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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壹. 骑车的少年

  将要放寒假了,却仍是该冷而不冷的气候。她从图书馆还书回来,爬了几十个阶梯,便微微地喘,细小的汗珠渗出来。顺手拉挽头发,她瞥见研究室楼梯口,停放着那辆熟悉的脚踏车,心口震了震,脚步不由得加快了。
  走了几步,刻意的慢下来,并且告诉自己,不该急促的。
  转个弯,阳光一路溜进来,直爬上那个伫立等待的少年的面颊,成一脸笑。也不知等了多久,看着它的笑容里,有一丝丝忧伤。
  “老师。”
  “邱迟。”
  她们忙着挽发,很平常的样子,就像过去一个学期里的每一天,就当他是众多学生其中的一个,一点也不特别,纵使是……
  “听说你要回美国去了?”
  纵使是,他要回到他来的地方去了。
  他要离开了。
  “是啊。飞机是明天的,来和你说再见。”
  他一转身,抱出一大束白色玫瑰:“喏!给你的。”
  她欲接又止,忍不住笑起来。并不是没有人送花给她,一直都有,却没有人像他这样执着,只送玫瑰。
  “你们没看见邱迟送花结老师,送得多么勇猛。”班上女生曾惊羡而调侃的说。
  邱迟并不在意,也不回避,理所当然。
  她推诿了几回,并不见效,只得由他。就当是美国回来的洋规矩,欣然接受。
  “瞧你……谢谢!”
  “希望不是最后一次送花给你。”阳光隐在云后,廊上蓦地暗沉了。
  “你不回来了?”
  “我很想回来,我喜欢……这里。”
  他说得疑惑而不确定,她小心的聆听,觉得焦慌,因为他不是语汇不够,而是欲言又止。
  他若不说,她偏探问不得,要记得,他只是个学生。
  她掏出钥匙打开研究室的门:“要不要进去喝杯咖啡?”
  “这个,给小葳的。”一只草编的炸蜢,翠绿色的停在他掌心。
  “啊!你做好了。”
  “前几天我到乡下外婆家,山边的草做起来才好看,台北的草不行,美国的也不行。”
  “真的,像真的一样,小葳一定很喜欢。”
  “我喜欢十岁,他好可爱。”
  “如果他知道你回去了,一定好舍不得。”
  “希望他不会很快忘记我。”
  “他会记得你的,你那么疼他。”
  “小孩子的记忆有时候是很神奇的,就像我,一直记着你。”
  她有些恍惚了,阳光圈着他,使他的形体光灿透亮,面目朦胧。
  我,一直记着你。
  “要不要坐一坐?”
  “我得走了,行李还没收拾呢!”
  他把绿炸蜢交给她,她伸手去接。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门户半开的地方,研究室里层层叠旦的书柜,阴阴凉凉。廊上有着一大片阳光,错杂的树荫,斑斓地,印在栏杆上,因着风过,晃晃摇动。
  它的手指碰触到他,冰凉的。
  他没有移动,她也没有。
  在阴阳交界处,他们初度相遇。
  然而却是没有过往,没有将来,甚至没有此刻。
  他的呼吸显得迫促了,不肯抬眼看她。
  她只有离开,接过那只炸蜢。
  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看她,努力地笑得璀璨:
  “你的课上得真的很好,我真的很喜欢!你是一个仔老师,这一次回来能见到你,我恨开心。”
  “是吗?我也开心啊,你是个大人了,当年那么小,那么顽皮……”
  她忽然停住,看着笑得勉强的他:“多保重了。”
  “你也一样。”
  “问候你的父母亲。”
  “谢谢!再见了。”
  “再见。”
  两地并不走,似乎是绷紧了神经,沉重地向前跨一步,伸展手臂,压缩过的声音:“我可不可以……”他要什么?一个拥抱?一个亲吻?一次真实的接触作为临别的纪念?
