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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金琥像是等着她开口似的,就势挽住紫宛的胳膊,道:"紫妹妹,还是你好。你来替我弄弄头发。"紫宛也开不了口拒绝,就随她去了。如烟心里觉得不太对劲,也跟着去。田菁搭讪着笑笑,宋二老爷差小厮来催她,她便跟着出去了。

  专供客人们休息的房里,金琥自己掀起镜袱,左右看看,果然略有些毛,那根嵌红宝石光蜜蜡蜜蜡,从地质学上说与琥珀是同一种东西,透明的叫琥珀,不透明的叫蜜蜡,都是树脂埋在地底深层,经数千万年逐渐石化而成。蜜蜡大多数为黄褐色,在地壳的变动中受地层压力及热力的影响、以及因不同地层不同矿物质的渗入,会形成不同的色系。绿色蜜蜡较为罕有,其色彩介乎翡翠与绿宝石之间,紫色蜜蜡也极为稀少珍贵,翠簪子也有些松。她向旁边指着一个盒子道:"那是宝妹妹的,快帮我取了来。"如烟快步过去取了来,打开盒盖,取抿子给她抿着。金琥手扶着簪子,瞥着盒内,道:"咦,怎么少了根扁针?"抿子,又称刷子,用于抿发,使头发光洁平整。抿子中也有用于描眉、或用于蘸胭脂在两颊涂红的,还有刷扫梳发时落在脖子、后背等处污物的。扁针则用于掖外露的碎发或拨缝隙:插戴簪子、头花等饰物时,若直接插入易将头发弄乱,因此插戴前用扁针在所戴部位拨出缝隙,将头饰插入后再撤出扁针。

  所谓"扁针",名字里虽有个"针"字,其实是一种似箸一般长、两指来宽的扁形物,用来掖碎发,或插戴簪子的,与抿子、梳子、篦子等物,都是闺房一套梳头家什里的必备东西。紫宛听见她这么问,就转头寻找。

  众人带的包裹行头全堆在这儿,紫宛一眼望见有根镏金扁针埋在里面,光露了个头。如烟的手正压着金琥的头发,脱不开身。紫宛就信步走过去,扬手将它一抽,顿时一声惨叫。

  如烟急忙回头,紫宛已经蹲到地上,握着手,痛得说不出话来。那根扁针落在地上。如烟过来拿过她的手看时,手指到掌心已经烫出一溜儿水泡,皮肉通红。

  金琥骇道:"这是怎么回事?"呆站了片刻,手拢着头发,向窗外叫人去。如烟小心地拨开那堆包袱,见夹缝里藏着一只小暖炉,炉盖松开了,里头的细炭正烧得通红。宝巾的头发厚重,落在地上那扁针确实是她的东西,比寻常款式还粗长了些,且是铜心镏金的,插在炭火里烧得滚烫,外头看不出来,这紫宛一手握上去,怎能不中招?

  如烟阴郁地想:这恐怕不是意外那么简单。

  紫宛蹲在地上,只是咬牙,脸色都变了。

  这件事,要查出头绪也不难:扁针是宝巾的,暖炉是紫宛的,包袱皮子是众人的。紫宛的小暖炉给瑞香焐过一会儿,后来谁也不知道放哪儿了,宝巾的梳头家什金琥等人都碰过,可谁也不承认动过扁针--每一条头绪最后全成了个"没头绪"。

  紫宛手上敷了烫伤药,医嘱"不得多动"。她还想练琵琶,田菁等人劝住了,道:"若拉扯肌肤,留下疤来,反为不美。"宝巾尤其抱歉,说:"因为我的东西惹出了意外,都是我的错,请容我帮点儿忙吧。"于是,她参加了曲子的排练,帮忙和音。这谱子本就是裴笛师写的,初稿即是笛谱,宝巾上手很快,只是对紫宛的琵琶技巧,却无甚帮助。

