他肯定会提出要求来。”丈夫极力要慢慢亲吻她的耳朵。
  “那我就摔门而去,再也不见他了。”卢克莱西仅在丈夫怀里转个身,决心也亲吻对方。
  她既没有摔门,也没有离去。这个装假生殖器的曼努埃尔提出那个要求时是那样谦卑和伤心,是那样一再表示歉意和冲淡要求的分量,因此她连生气的勇气都消失了(连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吗?)她是不是说了:“你忘记了:我是个已婚的正派人家的太太?”没有说。也许你说了:“你这是滥用咱们的友谊,在破坏我对你的好印象。”也没有说。她只是安慰曼努埃尔。后者脸色苍白,满面羞愧,一再求她别认真,别生气,别中断了如此宝贵的友谊。这是一次高级和成功的战略行动,因为借助大量的心理表演引起了对方的同情;卢克莱西娅又一次同他喝茶——堂利戈贝托感到太阳穴那里有股针灸般的刺痛。——最后决定满足他的要求。
  这个喝下了死神毒药的家伙听到了那银铃般的音乐,他被那流水般的琶音醉倒了。仅仅是听一听吗?是不是还有看一看啊?
  “我发誓:没有。”卢克莱西娅抗议遭,偎在他怀中,嘴巴对着他的胸膛说话。“要绝对黑暗。这是我的条件。他照办了。他什么也没看到。他听见了。”
  二人在原地又看完了一盘录象带:由塞西·奥萨瓦指挥的〈卡米纳、布拉纳〉,地点是柏林的歌剧节,还有北京合唱团的表演。
  “这有可能”利戈贝托回答说,合唱中颤抖的拉丁语词激发了他的想象力。(在这些长着细长眼睛的合唱队员中间会不会有阉人?)“但是,也有可能曼努埃尔出乎寻常地发挥了自己的视力。结果是你虽然没有看见他,可他看到了你。”
  “既然是推测,一切都是可能的。”卢克莱西娅太太还在争辩,尽管信心已经不足。“可就算他看到了,可能也是很模糊的,甚至片漆黑。”
  气味就在这里;没有怀疑的可能:是身体上的,非常隐秘,带有些许大海的气息和对水果的联想。他闭上眼睛,鼻翼张得很大,急切地吸气。“我闻到了卢克莱西娅心灵的气息。”
  他心里激动地想到。杯中液体的欢快流动声压不住那股香味,只是通过一种生理色彩改变了隐秘腺液的挥发,骨质营养液的渗出,肌肉发育和混合在一种强烈的日常气味中的分泌。她的气息让利戈贝托回忆起那最遥远的童年时期——一个充满尿布和滑石粉、呕吐物和粪便、香水和吸收了温水的海绵世界,一个丰满的乳房——以及那些同卢克莱西娅在一起缠绵的夜晚。啊,是的,她对那个被阉的摩托车赛手理解得多么好哇!但是,没有必要成为法里内利的对手,也没有必要为了吸收那种文化和皈依那种宗教而去办理安装假生殖器的手续,也没有必要像中了毒的曼努埃尔、像当了鳏夫的聂鲁达、像无数听力、视力和想象力丰富无名氏那样(他想起了印度总理、九旬的德赛,在宣读演讲稿时,常常停下来喝自己的尿液;“假如他喝的是他妻子的,该多有趣啊!”)感到自已被运送到了天堂,看到和听到了那个亲人正跪着或者坐着解释那个表面上无关紧要、实用的排空膀胱的仪式,它已经升华为表演,化为爱情的舞蹈,是做爱的序言或者附言(对于那个被砍头的曼努埃尔来说,是个代用品)。这时,堂利戈贝托已经是热泪盈眶了。他再次发现巴兰科之夜的宁静以及身处版画和文艺图书中的孤独感。
  “亲爱的卢克莱西娅,不管你是多么爱他,请你也为我撒泡尿吧!”他连连哀求道,一面亲吻他请人散乱的头发。
  “首先,我必须检查一下关好门窗之后洗手问是不是完全处于黑暗之中。”卢克莱西娅太太以遗嘱执行人的现实态度说道。“到时候我会叫你的。进门时你别出声,免得打断我。你坐到角落里去。别动,也别说话。到那时,四杯水就开始有效果了。曼努埃尔,一声别喊,别出长气,一点也别乱动。否则的话,我马上就离开,永远也不进这个家门。我用纸擦干以后要整理衣服,这期间你可以留在角落里。离开洗手间的时候,你要爬到我身边来,为了谢谢我,你得亲吻我的双脚。”
  他照办了吗?大概是的。他可能从瓷砖地上一直爬到她脚下,把嘴唇贴到她的鞋上,像狗一样地感谢主人。随后,他会洗洗手和脸,眼睛还是湿漉漉的,就去客厅与卢克莱西娅会合,会对她油腻腻地说:说话多有不周,她为他做的这件事,给他带来极大的幸福。赞美之词把她灌得喘不过气来,他还会说:实际上,他从小就是这样,不仅仅是从落下悬崖开始。