  她不说不动,看着他的看着她的眼睛,对峙着,突然感觉到,他这一走,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一股酸楚的柔情涌上来,堵在喉头。
  是的,你可以。
  “算了。”他决定放弃,退后一步,肩臂僵硬地垂塌着:“已经很好了。就这样吧。我走啦。”他转身走了几步,在转弯时停下,扬起声音:“下次我回来,要喝你的排骨萝卜汤!”
  “一定!”她听见自己大声的承诺,因他承诺了还要回来。
  抱着花束,来到桌前,花瓶里的粉色攻瑰已恹恹无力了。为什么玫瑰只有三天的美丽?
  她把凋谢的花换过,一边眺望窗外的绿荫小道,邱迟骑着车,悠闲地穿越,他的红色毛衣像盛开的红玫瑰,一路飘飞,远去了。
  “为什么你这么喜欢骑脚踏车?”
  “这是我的梦想,骑着车,吹着风。”
  “你小时候骑车骑得好快,那次摔得不轻吧,我帮你上药,明明很疼,你咬着牙不吭气,很英雄呢!”
  “亏得那一摔,才认识你。”
  “你们刚搬来,我们就知道了,你父亲是教授,母亲是画家,家里有两个宝贝儿子。你很皮,你哥哥很静,好象没见过他,听说身体不太好。”
  “其实见过的。”
  “是吗?”
  “是。你请我们吃过牛奶糖。”
  “啊。真的?”
  “是森永的,小小一盒,好香。现在买不到了,我这次回来都找不着。”
  “你也喜欢吃牛奶糖?”
  “和过去有关的事,我都喜欢。”
  “原来你是复古派。”
  “我记得你家院子里有柚子树,窗上有风铃,有时候我躺着听整夜的铃声……”
  “听整夜?你失眠呀?”
  “那年你十八岁吧?”
  “差不多。”
  “我爸妈常提起你,都说你是好女孩,他们本来想把我小叔叔介绍给你。”
  “真的?”
  “可是,我们不喜欢他,觉得他配不上你!”
  “人小鬼大!你那时才几岁?”
  “十一岁了。”
  “有吗?我以为七、八岁,你看起来比较小。”十二年后重逢。
  他二十三岁,仍像个少年,而她已是三十岁历尽沧桑的女人了。
  姑以为邱迟永远是记忆中那个骑脚踏车的自在少年,却在期末考最后一天接到他的来信。信是在飞机上写的,转机时投寄的。没有称谓,再不称她为老师了。
  假若现在不说,我恐怕没有机会向你忏悔,那将会令我不安。
  请原谅。
  这些日子以来,你所以为的我,并不是其正的我。我有意让你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两你以为的那个我,已经去世了。他是我的活泼健康的弟弟邱延。我是那个安祥多病却仍活着的哥哥邱迟。
  我们的重逢当然也不是偶然,如果不告诉你,我觉得不甘心。
  请原谅。
  我喜欢你。
贰. 深巷的桂花

  邱迟的第二封信来时,学校已放假了,她把学生的成绩计算表送去系上,助教从成堆的信件中翻出一封。
  “老师!你的信,是不是邱迟啊?怎么没寄信地址?”这封信长多了,说他已平安返抵家门。并告诉她,他的中文程度令她惊讶,是因为长久以来都是以中文书籍打发病榻上的岁月。若是邱延就不成了,他八岁便离开台湾,是个道地的美国人了。
  她倚着研究室的窗读信,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情绪。曾经供养过各色玫瑰的花瓶,此刻换成洁白硕大的香水百合,清香而且耐久,花朵面窗绽放,正对着绿荫小道,像是一种守望。那骑车的少年已远去了,而他又不是她所以为的那个人,她觉得征忡,恍然若梦。
  他曾在小径上绕着圈子骑车吗?曾在风里拨撩那一络遮住眼睛的发丝吗?曾捧来一束又一束玫瑰吗?曾在聚餐时卖力刷洗锅碗筷盘,并且声称自己是最好的洗碗机吗?曾把小葳架在肩上,骑着车载小葳兜风吗?
