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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服装厂的薄厂长叫薄新华,六九届初中毕业,身体残疾的缘故,没能跟同学一起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开始在街道居委会帮着检查卫生,一分钱工资没有,干了三个月,家里嫂子先急了,站在瞎婆婆的窗根儿底下指桑骂槐,说是家里开了福利院了,再这么着,下月大家一块喝西北风。薄新华就哥俩,爸早没了,妈是瞎子,长年累月猫屋,身上都快长绿毛了。哥哥薄立华在大山子七九八电子管厂当工人,老婆在房管局当电工,怀孕六个月,大着个肚子,想吃什么没什么,人是虚的,脚肿的没一双鞋能穿,心情哪好的了。嫂子一开骂,家里的气氛就变了,新华妈瞎着一双眼,坐在自己那间不足八平米的西厢房里,一动不动,像尊石雕。薄新华受不了了,身体虽有残疾,心眼儿一个不少,脾气也佞,用句革命的老话儿:身残志坚。见天儿见的,薄新华像根老腌萝卜似的,泡在街道办事处,让劳动科的杨科长给找工作。头几天,杨科长根本没把这跛子当回事,一个月下来,味就变了,杨科长指着薄新华的脑门子说:我算服你了,从今往后千万别让我再见到你。杨科长告诉薄新华办事处要建个福利厂,正愁没人抻头揽这档子事,看你薄新华这吱扭劲儿,八成能行。接着,让薄新华去财务科领建厂的费用,不多不少,五百圆!自打下生,薄新华还没正式跟钱打过照面呢,看着女会计一双灵巧的手,蝴蝶儿似的,在那堆脏兮兮的钱里飞来飞去,一会儿的工夫,就码好了厚厚的一摞。大部分是五圆一张的,剩下就全是两圆的了,再加上钱一脏就厚,妈呀!薄新华心里叫了一声,望着那一大挞子钱,愣了有半支烟的工夫。

  连家都没回,薄新华拿了钱,直奔为他指定的厂址:三眼井儿胡同的一处旧宅院。院门虚掩着,能看见院子里半人多高疯长的野草。薄新华推门,干涩的响声,惊动了一院子的鸟,“呼啦”一声,鸟们飞起的一瞬间,还有一只惊惶的黄鼠狼,跑进草丛里。靠北屋窗根儿下一棵丁香树,枝繁叶茂,又模又样的。也就睁眼闭眼的工夫,满院的杂草被撂倒了,只剩下那棵丁香树了。青草味浓,薄新华像喝醉酒似的,晕晕乎乎的。东厢房里有一张木板床,床板上好几个大窟窿,二话没有,扫巴扫巴,几块木板把上边的大窟窿盖了,从家拿了铺盖,那天起,薄新华再没回过家。

  说话这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儿,薄新华的丰功伟绩,口口相传才到了大玲的耳朵里。一年前大玲进的厂,薄新华的厂子从无到有,由弱变强,三十四个工人,将近二十台缝纫机的家当,足以让他翘着瘸腿儿,叼着烟卷儿乐一阵子了。建厂没两年,薄新华结了婚,就在那间东厢房里办的事,换了一张崭新的木板床,添了桌子椅子柜子板凳脸盆架子,得,过日子吧。女的是他厂里的工人,厂长夫人一样干活,没人能在薄厂长手底下吃闲饭。厂子继续发展壮大,三眼井儿的院子不够用了,地安门东不鸦桥胡同里边一所旧宅院,成了新华服装厂的分厂,兜里鼓了,心里痒痒,想女人,漂亮的。一开始大玲不愿意去新华服装厂,嫌那儿残疾人多,连薄厂长的老婆都一只耳朵聋,自己不但健康正常,还美丽漂亮。猫吃腥似的,薄新华早就瞄上了大玲,他托人传话:新华厂里的人,挣的比国营大厂的工人多的多。大玲禁不住三说两说,让跛子哄进了厂。进厂的第三天,薄厂长喊大玲到办公室,大玲刚站在办公桌前,薄厂长就拐着一条腿,绕到大玲的身旁,两只手直接按在大玲胸脯上,大玲刚张嘴想喊,被薄厂长刀子般的眼神割断了。恋恋不舍地,一只手从胸脯上撤下来,薄厂长解大玲的裤子,大玲一点不反抗,当俩人的眼神对一块,大玲就明白了一切,包括什么叫命运。这时她听见北屋和西屋的厂房里,缝纫机此起彼伏响着,夹杂着女人们的说笑声,薄新华老婆的声最响。大玲觉得那些女人好像知道了她正干什么,成心嘲笑她。大玲没法反抗,浑身一点劲都没有,谁跟命运叫劲呢,那不是吃饱撑的!大玲的裤腰肥,让薄新华解开裤带,裤子就乖乖地落在地上了,裤衩是姥姥亲手缝的,松松垮垮,根本用不着脱,轻而易举,薄厂长的那只手顺利到达目的地。薄新华喜欢玩弄女人,他索性将大玲放在桌子上,大玲像只布娃娃似的,任他摆弄,一点知觉都没了。进去的时候,大玲也没喊,根本没觉出疼来,眼睛一直朝窗户看,看见那棵丁香树在窗户上移来移去的树影儿。最后,薄新华让大玲起来,她这才觉得疼,手扶着桌子,慢慢挪着朝外走。听见薄厂长在她身后说:歇两天吧,工资照发。