  那次车祸使他有可能把此事当成他唯一的快感源泉,而在从前这会让他感到非常羞愧,因此总是瞒着别人,也常常欺骗自己。这一切都是从小开始的,他那时跟小妹妹睡一个房间,保姆常常半夜起床去撒尿。她不愿意关门;他就经常清晰地听到那清脆、有力的漏漏水声,这让他昏昏欲睡,产生当上了小天使的感觉。这是他童年最美、最和谐、最温柔的回忆。她理解这个,对吗?杰出的卢克莱西娅理解一切。由人的怪癖组成的乱麻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吓倒她。曼努埃尔知道这一点,因此他佩服她,因此他敢于向她提出那个要求。假如没有发生那场摩托车悲剧,他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因为从前他在爱情和性方面的生活是一场噩梦,到他的摩托车飞向悬崖峭壁为止。真正点燃他激情的这件事,是从来不敢向正派姑娘提出的,而是和妓女做交易。虽说他为此掏了钱,他忍受了多少羞辱啊!那些笑声、嘲讽、轻蔑和挖苦的目光让他感到难受,觉得自己是一堆垃圾。
  这是他同许多女友断绝来往的原因。这些姑娘中谁也没有同意这个不寻常的要求,而卢克莱西娅答应了:倾听撒尿的声音!一阵发自同情的大笑晃动了利戈贝托的全身。这个可怜虫!谁能想象得到这位体育明星、摩托车比赛中耀眼的冠军、铁马骑手,在宛若天仙的美女包围和追求下,并不想抚摸她们,不想脱光她们的衣裳,不想亲吻她们,更不想同她们做爱;
  而是仅仅希望听听她们撒尿的声音!而宽宏大量、高尚的卢克莱西碰就为这个受了伤的曼努埃尔撒了一泡尿!此举将永远铭刻在他的记忆中,如同英雄战功要载入史册一样,如同奇迹要写过便捷列传一样。可亲可爱的卢克莱西娅!可以迁就人性弱点的卢克莱西娅哟!卢克莱西娅,这个来自古罗马帝国的名字,它的意思是“令人幸福”。卢克莱西娅喝?他的手迅速地翻阅着笔记本,很快有关的资料出现了:
  “卢克莱西娅,古罗马帝国的贵夫人,以其美貌和贤惠闻名进这。曾被国王塔奎尼乌斯(高傲者)的儿子塞斯托·塔奎尼乌斯奸污。她把被辱一事讲给父亲和丈夫之后,请他们为她报仇,随即在他们面前掏出匕首刺入胸膛,自杀身亡。卢克莱西娅之死引发了驱除罗马国王的战事和公元前509年共和国的建立。卢克莱西娅的形象成为贞节和忠诚的象征,尤其是忠贞妻子的象征。”
  “是她,是她。”利戈贝托想道。他妻子可以引发历史上的灾难和成为永久性的象征。
  是忠贞妻子的象征吗?当然,不能用基督教教义去理解这个“忠贞”。什么样的妻子能以如此的献身精神去分担丈夫的想象和虚构,如同卢克莱西娅已经做到的那样?没有。那阿尔丰索那件事呢?是的,最好勾画出这片流沙的轮廓。最后,一切不都是在家庭范围内发生的吗?
  她难道做不出那位古罗马贵夫人被塞斯托强奸后同样的事情吗?一股寒意穿透了利戈贝托的心。他面色恐惧地极力摆脱卢克莱西娅这样的形象:胸膛上插着匕首,仰卧在地上。为了赶走这个形象,他又退回到那个为女性膀胱排泄而目瞪口呆的摩托车赛手身上去。只是女性的膀胱吗?还是也有男性?男士撒尿的情景也让他想入非非吗?
  “从来没有过。”曼努埃尔立刻坦率地说,口气是那样诚恳,不由得卢克莱西娅不信。
  好了,说就因为有这个需要(如果不说是恶习,那叫什么好?),他的生活仅仅是一场噩梦,这话也是不对的。假如粉饰一下这片不满足和失意的荒凉景色,那么也有过总是由偶然性提供的激动而芬芳的时刻,即对他痛苦的些许补偿。比如,那个洗衣妇,曼努埃尔经常怀着好感回想起那张脸,至今他都动情地想念那些与他童年的热烈生活有密切关系的阿姨、阿婆和教母。那女人一周有两次来洗衣裳。她大概患有膀胱炎,因为过一会儿她就从洗衣房跑到供佣人使的厕所去,那旁边就是储藏室。小曼努埃尔总是爬到顶楼去,留神外面的动静,他脸贴在地上,支起耳朵听着。过一会儿,演奏音乐的就来了,一阵大瀑布般的飒飒响传过来,真是一场泛滥。这女人简直就是一个比足球还大的膀胱,是个有生命的水库,因为她的排尿显示了迅疾、充沛。有节奏而且响亮的特征。有一次,——卢克莱西娅看到这个装有假生殖器的摩托车赛手眼睛睁大了——曼努埃尔看见了这位洗衣妇。是的,看见了。当然,不是整个人体。他勇敢地从花园的栅栏登上那厕所的气窗,无依无靠地坚持了辉煌的几分钟地看到了那女人的头发、肩膀、穿着绒袜的双腿和平底鞋,她正坐在马桶上排尿,喧闹到了漠视一切的程度。哎呀,大开心了!