  还记得那株好大的桂花树吗?长在你家庭院里,从秋天到冬天,甜甜的香着,细细碎碎的小白花,雨后便铺散一地。那年我身体特别坏,有时整个星期,没日没夜,就在床上躺着,醒醒睡睡,都在桂花香里。
  状况比较好时,我便坐在窗前读书,看着白衣黑裙的你回家。有一个高高瘦瘦的大男生送你回家。
  那个秋天,你非常美丽。
  十八岁她落进初恋的情绪,那个篮球打得好又能写诗的男孩子,追求她而不是她身边出色的校花。
  “为什么是我?”她傻傻的问。
  “为什么不是你?你很好啊。”他淡然回答。
  她于是像桂树到了秋天,不能遏止的馨香光华,满树繁花。
  他们的恋爱因为爆出冷门,所以万众瞩目,艳冠群芳的校花也瞩目。
  期末考之前,男孩突然说身体不舒服,不能一起去图书馆了。她独自去了,因为寒冷的缘故,生了半天便决定提早回家。搭公车准备换车时,在路边骑楼看见男孩揽着校花,亲密的走进情人雅座咖啡姥。
  拉。她觉得脑中有什么破裂开了,碎掉了,拢不住,救不得。
  她没下车,拚命把身子往里面缩,蜷回座位里,抖瑟地,用力揉擦自己的嘴唇。三天前他才拉她在桂树遮蔽下,温柔地物了她。她为他的生日,用月历纸折了九百九十九颗星星,盛在玻璃瓶里。他物它的时候说:“你真好。”而他这样待她。因为她好,所以得到这样的对待吗?
  一夜冬雨,桂花落尽,化成了泥。
  邱延骑车在你家门口翻倒时,我正在窗前看着。本来要喊的,可是突然看见了你,你扶起邱延,笑着跟他说话,好久没见你笑了。那时是春天,杜鹃开得乱糟糟的。你替邱延擦药,很轻巧细心,我一直羡慕邱延能跑能跳,那一刻却因为自己不是他而嫉妒愤怒了。
  他后来跑上栖来,把你送的牛奶糖分一半给我,我问他你跟他说了什么,他说没什么,我生气的恐吓他,若不仔细说给我听,就要告诉爸妈他太顽皮,以后不准他骑车。他受了威胁,只好一句一句说了,我命令他以后要常常去跟你打招呼,说说话。
  那夜,我把牛奶糖含在嘴里入睡的。
  邱延说你闻起来香香的,我说一定是桂花的香气,他说他不知道,他只喜欢牛奶糖。
  而我喜欢桂花的香气。
  邱迟和学生们到她的小公寓去,先到阳台张望了一阵。
  “什么事?”她那时已注意到他,因为它是来自远方的选读生,也因为他说出与她的一段渊源。
  “怎么你没有种桂花?”
  “公寓里不方便。”
  “可是你有桂花的味道。”
  “啊哈!”一旁的学生起哄:
  “老师是香妃,体有异香──”她笑着看邱迟,做出一个无辜的表情。邱迟也笑,却笑得怅然若失。
  寒假里,她带着小葳到研究室去,给他粉笔和画册。瓶里插着粉色玫瑰,她走过花店,看着玫瑰,犹豫要或不要,此刻已在瓶里,像呼唤着旧日回忆。
  她拆他的第三封信,仍是没有寄信人地址的,是恐怕姑去信制止它的来信吗?她其实在等他的信了,等着自己年少岁月的另一种轮廓,她一直不知道,某扇窗后有一双孩子的眼睛在探看着。
  他是孩子吗?
