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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黄春绿:黑鸟飞过我的窗台

  我接到两个来自梅城的电话,一个是清晨打来的,准确地说那时恰好我已经醒来但仍旧保持躺的姿势,眼睛也没有睁开。另一个在我临睡前,旧的一天即将结束的几分钟之内,我清理着手机里的垃圾信息,打算关机。

  早晨的电话是母亲打的,开始误以为是闹钟铃声,所以我没有动弹,后来想起那天是星期天,于是我在母亲放下电话之前及时拿起床头柜上的话筒。一般来说,我的家人有个与众不同的习惯,他们几乎从来不打我的手机,假如房间里面的电话没人接听,他们宁愿等到第二天再打。母亲说,看着那些人把电话按在耳朵上一边走过来走过去,她总觉得通话会随时断掉,这也许是我循规蹈矩的家人们不愿意接受高科技产品的最合理理由之一。不过,母亲的电话似乎打得早了点,我放下话筒后,看了看时间,刚好七点一刻。看来,梅城的时间似乎总是走在上海前面,我身边许多人还在梦乡的时候,梅城已经开始在晨光中脚步轻盈地走动,而当梅城熄灭夜色中最后一盏灯火时,上海却刚刚睁开夜的眼,喧嚣如同白昼。

  母亲说,梅青的婚礼定在这个星期天,不方便你就不必回来,来回车费就得费不少钱。虽没打算你回来,但还是须告诉你一声,毕竟梅家第一次嫁女儿,也算得上是件大事。我听得稀里糊涂,忍不住插话,不是才交往半年吗,怎么这么快就定下婚事。母亲轻轻一笑,并不解释,让我觉得自己的话非常幼稚。我说,你们到底希不希望我回去,梅青呢,还有父亲是什么意思?母亲说,你这是什么话,梅家的人都不曾薄待你,再说你父亲,你才出去那年,夜里他总是梦见你,你的相片他每日要拿出来看。后来还专门请来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你女相男命,生来男儿性格,留也是留不住的,他还作了法术,看见你坐着写什么东西,说明你在外面并没有受苦而且平安,你父亲和我才安了心。

  我默默地不作声,这么多年来,每当与母亲的谈话气氛有点僵持,她总会提起父亲的梦、我的相片,还有那个即使是神算也算不出自己总是被人用来结尾的算命先生,似乎她有意用这些话来除掉空气里面的阴霾湿气。我没什么感触,用手掌揉着脸颊,等她说完。话筒里听不到其它声音,奇异地静,父亲是不是坐在电话机左边的藤椅上呢,是不是一边装着看报纸一边暗地里偷听她说每一个字,他听她在电话里提起他,脸上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要不,你请几天假还是回来一趟。母亲叹了口气,我没有听到她的叹息声,但我感觉到电话那边她一定叹着气,我想象不出她的姿态,因为以前从未注意过她怎样接听电话,所以,我只能感受到她的声音和叹息,那声音和叹息似乎悬空躺在吊床里,吱呀吱呀地对着我的耳鼓膜轻轻颤抖。

  我显得为难地用犹豫不决的语气回答她,我说,好吧,我试试能不能请到假,可能回也可能不回。我是一个虚伪的女人,在母亲面前,我也做不到脱下自己的伪装。我比谁都清楚,这个月的工作已近尾声,并且我还留着去年一年的年假未休,请假绝对没问题,而且我自己也想回一趟梅城。

  母亲一定感觉到我的烦躁不安,她不说话了,照例等我先跟她说再见,我道了别,她突然惊呼,几乎是惊呼,因为她的声调都不一样了,好像她跟她后面要说出来的话都是劫后余生,吓了我一跳。她着急地说,你看看,你看看,瞧我的记性,这么重要的事,打电话之前还一直记着,怕忘记告诉你。

  母亲接下来的话令我感到有点意外,她说前些天有个自称某报社工作的人打电话找过我。

  我告诉他你的手机号,他打电话给你了吗?她不安地问。

  我想了想说,你有没有问他叫什么?

  没有。再说,那天你父亲刚好不在家,她抱歉地说。她只能一再强调那人自称在报社工作,什么报社她说不清楚,人们对来自遥远而陌生的东西总会慌乱,尤其是一个深居小镇的家庭妇女,我隐约感觉到,报纸杂志等一切与文字相关的事物,在母亲心中永远高不可及,令人神往。她或许在慌乱中根本就听不清楚,也或许那个人含糊其辞根本不想说清楚。那个男人说的是普通话。

  我的想象力可以将那天的场景完整复原,她一定恍惚了许久才把女编辑与她的小女儿联系起来,她从前所接过的电话里的人只找她的女儿,而不是一名编辑,我从未跟她谈过我在上海的工作,她们唯一知道的是我在杂志社上班。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问,电话那头已经客气地道别。也可能由于她对我在上海生活情形的一无所知,而使她羞于向陌生男人开口询问,报社和杂志社之间在她心目中存在一种神秘联系,所以她只能凭猜测认定我知道这个打电话的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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