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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素素看着眼前黑糊糊的树影，继续说道："你知道那天下午我跑到哪里去了吗？"伸手一指，"就在那个山坡上。七年了，从铁家出来已经整整七年，我没有掉过一滴泪……"她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平静了一下情绪。允禵感觉到手掌下的娇躯在微微地颤抖，往怀里带了带，紧紧地贴在一起。"我可以不在乎天下人的唾骂，却不能忍受你的怀疑，即使是为了一个布丁。这就是在乎吧？当初师娘因为师父不吃她做的粥，气得要离家出走，师父跪了两个时辰，还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后来他告诉我，那是因为师娘喜欢他，在乎他，才生气的。我那时不明白，只觉得师娘蛮不讲理。现在却明白了……明白了，好像也迟了。回来后，正听见你向十三爷讨要乔姑娘。我的内力修为应该是很高的，竟然还晕倒了，差点儿走火入魔。那时我才知道，我走得比自己想象的要远。"

　　"在铁家，我是养尊处优的大少奶奶，人人都道我是扬州富商的女儿。体弱多病，性子柔顺，却没有人知道我会武功。嫁人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义风的相貌。谁家的女儿不是如此？我不过是妾侍的女儿，母亲又死得早，能够嫁给铁家做正室已经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你知道吗？义风的武功在江湖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少侠，而且他还是举人。文修武备，他哪样做得都不错，性子又风流。我自觉匹配不上，便按照师父教的所有大家闺秀的路数去做。甚至在他第一次纳妾之后，帮他打理第二次，第三次新人入门。所有女人该做的我都做了，可是我得到什么？第一次怀孕被向新入门的二夫人寻仇的仇家误下毒药，只是既然是仇家，为什么不下毒药，却下绝育药！"素素冷笑一声，允禵紧紧握住她的手，冰凉得吓人。

　　"仇人没找到，我也算完了。我的不育成了纳妾的借口，一个又一个地进门，一次又一次地谗言和诽谤，府里发生的所有不利的事情莫名其妙地都成了我的过错。或者八字不对，或者冲撞祖灵。我争辩过，解释过，可是没人信我，只有义风还算维护我。越是这样，我的处境就越糟糕。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站在我们之间，再多的信任和誓言也留不住渐渐模糊的身影。他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他。最后……最后，我就真的疯了。"有些是允禵知道的，有些是他不知道的，一个大家族和宫里的争斗相比，血腥之处并不少。在他看来，素素太简单了，不知变通的性格是她在争斗中失败的原因。他怜惜地亲亲她的鬓角，突然想到，既然他能看明白，铁义风那么有心的一个人会看不明白吗？从他回护的情况看，其实也是明白的吧？

　　一个念头冒出来，若是他处在铁义风的地位，在当时的情景下，就算知道素素是冤枉的，清白的，无辜的，又能反对家族的意见，能阻止那些黑血泼在她身上吗？允禵打了个冷战，不敢继续想下去。只听素素仿佛自语一般喃喃地说下去：

　　"一圈人都是做法的道士，我竟然老老实实地听义风的话，任人把自己绑在柱子上。当时我还想，泼完了，义风就会知道我是无辜的吧，她们就无话可说了吧？可是我错了，她们根本就是要羞辱我，竟然，竟然命人剥光我！说什么，这样才可以让妖魔无可附着遮蔽之物！我只听见义风叹气的声音，还希望他是拒绝了，可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公公说，这样的人留在铁家也是件丢人的事，念在我本性纯良的分上，且留我一命，让白云庵的尼姑收留我。六奶奶却说，尼姑也能传话，不如就说她死了。偷偷地卖到挽云楼，有人说起来，不认账便是。如果义风舍不得，还可以把挽云楼包起来，别人也碰不得。"素素第一次把那天的事情清清楚楚地说出来，轻轻柔柔地像说一件不相干的故事。允禵只知道驱魔，却不知道竟有这么多的曲折！以素素简单的心性，恐怕从没想到过这些所谓的亲人竟然如此待她，受到的刺激可想而知！想起铁家虽然势力减弱，但是毕竟还在雍正的庇护下过着闲散富人的生活，牙齿就磨得咯咯作响。

　　林间风声穿过，素素长嘘一口气："初识情滋味，我以为只要一个人努力，便可以像师父师娘那样美满幸福，却遇见了铁家。师娘说，师父是老天爷丢给她的狗屎，我还笑师娘说话粗俗。没想到，却是真的。这个世界，他们留给我的的确都是狗屎，不合时宜，人人唾弃。唯独吃的那个自己觉得甘美无比。"允禵扑哧笑了出来，这个也算是妙喻了。情之一字，唯当局人明了。旁人哪解其中三味。照这样看，天下最大的狗屎，便是烽火一笑的周幽王了。

　　允禵低声说道："那我便是你的那个--嗯，那个？"终究说不出来，心里却甜滋滋的。

　　素素摇摇头："回头看看，老天厚爱，扔给我一个，可惜没砸中--他死了。"

　　允禵身子一僵，德文？

　　素素道："他在的时候，我不知道，也不喜欢；他走了，我明白了，却只能叹无缘。"

　　允禵抓住素素的胳膊，想要扳过来，素素却软软地瘫在他的怀里，幽幽地说："一定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兜兜转转，走不开，放不下，明知不可以，却像飞蛾扑火。"

　　此言不吉，允禵却听得心头万千缠绵，情动于衷，不能自己。他抱起素素，低头吻了下去，素素没有拒绝，扭过身，手臂缠上他的脖子，唇舌相交，吮吸咬噬，如痴如狂。允禵五指箕张，双臂如施咒的金箍，恨不能在素素匝进自己的心尖上。

　　痴狂中，允禵突然觉得腮边凉凉的一片，微微抬起头，却看见素素双目禁闭，满面泪痕。于是他忍住身子的不适，沙哑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素素睁开眼，坐起身子，眼中有着异样的坚决，手轻轻地抚上允禵的脸，说道："允禵，我说过，等你身边有了合适的人，我自会离开，现在是时候了。"

　　允禵呆愣在哪里，不知道素素在说什么："素素，你疯了！你怎么会这么想！"

　　素素道："你在山下的时候，我都看见了。你和乔姑娘的事情我也有耳闻。我的事情都说给你听了。你心里也应当明白，我并不是长袖善舞之人，也不是宽容之人，《女戒》诸条我是一样也做不来的。不然她们也不会恨我如斯。皇家比铁家自然要高贵许多，人更多，我这种山野草民，是住不惯的。能与你有一夕之欢，得你回头一顾，与其所求不得，不如别无所求！于你，于我，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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