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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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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玲的表妹李小月正在院子里踢毽子,看见吴蔷忙问吴萍干吗呢,能不能找她玩。吴蔷让她尽管去,吴萍正没事找事呢。李小月一听拿了毽子飞跑出院子。大玲从自己屋里走出来,招呼吴蔷他们进屋,北屋姥姥的门开了,大玲姥姥站在廊檐底下。老太太穿了一身青布棉袄棉裤,腿脚用裹脚带子扎结实了,脚上一双黑灯芯绒骆驼鞍棉鞋,雪白的边儿,一看就知道是新的,头一回上脚。阳光足,姥姥眯了眼,又用手搭了棚,看清来人,笑了,然后冲老二他们招手,愣把人截她屋里。姥姥住的北屋进深大,屋顶高,前脸儿又出了廊,这种四梁八柱的房子东暖夏凉,加上姥姥的炉子烧得旺,老二他们一进屋迎面一股热气,舒服。杨小宁问姥姥,还没到春节您就穿新衣服啊。姥姥说:新年嘛,图个吉利。杨小宁不拉倒,追问,那到了春节呢,您是穿这旧的,还是另做新的。姥姥被问得一句话没有,光笑,说这孩子叫真儿。又踮着脚翻腾柜子,摸出两把花生,一把瓜子,放在一只青花瓷盘里,让老二他们吃。又是杨小宁问,说这盘子缺了这么大一个口,您怎么还用啊。姥姥说:这是祖上留下的,不舍得扔。老二说:跟我奶奶一样,破盘子破碗的,还有衣橱什么的,恨不得都是古代人用的,在学校的时候,我一念古文,就想起我们家那些旧东西,最后觉得自己都变成古代人了。这话,逗得大玲和吴蔷笑个不停。杨小宁说:我爸一个朋友是考古的。姥姥问那是什么营生,很难做吧。杨小宁点头说:难,就是在那些挖出来的旧东西上研究历史,能不难吗。姥姥想了想,说:咱这东西虽不是挖出来的,可也有年头了,要是你爸那朋友愿意拿去研究就拿吧,除了这还有别的东西。说着就要去找,被杨小宁拦住了,说:您别拿了,这都是家底儿,您都倒腾出来了,祖宗不干了。姥姥笑道:祖宗在哪呢,烟儿都散尽了。大玲的小姨齐玉萍门口站半天了,这会儿才张口道:我就纳闷儿了,那会抄家的时候,怎么就没把这些旧东西抄干净呢,让你们这过新年还倒腾这些旧东西,再抄一次家合适。话没完,大玲姥姥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呸,尽说不吉利的话,抄家,把你妈抄去你就老实了。看见妈真有点动气,齐玉萍道:您看您,这说笑话,您还当真了。说完,一扭身走了。姥姥哼一声道:德行!屋里几个人的目光让齐玉萍带到了院子里,李常青正穿著件和尚领军绿色绒衣,蹲在院子里擦车,三辆车,得算大工程,已经擦好了一辆,正擦大玲那辆“二六飞鸽”,自己的那辆“二八永久”还灰头土脸地立在当院。脚边是一只盛水的白瓷盆,掉了好几块瓷,三花脸似的,冒着热气,显见是热水,从盆里拎出的擦车布也热气腾腾。引人注目的是那把白铁皮的精致小油壶,玩意儿似的,说得上是件艺术品,那是李常青自己做的,心灵手巧不用说了。此刻,他那只鼻子正像一朵腊梅花一样盛开,天够冷的。李常青的鼻子首先引起吴蔷的同情,心说:多难看啊,换了自己,早自杀了。十多年后,电视里给一种治螨虫鼻子的药做广告,随着“灵灵灵”三声高喊,吴蔷首先想起的就是李常青艳若桃李的鼻子。 下午,四个人去了地坛。原本没想去,从大玲家出来,顺手就拐出了胡同,上了大街,奔左,没一会儿到了北新桥,所有的店铺,包括那个委托行,全关门了,都回家过年了。没的逛,只得朝北走,到了雍和宫,破破烂烂的大门贴了无数张封条,最上边这张新贴的,杨小宁注意到封条的日期是昨天,1977年12月31号。左手国子监,里边更没法去了,孔庙,那是绝对的“四旧”,四人商量好似的,脸都没朝那边扭,直着走,就出了城,只有地坛一个去处了。