  当天晚上吃过饭,大玲就去找薄厂长。薄厂长和派出所所长王平关系挺密,王平隔三差五找薄厂长玩牌,然后就到鼓楼下边一家叫风月的小酒馆喝酒,临走,裤兜里还得揣条“大前门”,估摸着烟抽完了,王所长也就该来了。为厂里的事,大玲没少去风月酒馆找薄厂长,每每的,酒到了酣处,王所长一双色眼紧着揉磨大玲的胸脯,薄厂长假装看不见。

  院门从里面锁着,大玲拍着门,喊薄厂长。五分钟的工夫,薄厂长老婆于翠花才吱扭一声拉开门,见是大玲,满脸堆笑,朝院子里让着,说薄厂长不在,派出所王平来过,俩人去鼓楼喝酒了。北屋房顶上,两只猫纠缠在一起,一只狸猫把一只黄白相间的猫按在屋瓦的凹处,两只猫同时发出渗人的嚎叫。大玲又跟于翠花寒暄了几句,转身朝院外走,听于翠花在后边指桑骂槐:骚货!房顶上够你们折腾吗?这儿多敞亮,下来,让老娘看着你们干……

  大玲的后背接了于翠花的骂,变得沉甸甸的。出了三眼井儿,就到了景山东街,大玲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有时感到,胡同强加在她身上的东西太多了,大部分都是她不想要又必须接受的;接受的时候,脸上还得带着笑容,是苦是甜,就只有自己知道了。街面上没什么人,偶尔的,门洞里站着仨俩的男人,抽烟,没话找话。骑自行车的也少,“二八”的男车,轱辘楞粗,沙沙的碾过湿漉漉的地面,碾过石子儿,发出“吡啵”的爆裂声。有个男人骑车经过大玲身边,然后回过身冲她飞口哨,又说流氓话:小娘们儿干吗去呀是不是刚让人操过……车速却并不减慢,俩脚猛蹬,眼见着急回家,最后那句话听不清楚了,带回家给她老婆吧,渐行渐远的,幽暗中只一个活动的人形。景山北街的人更少,走着,只能琢磨自己的脚步声,大玲心里发毛,脚底下给劲,快走,抬头看见四方愣正的鼓楼,在暗灰色的背景中模模糊糊地坐着,看惯了白天它那不可一世的样,此刻,竟然现出难得一见的落寞忧伤。过了地安门十字路口,街面上就另一番景象了,人来人往的,衣裳都是灰的蓝的,脸上呢,一片蜡黄,洗头用胰子,头发干枯,焦黄;精神却好,天子脚下的人,话里话外,字正腔圆,说话时坦然平静,当然也有猛的,咋呼,以气势压人,那是爷;还有用词儿的讲究,说事喜欢引经据典,挂在嘴边的都是皇宫里的事儿,真的假的放一边,谁让人家靠着紫禁城住呢,不信没关系,听着乐乐,完事。京城里永远是闲人多,崩说白天提笼架鸟斗蛐蛐儿观景儿打架的,到了晚上,几两二锅头一下肚,嘴上就更没把门的。现如今有所不同,议论最多的是考大学,“文革”给耽误了十年工夫,一茬一茬的人,早把念书那挡子事忘南头儿了,冷不丁儿的又让人把这事拎起来,勉为其难;孩子们兴奋,大人也跟着哄,头几个月还疑神疑鬼,这都见报了,党报头版头条刊登了10月12日国务院批转教育部《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恢复高考是铁板钉钉了,谁能考就考,有枣没枣,打一竿子。

