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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有一次在百货大楼,我指着玻璃柜台下的笔记本,很有礼貌地对售货员说,我想看看那种款式的日记本。我的普通话发音有点生硬,我注意到柜台里的已婚女人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打量我。我垂下眼睛翻了翻柜台上的本子,然后微笑着对她说,日记本很漂亮,多少钱?已婚女人用梅城话说了一个数目。我不动声色地带点傲然神色付钱给她,从她手中接过皱巴巴的小额零钞,数都没数就放进口袋里。“谢谢!”我保持微笑,抓起日记本,转身慢慢地往回走。整个过程,我只说了三句话,像是表演三句台词。我知道女人的目光一直会送我消失于她看不到的地方,所以我走得尽可能慢,不让她看出我有点慌张,或许她正偷偷地向同柜台的女人递眼色,小声议论那个说着普通话的小女孩是不是有点不正常。那时候的梅城,很少有外地人出现,即使有,也是操着一口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夹带些梅城本地方言尾音。走出百货大楼,才发现脸一直发着烫。这样企图改变身份的尝试,只有过一次,因为梅城那时候只有一家百货商店,并且我没有足够多的零花钱买那样昂贵的笔记本。

  不久之后,美丽的林雪离开了梅城,而林雪,就是我梦境里唯一可以用优美的语调说“我爱你”的女子,也是我心目中唯一配得上拥有爱情的人物。

  那时,林雪是实习老师,即将从师范大学毕业。她有一头乌亮的头发,盘成发髻,发髻上露出细碎的白色花朵,常常穿一双圆头系带子的中跟皮鞋,长裙色泽淡雅,梅城人很少穿的款式。她是我眼中的天使,总是微笑着,温柔地注视我们。我至今仍然能准确地背诵出《绿》和《荷塘月色》里的片段,归功于林雪。她就是从梅雨潭闪闪的绿里走出来的女子,又似乎是荷塘月色下一道凝碧的波痕,或者袅娜地开着的白色花朵。她一边缓缓地走过我们身边,一边朗诵,语调低缓深情,如梦亦幻,偶尔她停下来,目光从课本上移向身边的学生,微微一笑,神情亦是专注的,似乎仍沉浸在文字的情绪里。所有人鸦雀无声,跟随她的声音走入那“奇异的绿”和“亭亭的荷塘”,她早已消失其中,溶为一体,剩下环绕于耳畔的余音不绝。

  她是让我感受到什么是美的启蒙老师,也是记忆里唯一爱慕过的女性,而那种爱慕何其卑微。当我面对她,不得不开口跟她说话,不得不用梅城方言回答她标准的普通话,那潜藏于内心的自卑和羞愧便日渐强烈地折磨我。我从她的微笑里,猜想她自始至终一直以为我是一个腼腆的女孩,而这种腼腆是小镇孩子所普遍拥有的。为学校朗诵比赛做准备的前夕,她把我单独叫到宿舍里,一遍遍地纠正我朗诵里的发音。我的目光偷偷地抚摸过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那月白色的床单、崭新的书籍、墙上的人物素写、带盖子的白瓷茶杯、靠墙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两双鞋(一双白色凉鞋和一双黑色高跟鞋,高跟鞋我几乎从未看她穿过,她偏爱她脚上那双圆头中跟鞋),她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新奇和喜悦。她告诉我,过几天有位出生于梅城的著名诗人将回到梅城,在母校做一场关于文学与诗歌的讲座,她准备让我代表班级参加讲座形式的茶话会。

  那个下着小雨的午后,秃了顶的著名作家兼诗人被人围拥着从我身边走过,手拿笔记本的学生代表们兴奋而谦卑地跟在后面。我远远地看着那群热烈的队伍,走进会场的大玻璃门,当林雪走近孤独地站在台阶下的我,一定看到了我的紧张,因此,她微笑地凝视着我,温柔地向我伸出手来。她牵着我的手走进会场,我小心地握着她的手,那手柔软而滑腻,我能够触摸到那掌纹里的呼吸。

  茶话会没有持续一个小时,我已经不记得诗人讲了什么与文学有关的话题,他似乎也确实没讲什么,有点像闲聊,那些老师们都听得特别认真,不时爆发出笑声。我记得当那位快五十岁的老诗人念完他曾经写的一首诗后,所有人都鼓起掌来,掌声不断,笑声不断。我也笑了,笑得很羞涩很惶惑。那首诗的大意是说,老诗人的夫人荡秋千,流了许多汗,他不让她用手帕擦汗,他要用他的目光将她的衣裳烘干。我讶异于诗歌竟然可以这样写,老诗人继续他的诗歌分析时,我在一大堆人群里寻找林雪,林雪靠着椅背,两脚交叠,一只手抱着另一只胳膊肘,一手放在膝盖上,微微抬起下巴,正若有所思。

  没过多久,林雪的语文课,她没有来,进来的是班主任徐一鸣。徐一鸣在教室门口足足站了十分钟,冷冷地扫视着满脸惊讶小声议论的学生们,直到所有人都低下头默默打开课本。他一言不发站在林雪站过的地方,拿起林雪用过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本应属于林雪老师的一课。

  林雪用一种静悄悄的方式离开,一如她曾经于某一天清晨,静悄悄出现在我们班的讲台上,尽管清楚她实习老师的身份,但我还未来得及设想她的离开。我想起一天傍晚,经过学校的小花园时,看到她与另一位实习男老师站在夹竹桃的丛林下谈话,不知为什么,我加快了脚步,怕她知道我从那里经过。显然,她的注意力集中在交谈中,对周围的行人,她的目光匆忙,漫不经心。她也许看到了我,也许没有。

  那些天,一直阴雨绵绵,细如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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