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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如烟惶惑着,一边慢慢在心中思量,一边恭顺地低头答应着,看看没什么其他事,便要告辞退下。妈妈忽又叫住她,问:"这几天的事,你怎么看?"

  妈妈的笑容很平静,甚至有点儿期待的神情。奇怪,说是她身体欠佳,好几天都没抛头露面,此刻虽然脸色看起来有点儿疲倦,但情绪怎么这么好?

  如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就老实地摇了摇头。

  妈妈不耐烦地拿指甲敲了敲床沿,慢声道:"这些小狐狸精们钩心斗角的事!"

  如烟依旧默然,低头站着,装傻到底。

  妈妈倒不追问了,鼻子里哼笑一声,挥挥手道:"走吧。"如烟转身告退了,妈妈却在她后头淡淡道,"你跟她两个,是难得沉得下心来的孩子。那几个看着蹦跶得欢,没几天好日子了。"

  妈妈老是喜欢冲着人背后说话,难道这样更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烟脊背上一股寒意,又回身深深施了一礼,这才退下了。

  紫宛坐在云凉寺畔的"净舍"中,纹丝不动。如烟初看上去很是安然,细瞧才发觉不对劲:紫宛的眼神竟有点儿像发癔症的样子。她握住如烟时,如烟发觉她的手是抖的。

  "我见到她了。"紫宛说。

  如烟怔一怔。"她"是谁?谁是"她"?

  "我到这里的第二天,她就来了,打扮得那么得体大方,笑容也那么温和,举止当然是有点儿老气横秋的,人家高贵嘛!可是还是很年轻的姑娘。她确实应该很年轻,对不对?"紫宛说。

  如烟真想把手放到她额头上,试试这家伙有没有发烧。到底谁是"她"嘛?

  "她谢谢我这些天照顾他。你知道吗?她竟然谢我!她说:'都是妾身失责,使得姑娘受累,多谢姑娘。这些茶点不值什么,是妾身亲手做的,就当是妾身致姑娘的一点儿谢意吧。'那些点心做得真好,真的是一个好女人用心做出来的。我们这样的野花野草,十指哪儿沾过阳春水?她倒是会的,相夫教子,厅堂厨房,样样都能做得妥帖。她才是为了男人们教养出来的女人。"

  紫宛起身去拿那个食盒,步伐有点摇晃。如烟想按下她,她不理,把那黑漆镶螺钿婴戏图盒子拿出来,一屉屉打开了--精致的小小糕点,每色不过两三枚,每枚不过案头闲印的大小,色泽鲜净,样式柔巧,端端正正排在盒子里。刚送过来时或许还是热的,现在温度已经都散了,看起来仍是妥帖柔巧的样子,只是有些寂寞。

  这糕点,就是那女人的样子吗?如烟心下一动,微微醒悟。

  紫宛手撑着桌面,声音幽幽的,压得很低,继续道:"她还对我说:'家里的事也不瞒姑娘,料来姑娘也是知道的。妾身未进相公的家门之前,相公对一个丫头极为爱怜。因长辈力主定下我与相公的亲事,那丫头心大福薄,竟自己去死了。妾身事后才知道,相公与长辈们怄气,都是由这件事而起,归根到底也是妾身的罪孽。如今听说有了紫姑娘,妾身非常欢喜,愿将姑娘迎回去,从此亲如姐妹,共同侍奉相公,也好为妾身赎罪。姑娘觉得如何?'"紫宛将原话重复了,那口气竟像是自己的心绪。

  如何?--如烟把目光转向窗外去。

  李斗的夫人,并不是个俗人呢。

  紫宛向着虚空的远处点着头,继续呓语道:"我知道他有夫人,但我从来没想过与她有任何瓜葛。我也依稀听人说过他有一个死去的心上人,但我更没想过跟我有任何关系。我初见他时,他就是那么孤独、可恶、迷人的家伙,一切事情都只应该在我们两人之间发生,而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原来不是我不去想就不存在啊!那个寂寞的女人,那个可以叫他'相公'的女人,跑到我面前来了--有爱,会痛,会动点儿傻脑筋,会把眼泪压到心里微笑着期望未来。我再也不能假装她不存在!"紫宛看起来很害怕,怕失去,所以抬起左手,抓住自己右边手臂,很紧很紧。

  那个真实的世界,从来不会因为谁不知道,不承认,就不存在。一场迷梦之后,只有肮脏和疼痛才是永远的。

  如烟漠然地想。

  "……现在院子里什么状况?"紫宛的手仍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臂,冷冷地向如烟发问。

  如烟老实告诉她:李斗已经被家里骗回去软禁了;金琥跑来跟田菁唱原属紫宛的曲子,唱得像首评弹小调儿;妈妈要她们沉下心,许诺局面都在控制中。

  "金琥算什么东西?田菁这只野鸡精才是惹事的!妈妈会控制她?哼!只要有白花花银子进账,管他台上六月飞雪、关公战秦琼呢!"紫宛斩钉截铁道,"我们回去吧!"

  如烟伺候她上轿。上等的红姑娘,出门时的行止比一般大家闺秀还要严密些,从房门到轿门几步路,步步莲花,帷帽帷帽,原属胡装,一般用皂纱(黑纱)制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其长到颈部,以作掩面,至隋唐把四周的垂网改短,亦称"浅露"。本文为架空,此处服饰描写不代表任何朝代。掩得严严实实的,小心翼翼给扶进轿里,绣帘立刻就垂下了,不漏一线春光。

  --越是在污泥里,越要爱惜自己,不能似残花败柳般招摇。

  如烟看紫宛在轿里坐稳了,自己方才举步,上后头一乘轿,猛听"啊"的一声,一个小和尚站在那里,竟看得呆了!如烟碧青的细眉微微一皱,他方才回神,估摸是醒悟到这两位姑娘是什么来头,红着脸快步跑开,口里叽里咕噜不知念了什么告罪定心的经。

  如烟想笑。待那丝笑容显在脸上时,也不过是冷笑罢了。

  回到院子里,糟心的事情果然不曾消停。

  李斗是再不见踪影了。金琥非要与紫宛合唱那首曲子时,紫宛恼了,哪里肯买她的账,一状告到妈妈那里,金琥反倒抽抽搭搭哭诉道:"本就是妈妈买过来的曲儿,又不是她亲手写的,凭什么说是自己的东西,把人家排挤出去?别说我比她入行早几年,是做姐姐的--就是不摆这前辈的谱儿,看她的横样也太欺负人了。"

  紫宛气得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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