  其贵,我早就不是孩子了。当我在窗内窥视你的时候,已有了爱恋的情感。
  出国那天,知道你会来相送,我教邱延说了许多话,而他只顾着和其它的小孩告别,什么都没说。
  、她彷佛想起他们举家移民美国的那个初夏,她和邻居们围着车子与邱家告别。邱延冲过来朝她嚷:“姐姐再见。拜拜!”她伸手想拍他的头,他却蹦跳着上车了。车窗摇下来。她看见一张陌生的孩子的脸,黑眼瞳幽幽地看住她。
  大概是大概是那个病弱的孩子了,她温和地微俯身,向他招招手,说:“嗨。”是邱迟。如今想来,是邱迟。
  他伸出手,像要与她招呼,又像要握住她,而车子开动,他落了空,紧紧攀住车窗边缘车子一路驶进阳光里,像是融掉了。
  是第一次见面,以为也是最后一次,有着诀别的痛苦。
  我记得那天你家炖着排骨萝卜汤,是我向往的。而他们说萝卜是凉性的,对我身体不好,我只有痴心的想望着。
  邱迟告诉她,到美国之后,它的健康状况果然渐渐好转起来,邱延适应得更好。他们相继进入大学,却没逃过一场意外的浩劫。意外发生时,死神带走的不是邱迟而是邱延。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错误?不该死的死了,该死的却活着。
  在丧礼中许多来致哀的亲友都以为死者是我。如果可以交换的括,我绝不迟疑,便把邱延换来,然而却是不能够了。我整天跑来跑去,总想有人能够告诉我,这究竟是右什么?
  我为什么活着?
  小葳攀爬到她的膝头,把画册翻到第一页。
  “妈妈!看!邱叔叔……”邱迟替小葳画了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个小孩,用注音符号写着:“ㄇㄚˇㄇㄚˊ”、“ㄕㄨˇㄕㄨˊ”、“ㄒ一ㄠˇㄨㄟ”。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画的,而当她看见ㄒ一ㄠˇㄨㄟ一手牵着ㄕㄨˇㄕㄨˊ,一手牵着ㄇㄚˇㄇㄚˊ,双眼忽然润潮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活着,就是为了要回来,与你相认。
参. 窗台的月色

  除夕前一天,她才把房子内外清扫干净。哥哥来接他们的时候,她刚把邱迟的信拆开,看了几行。
  “大舅舅──”小葳叫着奔过去,攀着脖子往身上爬。
  “哇!”哥哥一手兜住小葳:“妈妈给你吃什么呀?这么重。”
  “快下来。乖!”
  “不要。”小葳搂紧她哥哥的脖子。
  她其实已经发现小葳对成年男人的需求、渴慕,这将会是她无法规避的问题。
  她把邱迟的信放在背袋里,而那些字句却跳动在跟前。
  窗台上有明亮的月色,总令我欣喜。因为我可以看见你在院里浇花,或者静静坐着发呆。
  我总是把房里的灯熄灭,月亮替我站起一盏灯,把你的面目照得好玲珑,好柔美。
  有一天晚上,我梦见你坐在我窗前的草坪上,短头发,白衣黑裙。醒来时我推开窗,的确有很好的草坪和月色,却不见你。
  那时我二十岁了;你已做了母亲。
  自从父亲过世,母亲便和她的兄嫂住在一起。她哥哥房子大,每逢年节便接他们母子来吃住,嫂嫂热诚随和,孩子们玩在一起也开心。她把礼物交给嫂嫂和母亲,顺道问起母亲记不记得以前老房子的邻居邱家?
  说起老房子母亲的故事可多了,那房子住了二十几年,上有天,千有地,种什么树都能活。说起柚子树、葡萄、杜鹃,还有一大棵桂花树,一封秋天,整条巷子都是香的……哗!
  孩子们纷纷嚷着:“我们为什么不去住有桂花树的房子?”
  “你爸爸把它卖啦!”
