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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我头昏脑胀,午睡前去自行车棚里取车,有个短发女孩正推着自行车进来。我看到她时,她也正在看我,脸上挂着笑容。我认识她,是邻班的,跟我一样,学校文学社社员,也是语文科代表,我们曾在很多公众场合遇见,她的身边总是有不同的伙伴。我推着车走出车棚,她忽然叫我,从后面追上来。她说,林雪老师走了。我点点头。她接着说,我早知道你,只是一直没说上话,林雪老师经常提到你。你去哪里,我正准备上完课去找你!我说,有点不舒服,请了假。她的眼睛亮闪闪的,我回避与她对视,有些焦躁地打算走开,忽然想起她说找我的话。她笑吟吟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到其中折角的一页,撕下来递给我,她说,这是林雪老师的地址,临走之前写给我的,她让我转告你。

  纸上不是林雪老师就读大学的地址,而是新疆建设兵团某某学院研究所,一眼就看得出她的笔迹。女孩说,这是林雪老师毕业后要去的地方,你写信就寄这个地址,我抄了一份。她的眼睛弯弯的,说话很快,我要迟到了,记得啊,以后有事,到班上找我。

  女孩走后,我捏着那张纸,心里空落落的,林雪临走之前从未想过与我告别么!然后有一种奇怪的湿漉漉的,像鼻腔里毛细血管破裂后一股流体滴落到地上的感觉扑闪而过,惊慌、失落、无奈和凄凉,多年后,我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伤害。

  我没有去邻班找过那个女孩,有时碰见了,淡淡一笑并不说什么。给林雪老师,我写过信,第一封信写得很长,然而等了很久也没有收到她的回信。我以为她没有收到我的信或者信被邮差弄丢了,我的一本旅游地图册上,新疆与梅城的直线距离不到6cm,母亲记忆里的新疆遥远寒冷人烟稀少,交通也不便利。我曾听母亲说过,她像我那样大的时候,去过新疆,那里有她的一个表亲,等到我重新不厌其烦地问起她关于新疆的记忆,她已经只剩下模糊而大概的印象,一个有着冰雪的荒凉之地,似乎还有马,马儿们从枯萎的草原上跑过。母亲提起那段往事,语气是喜悦欢快的。她已经忘记了在新疆停留过的地方,但她永远记得怎样意外得知有人给父亲提亲的消息,在父亲最需要她的时候,匆忙地返回梅城。她责怪地瞟了眼一旁的父亲,对我说,要是再晚一点点,说不定就没有你们几兄妹了,那时候的通信是极不方便的。

  我的期待随着母亲的记忆也开始模糊而大概。

  我继续写过几封信给林雪老师,简短的问候,末尾请她毋必回信。写信的目的,也变成对她留下的唯一联系方式真实性的试探与确认。信没有被退回,也没有任何回音,我不得不放弃对她的期待,这个过程漫长而又伤感。我至今也不敢确定林雪老师收到过那些信,我愿意相信,那些信由于某种原因,被送到了另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或者,林雪老师由于某些原因,放弃了她留下的那个地址。离开梅城后的头几年,有人告诉我,新疆都是以兵团来划分区域,也就是说,被称为建设兵团的地方非常多,我的地址可能由于不详细,所以无法正确投递。可那时,我已经决定不再关心林雪老师的地址,那张写有地址的纸,早已被我不知置于何处。

  在林雪老师面前,我话语不多,她如果是一个细腻的人,应该早已从我的眼神之中发现我内心的柔弱,然而她看不到我对她的爱慕,因为我是如此善用沉默和口齿笨拙来掩饰真情实感。我记得,在给她的长信里,有这样的句子,“我是河岸一棵树/看着你日日走出晨曦/于波光那边/对我凝视/那眼里不会有树的影子/在你目光所及之处/一棵树如此卑微……”。信发出后,我有点后悔,有点忐忑不安,我在信里告诉她,那些句子是我从别处看到的,觉得好,所以记下来(她曾多次鼓励我增加对诗歌的阅读)。我害怕诗句泄露内心的信息,那诚惶诚恐的青春啊,回想起来,有异样的疏离感,仿佛是陌生人的青春。

  我曾经为之羞愧的梅城口音早已迅速消磨掉,我的梅城方言里不知不觉混进了许多文绉绉的词语和上海话尾音,然而我仍然不是梦想中,那个用足够优雅的腔调说“我爱你”的女人,这个女人由林雪衍生而来,又因林雪而离去。我永远做不成从散文里缓缓行走的林雪,她是属于我的传奇,一个假想的爱情高度。现实里的爱情平乏如人生不断失去和离开的过程,这个过程需要点自我欺骗和极度自恋,才能得到些许自我慰籍。

  老班仍然固执地等待着回答,那固执看起来更像不甘心的绝望,我本想一走了之,忽然间又改变了主意,或许他并不是我所想的那样无趣,至少他看起来像个善良聪明有良好修养的男人。他所做的一切又都那样明确着准备做为一个情人,他捧出他的初恋,他的妻子,他的婚姻,他的两性观念,他真诚地一步步为情人之路加砖添土,扫除障碍。

  我对老班说,我可以尝试去爱你,但是我现在不爱你,我或者也可以尝试去做一个已婚男人的情人。

  老班说,不要紧,我会努力让你爱上我。这种爱情,起初是扮演的,以后却要变作诚恳的了。爱情没有神秘,也不需要伟大,欢乐是爱情的唯一目的。亲爱的,我认为你比我更需要爱情。

  我说,这就是你的爱情宣言吗?

  老班说,不,这是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在他的《爱经》里说过的话,他告诉我什么是爱情。

  我说,我从未对一个男人说过爱字。

  老班说,试试看,就当做是一种游戏。

  试试看!试试看!他连续重复着这句话。

  在一种奇怪心情的驱使下,我在键盘上敲出“我爱你”,按下enter键。看着这三个蓝色的字跳上去,我并没有感觉到沉重不安,相反,意外地无比轻松,原来,说出这几个字竟然如此简单,就像春天到来时,脱下冬天里厚重的大棉袄,只要伸伸手解开纽扣,春天便来到了。此时此刻,这个城市的各个部位里,不是有许多人,正对身边每一个遇见的人都叫着“亲爱的”,某条街上服装店里打扮中性的老板不是也对我说过,亲爱的,这件衣服很适合你哦。这个城市里从前美女遍地,现在大家都不叫她们美女,而叫亲爱的。

  我与老班的爱情,唾手可得,如同妓女廉价的贞操。爱情抛着媚眼缓缓向上撩起裙边,露出光滑性感的大腿,我看到那只手上松驰而爬满褐色斑点的皱纹。

  如果说,老班是一个阳萎者做着自慰表演,而我则是一个无力走开的旁观者,无力不是由于软弱,而是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导致的肢体麻木,没有痛苦,有一丝悬浮而绝望的快感。我艰难地移动鼠标,放在老班的头像上,只要我轻轻点下右键,就可以彻底删除我们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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