  后门桥离鼓楼也就半里路,汉白玉桥栏杆破损不堪,都是文革时红卫兵小将砸的,砸烂这么硬的汉白玉,怎么也得具备俩条件:比汉白玉还硬的工具;好体格。由此看来,文革前的生活还不错,五十年代两毛五一对大对虾不是谣传。有话儿:破损也好,沧桑感就是通过破损体现的,要那么完整干吗呢。在京城,文革期间长大的人对完整没什么要求,或者说没概念。他们懂事之日起,耳朵里就是“不破不立”那振聋发聩的叫喊声,眼里见的,就难得完整,门口的石狮子头没了;黄铜的门钹被偷去卖钱了,门上留下俩圆印儿;垂花门上的莲花木雕被砍下来了……这改变了中国人的审美习惯,也就能够同西方后现代美学观说上话儿了。后门桥上的石板被蹭的倍儿滑倍儿亮,在上面走得悠着劲儿,一不留神,桥下见;北京人说话邪乎,别信。大玲闷着头走,就想着能快点到风月酒馆找到薄厂长。走到鼓楼根儿底下,绕个弧就看见钟楼了,比鼓楼气势差了不少,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儿。

  风月酒馆里座无虚席,六七张桌子都坐的挤嚓嚓的。坐同一张桌子的人并不都相互认识,不过坐上一回两回就认识了,成酒友了。桌上一盘花生米,那算好的;有的只一盘咸菜,酱萝卜丝儿,醋、香油一拌,就酒,有滋有味。薄厂长和王所长的桌上最奢侈,是一盘猪头肉!吃猪头肉讲究吃肥的,香;精细的葱丝儿,再点上点儿醋,甭提了!二锅头跟男人身上的汗臭,加上劣质烟草的味,甭提多难闻了。男人闻不着,女人受不了,甭担心,这里没女的,取那么个名,纯粹瞎掰,风算做男的,月比做女的,那就是只有风没有月。大玲拉开风月酒馆那扇晃晃悠悠的破门,酒馆里有霎时的静默,不超过三秒钟,又回复到爷们的闹哄。径直的,大玲快步朝薄厂长他们那张桌子走过去,她的身体象只盾牌,扎满了男人目光的箭。王平先打招呼:这不是大玲吗,有日子不见,比先更俊了。大玲强笑着,露出四颗白牙,然后俯在薄厂长的耳朵上唧咕了一阵。

  薄厂长随着大玲走出酒馆,天空又飘起雨丝。薄厂长问大玲带伞没有,大玲摇头,薄厂长瞪她一眼,然后问老二怎么回事,大玲说完了,站在雨地里一个劲打哆嗦。薄厂长把身上那件蓝卡其布中山装脱下来,披在大玲身上,说,这么点子事儿也至于的。然后用手朝酒馆里指一下对大玲说:回头我跟王华说说。打发大玲走,大玲不走,偏要等回话。薄厂长没辙,一跛一跛地走到酒馆门前,拉开门,进去时还看了大玲一眼。不到一支烟的工夫,薄厂长出来了,说让大玲先回去,一会王华就直接回所里,问问情况,没大事立码放人。大玲还犹豫着不走,薄厂长不耐烦了,叫声姑奶奶,说: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就一老二吗,跟你亲爹似的。大玲说:我没爹。

  王所长骑一辆崭新的“二八”加重“永久”,蹬起来“嗡嗡”的,一个劲往前窜。大玲坐薄厂长的“二等”,薄厂长骑一辆“二六”女车,又带着大玲,没一会就落后头了。等薄厂长带着大玲从剪子巷兜进什锦花园胡同,恰好见老二蔫头耷脑地从派出所出来,大玲从后面喊老二,老二回头,看了看大玲,又看看薄厂长,什么也不说。大玲着急,让老二谢谢薄厂长,要不是薄厂长……老二说:谢你得了,我又不认识他。

  一转眼到了十一月初,有几个知青张罗着回村,其中就有老二。吴蔷妈肯定不让吴蔷走了,已经打听出来,高考定在十二月初。自从吴蔷和老二出了事儿,老二被派出所关了几个钟头,胡同里人就认为老二是强奸犯,是铁板钉钉儿了,也甭判什么刑,更甭关他,用不着,胡同里人就给他判了、审了:老二是“强奸犯”无疑,吴蔷虽是被损害的,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怎么不强奸别人,偏强奸你呢,苍蝇不叮没缝的蛋。这就是胡同的法律。老二和吴蔷,谁出门,后背上指指点点,快被戳烂了,抬不起头。两家人里边无论谁走在胡同里都觉得矮三分,脸上无光。这种局面要维持半年以上,挨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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