  “爸爸为什么要卖?爸爸好坏──”侄女撒赖地捶着哥哥。
  哥哥只尴尬地笑,并不分辩,也不闪躲。
  “好啦。听奶奶说。”母亲把小女孩搂进怀里:“老房子旧了,爸爸换了新房子,咱们住得才舒服,叔叔才有钱去美国深造。明白吗?”打了岔,又绕了半天才回到邱家。
  “住不了多久就搬走了,好象移民了。是不是?像是。”
  “记得他们家的孩子吗?”
  “男孩子嘛!好皮。说要烤蕃薯,把村边一片矮树林都烧了,在巷子里丢球,左邻右舍的窗子都打破了。他妈妈天天提着他给人赔不是。我记得,也是个混世魔王。长大以后,不知道怎么样了?说不定杰出得很!”但他还没来得及杰出或者长大,生命力极旺盛的孩子,早早地走了。
  “还有一个,生病的孩子……”她提醒母亲。
  “好象有,总看不见人,他妈不许地出门吧,身子弱。”
  “妈,你记不记得他生什么病?”
  “什么病呢?是不是气喘?……不对,那是你三姨的儿子。癫痫吧?”癫痫吗?原来是。
  “啊!不对,那是武家老三。我想想,是心脏吗?还是……疥疮,哎!咬疥疮是谁啊?”
  “是小胜,你连这个都记得。”哥哥在一旁接话了。
  “还有个患腰子病的,他妈妈可苦了……”
  “妈呀!”嫂嫂忍不住笑了:
  “怎么谁得什么病你都记得?有没有人得痔疮啊?”她和母亲和哥哥面面相觑,而后爆笑出声,一发不可收拾。前俯后仰的笑中,哥哥举起手:
  “就是我。老婆。”小葳睡着以后,她洗好澡便锁进母亲棉被,小女孩时的习惯。
  “累不累?”母亲披衣坐起打量她。
  “还好,过得去。”
  “弟弟上次打电话来,说小藏的爸爸结婚了。”
  “是吗?”
  “哼!他倒方便,又结婚了。”才好呀!至少不会再来烦我了。
  “他那么狠毒,当初真该告他,让他尝点苦头!”
  “妈!”她翻身坐起,认真地:
  “他是病人!他有病。他如果不接受治疗还会发病的。”
  “他有病?有病为什么不打自己?为什么专对你下手?如果不是打疯了打到他们系主任,事情闹开了,他辽不知道要怎么折腾你。你和小藏都得没命──”说着,母亲的泪汹汹地上来了。
  “不会的,妈。”我后来憎恶这样的月光了,自从你轻描淡写说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说每到月圆时便在阴影下辗转哀泣。
  她曾和学生们说起恶梦一样的婚姻,因为一个女生被男友打断了牙齿,而且这样的伤害不只一次了。
  “我那么爱他,他为什么这样对我?”女生嚎啕大哭,悲痛欲绝。
  “你要离开他。”她忽然说,而后一连串地:
  “这太危险,太痛苦,人不值得──”
  “老师,你不知道……”
  “我知道的,我真的知道。”她颤抖地握住女生颤抖的手。
  一旁的女生围过来:“老师,你是不是,真的……”学生们会知道的,前两、三年她常挂彩来上课,起先同事们还笑着问:
  “怎么又摔伤了?”后来渐渐不敢看她,她也逃避他们。她的被殴变成大家的难堪了。
  她开始请假,躲着学校也躲着家人,但躲不开那个男人。那男人是归国学人,大学教授,也是有暴力倾向的躁郁症患者。是她的丈夫。
  他是在结婚后三个月动手的,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嶒时已怀孕。她去医院与母亲换班,看护重病的父亲,稍稍耽误了回家做晚餐的时间。他在房里等地,劈头兜脸一阵打,她全无招架,趴倒在地上,听着他的咆哮,说她不顾丈夫的尊严,没一点分寸,必须好好教训一顿。
  他摔门出去以后,她爬到窗边,舔着血肿的嘴角,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哭。窗外有一轮圆月,寒气直砭肌骨。
  再见到母亲时她说停电撞伤了,母亲为父亲的痛已然心力交瘁。倒是父亲敏感,她从瞌睡中醒来,父亲正坐直身子打量她,目光炯炯。
  “妹妹呀!你实对我说,他是不是打你?”
