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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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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不重视过元旦,因为元旦跟春节挨的太近,春节在国人心里的分量,哪个节也比不了。打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爷开始,到正月十五灯节为止,春节才算真正过完,前后统共二十多天的时间,人都让喜兴气儿泡发了,世界上再没一个国家,过节能过得这么过瘾,这么痛快,这么酣畅淋漓。而元旦,就像是夹在春节这本大厚书里的一只小小不言的书签儿,不留神就翻过去了。不重视元旦首当其冲的,表现在吃上,多数人家还吃平时吃的东西,即便个别富裕人家已经开始置办年货,那也是为了春节,一捆一包的用麻绳扎结实了,怕坏的放屋外背阴儿处,不怕坏的放柜子里;尤其花生瓜子儿,都凭本供应,一定放好了,让小孩儿找着偷吃了,过节的时候就没抓挠了。胡同里人一般都是等年根儿底下再置办年货,有人说话了,哪有那么多的闲钱呢。有的人家儿不这样,正儿八经的过元旦,比如吴家。家里世代都是有文化的,吴蔷爸妈又都留过洋;重视元旦,恐怕是从外国人那学来的。妈让秀梅早早就把副食本上春节供应的东西全买了,半斤花生一斤瓜子儿,还有点心什么的。其实花生瓜子除了本上,还有高价的,吴家有钱,不在乎。实际上,过了元旦,吴家堂屋的八仙桌上就断不了花生、瓜子,甚至果脯、茯苓饼一类的小吃食儿,胡同里小孩儿都知道,哪个不馋得哈喇子直流。过节前后,吴萍、吴薇在小孩中的威信相当高,吴家的门铃也就“嘀咚”地响个不停。爸妈又极大方,胡同里的孩子都吃过吴家的东西,吃过就吃过了,更是小小不言的,没人记着。 自从回到家,吴蔷很少出门,有限的几次,一次是帮着秀梅排队买羊肉,排了三个钟头的队,冻得吴蔷说不出话来,最后花了两块五毛钱,买了五斤羊肉;秀梅正排队买冻豆腐,没法替她。秀梅排了四个小时的队,买了三块冻豆腐。俩人把三块冻豆腐、五斤羊肉放在厨房里的案板上,心里忒高兴,总算没白排。还有一次出门,是去杨小宁住的院里,也就是段执政府,不是去找杨小宁,是还朱西成书,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吴蔷知道朱西成家书多,本来不喜欢朱西成这人,觉得她跟别人不一样,总跟隔着一层似的,可经不住书的诱惑,从什么时候跟朱西成密起来,记不住了。朱西成不在乎吴蔷对她的态度,你不理我,我也懒得理你,你跟我交往,我也不拒绝。走进段执政的大门,门卫看了一眼吴蔷,没管她。一个清洁工正拿一把大扫帚扫地,地上一棱一棱的扫帚印儿,看着挺舒服。朱西成家的楼是木质楼梯,即便轻轻走,声也忒大,索性放开了步子,一通哐哐哐;楼板也是木头的,谁家来了客人,整座楼里人都清楚。朱西成手里卷着一本书来开门,吴蔷走进屋子,问朱西成看什么书,朱西成打开卷着的书让吴蔷看了书名,《天路历程》,问好看不好看,朱西成说凑合,妈让她读的。吴蔷觉得奇怪,说:你妈不是学数学的吗,还管你读什么书啊。朱西成笑了,没说什么。吴蔷感到朱西成的笑容里面有一种费琢磨的东西。吴蔷把《怎么办》放在朱西成的书桌上,问朱西成考得怎么样。朱西成没心回答吴蔷的问题,她心里清楚,能不能上大学,在她来讲,不是分数的问题。吴蔷见朱西成没了说话的兴致,就走到书柜前,见横着一本书,顺手拿出来,书名是《秋海棠》,正要翻看,被朱西成拦住,说:别看那个,怪无聊的,我正想扔了呢。吴蔷听朱西成这么说,好奇心就起来了,说:那你就当扔了吧,我拿走了。从朱西成家出来,吴蔷故意走得很慢,是想能碰上杨小宁,吴蔷已经将原来在老二身上的心思,转移了大半在杨小宁身上了,这种变化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吴蔷自己是绝不承认的,不是好事啊,照常理,变来变去的女人,水性杨花无疑。可心思是最难控制的东西,这世界上怕无形的东西,鬼啦神的,说起来就糁得慌;一辆车,刹住容易,想抑制一个念头就难了,没轧。吴蔷走得已经没法再慢了,还是没能碰上杨小宁,出了那扇大门,女孩的心灰塌塌的,提不起精神。