  紫宛也是心急了,听说附近的云凉寺许愿很灵验,别说正经舍金舍银求菩萨指点迷津的,每每能如愿;哪怕只是在寺边借住,日日在寺中求些素斋食用,多听经诵,疾病也能好得比平常快些。紫宛心想:鬼神保佑一说,近于虚妄。不过山上的水土好能养人,又或高僧的念诵能养心,因此对肌体有益处也是有道理的。去住上几天,避开院里的纷扰,清清净净养养手伤,倘若能快些好,岂不大妙?一咬牙,要死要活地跟妈妈要了三天的日子,上山拜佛去。

  她前脚刚走,后脚李府的家仆就送信来,说老夫人晚上做了个噩梦,第二天醒来,心还怦怦地跳,非要见见小儿子不可。

  李斗对父亲虽然颇有微词,跟母亲的感情却颇深,何况这送信老家仆是打小儿跟在老夫人身边、抱着李斗长大的,拍胸脯保证说:"小少爷,您就信我吧!夫人把老爷支开啦,准不让您见着他。夫人就想见见小少爷,可怜她都快想出病来啦!"李斗还有什么话说,本来打算在院子里再赖几天,到这份儿上只能跟着回去。

  紫宛不在,上山拜佛去了,宝巾就过来帮他收拾东西,进去时还笑哈哈的,也不知怎的,没多大会儿,忽然把帘子一摔,就跑了出来,站在院中向着屋里头喊道:"要是我害了她,我现在就给雷劈死!疑到我身上来?我虽然看不上她,也犯不着出这滥招。我再也不沾你们,成了吧?从今后你再别和我说笑一句,我也犯不着扣这屎盆子!"说着,哭得连声儿都哑了。

  苏铁恰好经过听见,吃了一惊,问:"什么事?"

  金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腰上袅袅娜娜,脚下虎虎生风,过去就搂着宝巾道:"哎哟,我的好妹妹,这话是说给谁听呢?"

  宝巾抹着眼泪,回过身去,气道:"屋里就一个人,我说给谁听?"

  金琥向屋里瞟了一眼,笑道:"行了,我说妹妹啊,虽然说打是疼骂是爱,这闹腾多了也伤肝儿呢。你是光明磊落的,姐姐给你作保。谁敢把你当奸妃呢?你若是,那这院子里都不干净了。看这天寒地冷的,再寒了人心可怎么了得?他这可就走了,今儿要掰开,难道以后真就掰开了不成?快别犟了!"

  苏铁细听这番话,明着是劝解,暗里句句撮火,不由皱起眉头。本想插进去劝解两句,她在这些是是非非的时候又是一向说不出妥帖话来的,只怕越插越乱,索性闭嘴,想回去叫采霓来看看。正待动腿,听帘子一动,李斗出来靠着门口,脸色那么黯然,道:"我本就不应该来的。隔着一段距离,觉得将生命献出来保护你们,都是值得的事。可当'你们'变成一个个的'你',就太乱了,就跟'他们'好像也没什么两样了。我原不该来的。我走了!"

  苏铁听着这话,触动了心事,迎上去笑道:"探花爷,如果在'你们'中找到一个'你',就永远不会变成'他们'吧?"

  李斗转过头来,凝视着她,答道:"所谓永远,只是你相信自己能坚持下去的全部时间。"

  苏铁把头低下去:"探花爷是说,对那个人也无法信任吗?"

  李斗缓缓摇头:"不能信任的,只是自己的心。"

  苏铁看着他,目光越来越清澈,越来越亮,盈盈福了一福:"多谢。"

  李斗神情变得肃然,回拜道:"保重。"

  苏铁嫣然一笑,回身走开,素白的衣角飞在夜风里。李斗也自踏步离开,老家仆赶紧招呼小厮抬起东西,匆忙跟上去。

  金琥愣在原地,拍了拍心口,道:"这两个人打什么禅语呢?你听出来了没?"

  宝巾却把脑袋摇个不止,泪落纷纷,一头扎进金琥怀中哭了起来。

  那一晚,李斗走后,再也没回来。妈妈把如烟叫去,说:"听说李家那小爷被他家老爷锁住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紫丫头该回来了,你去接她吧,顺便把这消息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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