老二他们进的是地坛东门,进门不要钱,门口连看门的都没有,满眼一片荒凉,草木枯朽,一根儿人毛儿都难得一见,谁愿来这儿啊,隐隐约约也知道这地方是派什么用的,总之封建迷信那一套,能有人来光顾,已经给足了它面子。老二几个走走停停的,大玲和吴蔷在前,老二和杨小宁殿后,大玲和吴蔷叽叽咕咕说个不停,而老二和杨小宁这一路加起来也超不过三句话,他们并没有像吴蔷和大玲那样肩靠肩走,相距一米,本来心里就隔着一层呢。吴蔷和大玲说话的间隙,四周围安静极了,只有风穿过树枝的嗖嗖声,吴蔷觉得糁得慌,这时候听大玲说道:我姥姥说松树柏树,这都是阴间栽的,这怎么都是啊。后边杨小宁嘲笑道:废话,这就是祭祀的地方,当然应该种这些树了。大玲睁大眼问祭祀什么。杨小宁不屑道:亏你住这儿,地坛地坛,当然是祭地了。大玲心里有了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又一次的想到天坛日坛月坛,那肯定是都要祭祀的,古人活的可真讲究。表面上却受不了杨小宁的态度,觉得杨小宁太傲慢。杨小宁不认为自己傲慢,要是真傲慢,就根本不理她,更甭说给她讲课了。吴蔷问讲什么课。杨小宁笑道:地坛啊。吴蔷说这叫讲课啊,一分钟都不到。杨小宁说用一分钟讲一堂课,是天才。转到地坛北门的时候,突然刮起大风,老二提议从地坛北门出去,大玲问老二出去是哪,坐车方便吗。吴蔷说不如再走几步出西门,然后坐4路无轨不就回去了。四个人接着走,看见狂风中有个坐轮椅的男人。大玲觉得奇怪,这大风天,好人都很少出来,一个残疾人还不消停。走到跟前,见这人有二十七八岁,戴副白边眼镜,眼镜腿儿都用白胶布缠着,白胶布几乎变成黑胶布,眼睛片后头是一双善良而忧郁的眼睛。他一动不动,肆虐的狂风到了他的周围似乎弱下来,他无目的地凝视前方,若有所思,却又好象一无所想;他随时都可能同你倾诉衷肠,又似乎永远都不会将他的秘密示人。老二冲他笑了笑,没响应。走过后,吴蔷说这人可能是精神病。大玲说不是,从眼神能看出来。杨小宁说知道他是谁了,土地老儿。 元旦一过,日子嗖嗖地奔春节去了。俗话说“送信儿的腊八粥”,春节的信儿。“腊七腊八冻掉下巴”,腊八那天冷啊,下巴虽没冻掉,手指头冻的发麻是真的,湿着手别拉门把手,沾掉皮;站当院儿深吸气儿也不成,留神鼻孔冻封住。就得是这天儿,老二奶奶一大早在院子里忙忙活活地转悠,嘴里也不停。天儿不冷,腊八粥不是味儿。老二奶奶在煤棚里撮了一簸箕煤球,踮着小脚儿进了自己屋,把簸箕架在炉边儿,水壶放地上,用捅条捅火,把一簸箕煤球倒进炉膛,煤烟腾一下子升起来,老二奶奶眯起眼,歪了头,躲过升起的煤烟,然后弯腰拎起水壶坐在炉子上。老二和建平都还没起床。早起的人希望别人都早起,奶奶把该做的做完了,就去敲建平的窗户,让他起床,建平问起来干吗。今天是腊八啊,熬腊八粥,过节。建平说那您就熬吧,叫我干吗,我又不会熬粥。敲老二的窗户,问干吗。奶奶说该起床了,熬腊八粥,还没买材料。那您买啊,我又不知道买什么。奶奶火了,说:拿粮本,去粮店排队去,买红小豆和江米。老二说:您怎么不叫建平去啊,您怎么这么偏心眼儿啊。奶奶说:建平是你弟弟,我不偏他偏谁啊,他识偏,他一不给我惹事,二不让我操心学习,三不弄人家女孩,你呐,想想你自个儿,这张老脸都让你丢尽了,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啊,这辈子给你们扛活,到头来,还让你们指着我脑门,说我偏心,啊!老二最怕老太太唠叨,那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东西。一骨碌爬起来,脸都没顾上洗,去了粮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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