  另外,还有那个美国女人,金发,古铜色的皮肤,有点男子味道,总是穿着皮靴,戴着牛仔帽,是来参加“周游安第斯山”活动的。她是个摩托车赛手,非常勇敢,差一点就拿到了冠军。但是,曼努埃尔却对她掌握机器(当然是哈里·戴维森制造的摩托车)的熟练技巧没有太多的印象,而是记住了她那机敏的态度和毫不矫揉造作的举止,这使得她在宿营地里可以同男驾驶员一道共睡一个单元;如果只有一个洗澡间的话,可以当着他们的面淋浴;假如有几个摩托车赛手同住一个房屋,中间只用一道薄板隔开,她甚至可以进厕所大小便,而没有任何不适。那是怎样的日子哟!曼努埃尔一听到桑迪·卡纳尔这个解放了的女性轻松、愉快的排尿声,就感到一阵阵急促的呼吸声,感到生殖器不断地动起,因为对他来说,这排尿声把那场比赛变成了没完没了的节日。可无论是那个洗衣妇还是桑迪,无论是偶然的经验还是他神话中的雇佣兵(指妓女——译注),都不能同眼下这一次相比,这是最高级的恩赐,是液体吗哪,卢克莱西娅用它给吴努埃尔带来一种当神仙的感觉。
  堂利戈贝托微微一笑,感到心满意足。周围没有老鼠。卡尔尼基寺庙、里面的婆罗门教僧侣、老鼠大军和糖浆大盆都在海洋、陆地和森林的那一边。他在这里,独自一人,面对正在结束的夜晚,藏身于画册和笔记中间。地平线上,黎明的曙光已见端倪。今天到了办公室里又要打呵欠了。他闻到什么了吗?寡妇的气味已经消散。他听到什么了吗?海涛声,还有消失在海涛声中一位太太撒尿的飒飒声。
  他微笑着想道:我是个在小便前而不是之后洗手的人。

  小小的食谱

  我知道你喜欢吃得少而有营养,但是要香味可口;我已经准备好要在饭桌上也让你高兴。
  上午,我就去市场,要买最新鲜的牛奶,刚刚出炉的小面包和最甜的柑橘。我会端着早餐叫醒你,奉上一束鲜花和热吻。“先生,给您送来了您要的无籽果汁,草莓酱烤面包片,不加糖的牛奶咖啡。”
  午餐,按照你的要求,只准备了一盘凉拌菜和一瓶酸奶。我会把莴笋洗得闪闪发亮,会把西红柿切得像艺术品,我的灵感来自你书房里的图画。我会在生菜里拌上油、醋、我的几滴唾液;我不加盐,而是加眼泪。
  晚餐,每天都要换一份你喜爱的菜肴(我准备了一年的菜单,一次也不重复。)落葵烧腊肉,熬菜豆,羊肉炖鸡,凉拌土豆鸡蛋,辣子杂碎土豆,炸里脊,煎小牛排,清炖石首鱼,炸虾段,鸭丁米饭,肉丁米饭,烧杂烩,肉末大椒,蒜瓣炒鸡块。不过,我还是暂时打住为好,免得勾起你的食欲。当然,还有红葡萄酒或者冰镇啤酒供你选择。
  关于饭后点心,有:金鱼果,利马风味的鸡蛋点心,蜜心炸糕,蜜炸果,油煎饼,甜心面包,杏仁糖,螺状蛋糕,贝芭夫人甜点,桑葚面糊,鲜奶酪无花果饼。
  你要我这个厨娘吗?我是个爱干净的人,因为我一天至少要洗两次操。我不呼口香糖,不吸烟,没有腋毛,我的手脚完美无缺,如同我的乳房和臀部一样漂亮。为了让你口腹愉快,我随时可以下厨房。如果需要,我还可以为你穿衣裳,脱衣裳,打肥皂,刮脸,剪指甲,擦屁股。每天晚上,我会在床上用身体为你御寒。除去为你做饭,我还是你的伴侣、火炉、刮脸刀、小剪子和卫生纸?

  老爷,你要我吗!
  我是你的、你的、你的
  苗条的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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