  “爸!”她神魂俱摧:
  “没有啊!不会的。”
  “可是我总觉得不对。你向来很小心,为什么撞成这样?我昨晚上梦见你哭着说他打你。”
  “梦,怎么准呢?别胡思乱想……”她扶着父亲躺下。
  “如果是真的,我真死不瞑目,是我把你交给他的……”
  “爸!”她揽抱住塌瘦的父亲:
  “你安心休养,你放心,不要担心我!”
  月圆时他容易失控,她缩在墙角,紧紧护着肚腹,那里面有个生命在成形,与她心意相通。她唱歌时,胎儿缓缓转动;她挨揍时,胎儿紧张痉挛。
  父亲去世以后,她决心离开丈夫,却不知道怎么和家人说。她怕他们禁受不住她受的痛苦。而丈夫再度失控的冲动下,因猜忌多疑,打伤了他们的系主任。事情一连串科露出来,她的家人几乎要崩溃,她是一个鼻青脸肿的临盆女人。
  “为什么瞒我们?”母亲一声声地问。
  “不想你们担心……”
  “担心?我们的心都要碎了!我们都活着,让你受这种罪,我怎么跟你爸爸交代?”
  哥哥像困兽,在她床前踱着步子。弟弟也飞回了台湾,是他介绍了学长,替姐姐牵线作媒,如今要回来给家人一个交代。
  她抓住暴怒的弟弟,产后纵使虚弱,头脑却很清楚。
  “不要找他麻烦,我要离婚,我要孩子。”事情发生得很快,他辞了职,与她办妥离婚,离开台湾,放弃了孩子。
  当她尽量不动声色的说着往事,邱迟忽然站起身走了出去。
  我逃了出去,因为无法承受你所遭遇的,尖锐的痛楚令我忍不住号叫,我奔进树林,一种无可奈何的绝!凌迟着我。我疯狂地骑车乱窜,任恶风切割,直到冷汗涔涔。
  黄昏我到研究室去,看见你环抱着另一个不知为什么而哭泣的女生。我看着想,你的愁苦和伤痛,谁来安慰呢?
  她看见他站在阳光颗粒舞动的门口,好象他也是夕阳的一部分,有着一种深切的忧怆。
  “邱迟。有事吗!”原本在人群中霍然离去,令她错愕。而他又返来,或许会有解释说明的吧。
  他看着她,缓缓摇头,把手插进裤袋,走开了。像是夕阳走过廊檐,天便黑了。
  你令我快乐,也令我悲伤。
  假若没你的允许,不能说“爱”。那么,至少我可以说:喜欢。
  我喜欢你。
  这一回,不请求你的原谅。
肆. 永恒的玫瑰

  过完年,小葳留恋着舅舅家,和表哥表姐难舍难分,而她坚持要回家准备新学期教材,便独自一人回到小公寓。信箱里是空的。她在下午赶去研究室,掏了掏空无一物的信袋。坐在桌前,才面对事实,她在等他的信。
  如此急切,如此跃动,她在等邱迟。
  学期开始,她便在课堂上熟悉的学生中看见陌生的邱迟。
  宽大的白衬衫,及膝的花色短裤,旁分齐耳的黑发,是助教们讨论的那个美国来的选读生了。
  他们那天谈的是情诗的赏析和写作,照例要学生们谈爱情。
  直教人生死相许──有人还这么信仰。
  情天转瞬成恨海──有人根本嗤之以鼻。
  而邱迟举手发言,他撩一下垂落眼前的发丝:“爱情没得选择的,快乐或者痛苦,都要承受。因为爱人或者被人爱,都是上帝的祝福。”学生们鼓掌喝采,倒不见得是赞成,而是惊异于他的流畅优美的表达能力。
  她也诧异,因他说这话的恳切笃定,与他年轻的外貌太不协调。
  后来一些课堂内外的讨论,他们断断续绩仍谈过一些。
  “年龄的差距很重要吗?”好象是个女生问的。
  “因人而异吧。对我来说,二十几岁时的想法还不成熟,现在三十岁,很多事就明白清楚了。”
