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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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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歇马山庄,不管谁死,都是一个节日,远亲近邻本家本族前来奔丧,平日松散的人们得机会相聚,日子中苦难的倾诉,时光流逝的感慨,自然要把气氛搅得热热闹闹。这热闹看上去是以死者为中心,其实都是以活着的人为中心,人们三个一帮两个一簇交头接耳,有着许多个中心,就像夏秋时节蟋蟀们的低吟浅唱。 然而,在二哥创造的节日里,我发现,人们三个一帮两个一簇交头接耳,围绕的似乎只是一个中心,似乎总有一个什么东西在让大家集体议论着,传讲着。而这议论和传讲着的,即不是吉成大哥,也不是远在外边的黑牡丹,更不是女儿找了小老板的许冒生,而是我。这让我整个人都变得很敏感。 在我回家奔丧的日子里,我耳边不断传来吉宽当了小老板的嘁嚓声,开始,我以为和吉成大哥一样,是对我的高看,是觉得没想到一个懒汉会有今天,可是吃饭的时候,我才知道并不是这样。 那时,拉在院子里的电灯下,人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抛过来,时而,线一样悠长,那是他们坐在离我远一点的桌子边静静地看着我;时而,线忽地就缩短了,短到近在咫尺,那是他们从远一点的桌子边端着酒碗走了过来。那天晚上,我被安排和吉成大哥、吉中大哥、刘大头和三黄叔一桌,这待遇显然比三哥四哥高出一等,三哥四哥里里外外忙着,根本没有上桌。可是,就在人们端着酒碗来到核心的桌子上敬酒的时候,我碰到了那个让我敏感的东西的内核。最先过来的,是鞠广大,他依次敬了吉中大哥、吉成大哥、刘大头和三黄叔,到我的时候,他说:“吉宽老侄,你出息了老叔高兴,可是老叔不说好听话,可不能像许冒生女婿那样,没蹦蹬几天就翻了船。” 在我的印象里,鞠广大是村里望子成龙心情最迫切的一个,他逼儿子念书考大学,逼儿子学木匠进城,在工地见我的三哥被四哥的舅哥重视,把儿子骂得狗血淋头,可是就这样一个对年轻人的出息充满梦想的人,居然不惜当着这么多人打击刚刚有出息的我。接下来,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刘大头和三黄叔说话了,他们约好了似的,一人一句,刘大头说:“没听说嘛,现在往人群里扔一块石头,砸着十个人,就有九个是小老板。”三黄叔说:“咱歇马山庄,俺就赞成一个人,申吉成,人家有手艺,靠手艺起家,别人,可都是地沟里的水泡,冒一个灭一个。” 原来,人们目光追光灯一样追着我,是对我一夜之间的出息表示怀疑,之所以怀疑,是人们对小老板给许冒生一家人带来的噩运心有余悸。许妹娜的父母和村里人,都知道了小老板赔本之后和许妹娜打架的事,许冒生已经一病不起。于是,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刚下车走进院子时,男人的目光那么清冷,也明白,吉成大哥热情地喊我,并不是真的认为我有什么出息,不过是我的二哥去世,大哥又不在身边,作为有出息的堂兄弟,表示一下他的悲悯、他的宗族领袖的风范而已。因为跟着三黄叔,他说了一句让我无地自容的话,他说:“吉宽,咱老申家人最大的毛病,是受奶奶影响,不实在讲虚荣,你大哥我讲了多年的虚荣,什么都要走在前边,都要弄最好的,也是你大哥仗着有个手艺,到你这会儿,可不能再继续,比方说你就用不着租车回来嘛,完全用不着。” 那天晚上,有吉成大哥的话,有刘大头和三黄叔的话,我一下子就成了许冒生女婿的替身,一个回歇马山庄招摇撞骗的无赖。因为这之后,在刘大头的带领下,不断有人叫我小老板,一面叫,还一面说着前一个小老板的坏话,结婚那天如何牛气,吃猪肉那天讲起对缝小眼睛如何闪光,人们尤其要强调他的嗓子,说他说话沙沙的嗓子,一听就没有什么好景。说到嗓子,刘大头灵机一动,立即说:“你们等着看吧,用不了多久,申吉宽的嗓子也哑了,当小老板都要哑嗓子。” 话虽难听,有讥讽,有贬损,但我并不在意。刘大头当个村头,从来就没瞧起谁,再说,他也是小老板的受害者,我亲眼目睹过小老板跟他对缝时的热情洋溢,听说他确实找了上塘村的一辆马车去拉水泥,结果分文没挣。可是,我这么想,四哥却不这么想,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呼哧呼哧夺下刘大头手里的酒碗,猛地朝院子里的石墩上摔,一声尖锐的瓦砾崩碎声响彻云霄时,整个院子顿时寂静下来。我站起来,吉成大哥站起来,之后,吉中大哥,三黄叔,大家都站起来,惊愣地看着四哥,四哥却毫不理会大家的惊愣,两眼喷着愤怒的火花,狠狠地瞄着刘大头,牙齿上下磨得咯咯响,恨不能咬碎他的样子。 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四哥这么恼怒,虽有意外的兴奋在脑门上跳跃,可还是掩不住心底的紧张,毕竟,这是二哥的葬礼,母亲和二嫂又都在身后的屋子里。这时,只见我的三哥也窜到桌子边,他好像一直躲在身后的黑暗里,因为他过来时眼睛被灯光晃得使劲眯缝着。他眯缝着眼,瞅着四哥。我和身边人,都以为他会骂四哥,或者把他推出去,这应该是愿意围着头头转的他的拿手把戏,尤其在四哥的舅哥已不再有本事把他从家里呼唤到工地的时候。可是,谁也想不到,三哥眯成一条缝隙的小眼睛在四哥那里盯一会,突然转向刘大头,而就在这一转之中,原来那种看不出任何意味的目光有了意味,有了刘大头如果再说一句,他就让他滚出院子的意味,因为他的眉头使劲皱着,陷得很深的嘴角挤出扁扁的声音:“老哥别不识抬举。” 见此情景,吉成大哥终于忍不住:“干什么老三老四,不就是一句玩笑话嘛!” 大概意识到在二哥的葬礼上如此动怒不合时宜,吉成大哥说出那句话之后,三哥四哥没再怎么样,梗着脖子又躲到黑暗里。这个晚上,村里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景象一下子就结束了。刘大头提前离席,吉成大哥随后也离了席,人们静悄悄地吃饱喝足,纷纷散了去,还不到八点,院子里就只剩下我的哥哥姐姐和侄子们了。 37 那天晚上,关于我的三哥,我一直觉得是个谜。如果说四哥对刘大头的愤怒,是因为大半年留在家里,耳闻目睹了刘大头对四嫂的好,或者真实觉察了四嫂对刘大头的好,实在忍不下去,那么三哥是为什么呢?他多年来围着刘大头转,任何时候,都愿意把他当成自身的一个筹码,何故大庭广众得罪他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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