那本《秋海棠》给她解了闷儿,书太薄,没过三天就看完了,刚好明天就是元旦,晚饭后,秀梅推门进来,对正发愣的吴蔷说:你妈可问这几天你干什么了,还问你跟老二见没见面。又用下巴颏指一下桌上的《秋海棠》说:什么书啊,看的五迷三道的,你妈让你少看小说。秀梅这么一说,吴蔷想起老二,从回来一直没见着,不知道这些天干什么了,想到这,朝门外走,秀梅在后边喊让她穿棉猴儿,别冻着。胡同里没人,路灯幽暗,鬼眼似的。没风,每家每户门口的国旗耷拉着,路过老二家门口,吴蔷还停了停,院子里没一点声。往回走的时候也没动静,吴蔷心里怅怅的,回到自己屋里,听到胡同里有零星的鞭炮响起来,元旦是不放炮的,是些太过顽皮的孩子偷了爆竹瞒着大人放的,这么一放,也就真正把人们过节的心思搅和起来,绷了一年的劲儿彻底松了。 元旦一大早,吴蔷爸第一个起床,推开北屋的门,站在院里大喊:过新年啦!起床!吴蔷最懒,直到爸狠劲敲她的窗户,才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小声咕哝,讨厌。等全家人都在饭桌边坐好,爸就依照惯例,发表“新年致辞”,什么新年里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要勤俭持家,要努力工作。一通唠叨过后,吃早餐,没什么新鲜的,豆浆、油饼,比平时多了两样小菜:豆腐丝儿、肉沫黄豆炒雪里红。中午饭就不一般了,一大碗红烧肉,馋得每个人都眼睛放光,吸溜哈喇子。闷米饭使的也不是平时的糙米,是小站稻,粒儿圆,闪着油光,白口都吃得下。吴蔷吃了一小碗就撂了筷子,爸问吴蔷是不是不舒服,吴蔷摇头,说只是觉得什么活都不干,还吃这么好,不落忍。爸说:看,毛主席说的对吧,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妈不以为然道:那也不能饿着呀,噢,不干活就不能吃饭,这是什么道理呀。吴蔷说:我们插队那的农民就这样,不出工就不能吃干的,只喝粥。爸说:还不是遵照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的结果,怎么说来着,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佐以瓜豆番薯……妈打断爸道:毛主席那是对农民说的,可我们是城里人。爸笑着说:看看,城市主义吧。妈接道:听说过无政府主义,左、右倾机会主义,就是没听说过城市主义。吴蔷没兴趣听爸妈争论,站起身离开饭桌回到自己的屋子,想起自打回来还没见过大玲,就穿戴整齐准备出门,后边秀梅追出来,问哪去。爸说别管她,那么大人了。 吴蔷没走几步,撞上找她的杨小宁,就提议去找大玲玩,没走两步,见老二从自家院门出来,像有人施咒语,三人立定不动。头顶上的太阳又小又圆,阳光笔直地照下来,影子只有小小的一团。老二朝吴蔷和杨小宁慢慢走过来,每走一步都十分谨慎,像一只犹疑不定的猫,这并非胆怯,作为男人,老二有足够的胆量和勇气,小心谨慎表露的只是伤心,吴蔷伤了老二的心,此时此刻,老二的心正因为吴蔷流血,那并不高大的身体,充溢着难以言表的酸楚。吴蔷很害怕,怕老二打杨小宁,怕因她而起的暴力;同时又觉得愧疚,让旁人看起来,吴蔷肯定三心二意。杨小宁没有那么复杂的心思,有点尴尬罢了;其实,就连那点尴尬都不完全为自己,有六分为老二和吴蔷,老二占了四分。挨老二打那次,杨小宁就觉着争夺吴蔷是稳操胜券了,老二算得上勇猛的男人,却那样的不堪一击,心软得豆腐似的,刚一碰,就成豆腐渣了,他的强硬是表面的,正因为内心软弱,拳头才硬,而在他主动出击,武力得胜的时候,他也就真正失败了。老二经过吴蔷身边,看见吴蔷用一种近乎绝望的表情望着自己,他知道吴蔷在哀求,只朝吴蔷望了一眼,老二的心就软了,软得一塌糊涂,没法收拾,迟疑了一下,站住了,问他们去哪玩,吴蔷的脸腾一下红了,嘴皮子再难利索,还是杨小宁应老二,找大玲,紧跟一句,邀请老二一同去。老二不由自主就答应了,这一答应,在某种意义上,老二也就成了挨打的落水狗,比那还惨,或许旁的落水狗挨打还要跑,而老二连跑的意识都没有。老二在前头走,吴蔷紧跟着老二,杨小宁在最后。到大玲家没几步路,可吴蔷却觉得是在进行一场二万五千里长征,每前进一步都无比艰难,等走到大玲家门口的大槐树下,吴蔷已经浑身无力,浑身都让汗水湿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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