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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之琬看自己面前那栗子蛋糕,是小小一碟子欺雪压霜般的白色花簇,碟子边上有一把亮晶晶的长柄小勺子,她拿起来舀了一小角,原来白乎乎的花底下还有浅棕色的泥状物,下面是淡黄色的饼。放进嘴里一尝,果然又软又甜又香,上头做成花一样雪白的大概就是奶油,棕色的是栗子,煮熟了磨成了粉又加糖拌匀的,黄色的松松的是蛋糕吧。三层不同味道的东西放在一起,还真是好吃。她又舀了一大勺放进嘴里,细细品尝香滑绵软的口感。

  再看琴太太,狠狠地往咖啡里放了三大勺糖,又拿起一个没有盖子的尖嘴壶往里倒牛奶,直倒得黑色的咖啡成了浅棕色,喝一口,又拿起一把没开刃的小刀,在中间的一只小罐子里挑了一大块凝乳状的东西抹在她要的午茶蛋糕上,再从另一只罐子里舀了红红的果酱抹上,拿起来咬一口,赞叹地"唔"了一声。而筱太太拿了司空饼,往里抹了更多的奶油和果酱,咖啡里也放了同样多的糖和牛奶。看来她说的不敢吃甜食都是骗自己开心的。

  之琬喝着咖啡,吃着栗子蛋糕,笑嘻嘻地听她们聊天。什么哪家绸布店又进了新的花式布料,谁家的女儿嫁给了谁家的儿子,哪家的厨子又换了,做得一手好菜,哪天让她请客……之琬时不时笑一下,附和一声,觉得很自在。她从小跟两位姨娘长大,听惯了这些家长里短的话。和年长妇人相处,于她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喝完了茶,聊够了闲话,两位太太在店门口道别,筱太太拉了之琬的手道:"秋小姐,来家里玩啊,我家有三个女儿,都和你差不多大,你们一定说得来。明天就来,明天我邀梅太太杨太太她们来家里,咱们听戏搓麻将,乐一下午。"

  琴太太说:"那好啊,我也有些日子没玩了,明天一定去,你家大小姐不是要出嫁了吗,我要补一份礼。"又说了好些亲亲热热的道别话,才分头走了。两人回到家里,白荷衣带了琴师在天井里吊嗓子,琴湘田在一旁听着,见琴太太和之琬回来了,彼此厮见一番,说笑几句才回房。

  之琬换下外出的衣服,穿一件家常的格子布旗袍,拿了一根小金条,去找琴太太。

  琴太太也换了鞋,正坐在榻上休息,看她进来在身边挨着自己坐下,手帕打开,拿出一根金条,忙问怎么了。

  之琬道:"干娘,我不知道金子是什么价,到什么地方去兑成现钱,你帮我找个地方换一下,行吗?"

  琴太太问:"怎么?等钱用?这个你留着防身,战乱时节,只有金子值钱,先放着吧。缺什么,只管跟我说。要零花钱,我给你备用些。"

  之琬艰涩地笑道:"干娘,零花钱我身上还有些,这里什么都不缺,你不用给我备着。干娘你对我这样好,叫我怎么报答呢?"知道琴太太要说不用报答的话,按住她道,"是这样的,刚才在景泰店里,我想起我以前订的一只胸针还没去取,手上的现钱不够,想换了金子把胸针买回来。若是别的东西,也就算了,只是那胸针,是人家送的,已经付了三成订金,我不想搁在那里不管,还是取回来的好。"

  琴太太看看她眼神凄苦,问道:"送胸针的那人出了什么事吗?你这么难过,一定是断了联系?"

  之琬强忍眼泪,道:"是,去年八月后,就再没消息,我猜他是去打仗了。干娘,"抬起脸看向琴太太,眼泪簌簌地落下,"我要是再也见不到他,可怎么好?"

  琴太太一把搂住之琬,哭道:"可怜的孩子,怪不得你这么消沉,原来不单是和父母离散,还和爱人分别,这生离死别的事都让你摊上了,你可真是命苦啊。"拿了手帕擦眼泪,又替之琬擦。

  之琬强笑道:"有你和师父疼我,也不算苦了。干娘,我留了这里的地址让店里的人送来,要是他回来,一时找不到我,想起这胸针,会到店里去问,到时人家就会告诉他我在这里了。"她想自己在人家家里住着,金店银楼送东西来收钱款,这样的银钱出入,应该告知主人家的。

  琴太太叹道:"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全,也真是用心良苦。好,这金条我拿着,去兑了现钞给你。那胸针,是什么重要的礼物吗?"

  之琬在愁苦中羞涩一笑,低声道:"是订婚用的。"

  琴太太"哦"了一声,说:"也难怪。要不,我们在报上登个广告,看有没有回音?"

  之琬点点头说:"干娘的主意好,我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要不是遇上师父和干娘,我在乡下住着,更是没了希望。"

  琴太太摆摆手,示意她别再说这样的话,道:"我们先来拟个启事,看该怎么写。咱们去楼下的书房,那里有纸笔,我说你写,明天就拿到报馆去登。"拉了之琬就走。琴太太多年来都是一个人自己解闷,没个儿女让她操心,虽然有白荷衣这个弟子常陪着说笑取乐,但要练功吊嗓登台,实是没多少空闲给她。这忽然天下掉下了孤苦零丁的女孩儿,举目无亲,身世堪怜,又乖巧可人,温柔贴心,让她空荡了多年的一腔母爱都得以散发,因此无论是做衣服打扮,还是带出去见客,都做得兴兴头头的,这一下子又多了一桩缠绵悱恻的情爱在里头,更加牵肠挂肚,就跟听戏一样地过瘾。琴太太自是个戏痴,那是一点儿不假。年轻时听戏入迷,跟了红伶私奔,年老还可以串戏演红娘,怎不让她兴奋。

  两人在楼下琴湘田的书房兼画室里坐下,之琬摊开一张白纸,研了墨,望着琴太太,等她说话。琴太太想了想,说:"他叫什么?"

  之琬含羞笑道:"夏阳,是我姑舅表哥。"

  琴太太点头叹道:"唉,这不是现成的宝哥哥和林妹妹吗?又都是姑舅亲。一个姓夏,一个姓秋,倒是有缘。嗯,寻人启事要写得短而简单,又要一目了然,让他一看就知道是在找他。有了,你就写:夏兄,秋妹在沪,见报回复。回信地址嘛,不能写这里,保不定会有些无赖流氓捣乱,就在报馆租个信箱,让人把信都寄到那里,我们一天去取一次,这样就免了麻烦,省得惹出什么祸来。"

  之琬一听,佩服之至。就这么十个字,却言简意明,夏阳若是看见了,马上就知道这是找他的。而旁人却摸不着头脑,春夏秋冬的,以为是在玩什么文字游戏,当下欢喜道:"干娘,这个寻人启事拟得真好,十个字里面把要说的都说了。"提起笔来一挥而就。

  琴太太得意地道:"可不是嘛。"拿起纸笺来看,赞道,"你的字也写得好,可见家教是好的。"吹一吹墨迹,折起来,取个信封封了,说,"明天不是要去筱太太家打牌吗,先去报馆,再去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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