  “那也不难。”邱迟笑着:
  “只要活着,总能到三十岁,如果三十岁很重要的话。”
  “对来我说,是很重要的。”
  “如果有人的生命太匆促,只好在二十年内过完五十岁呢?生命的长短与心智的成熟,有一定的比例吗?”那些话语此刻异常清晰深刻。
  她站在窗前环抱双臂,轻轻在心里念一个名字。
  那条绿荫小径,曾经邱迟载着小葳驶过,他们一齐转头向窗内的她招手,不知是否是错觉,她听见他们和谐欢乐的笑声。那一刻,她清楚记得心中怦然感动。她的亲爱的心王子和那个来自过往岁月的大王子,两个好看的男孩,飞翔过她的窗前。她睁睁看着,在玫瑰花的馨香里,努力记忆。
  “玫瑰花太容易凋谢了。”她对邱迟说。
  “美丽、短暂,好象爱情。所以要常常换新,才能长久,也好象爱情。”
  “喜新厌旧。男生都是这样,邱迟也一样。”有女生在一旁抗议。
  “不是啊……”邱边想解释。
  “我懂得。”她忽然说。
  女生们仍议论纷纷,而邱迟停住了,他听见了她的话。她听懂了它的话,何必再费口舌?
  他于是缄默不语,在一片浪潮的喧哗声中,看着她微笑。
  她翻找学生留下的通讯资料,没有邱迟的。她记得他有外婆,外婆家在新竹还是丰原?
  要怎么才能探听他的消息?有一天,她焦躁的无情无绪,有很深的悔恨,她一直刻意忽略他,此刻竟无线索可寻。
  为什么刻意忽略?是因为一直就知道的。
  她一直知道,只是假装不明了。
  我可不可以……在梦中,在睡与醒的边缘,常见他临别时向她伸展手臂,向她请求。
  已经很好了。就这样吧。
  她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是一种充实饱满的安宁,不是枯稿的灰涩。
  邱迟的来信,她拆着,急莽地撕毁了漂亮的邮票。
  因为怕是最后一封信,反而下笔琅雄。过完旧历新年,我就去医院动一个大手术。半年前知道要动手术,我只提出一个心颇,让我回台湾去看看。
  看见你以后,才发现我要的更多,对生命的眷恋更深。
  在我残余的知觉中,将念着你的名字。因为你是我半生的恋人。
  她恍然明白自己那天惶乱纷扰的心绪,正是他被送上手术台的时刻。
  他的意念强烈地感染她了。
  这个手术是救命的,也可能是致命的。它令我勇敢,也令我怯懦。它令我自私的坦露了情感,却也悔对于你的干扰。
  如果我走了,靖你就当我从不曾存在吧。当我是邱延,或是窗内隐藏的孩子。把我忘记。
  我其心的请求。
  但若我活了过来,若上帝允许了我,健康的活下去,你是不是也能答应我,回到你身边,不只是喜欢你而已?
  上帝。你允许了他吗?
  她准备了礼物去哥哥家过元宵节,车子行过热闹的假日花市,她忽然说想买一盆桂树。
  哥哥说公寓里怎么种桂树?她说她真的想要,她说她喜欢桂花香。哥哥靠边停了车,去替她挑桂树,却不明白这样一件小事为什么让她转眼泪。
  手术成功以后,大概需要一段休养时间。然后,我将去找寻你。或许是秋天吧,桂花都开了。
  你快要忘记我,而我就来了。
                    〈创作完成于一九九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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