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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挖梯田是最辛苦的活儿,在烈火烧过的山头上,顶着北回归线六月份的毒日头,一天16个穴的任务。虽然完不成任务也没人批评,但男生们年轻气盛,又好面子,一个个脱光膀子干,手上打满了水泡,背上也晒出了泡……本来,每当早晨起床的钟声一响,来自北京101中的刘青就拿起他的小号吹起了起床号,那圆润嘹亮的号音绕进我们的茅草房,在山谷中回荡。我们睡眼惺忪地听那号音,真是一种享受,可这时,曾塞外却扯着嗓子,跟着号音唱:“天已——大亮——,睡猪——起床——”逗得大家笑声一片。可到了这时候,大家已经都累得没有了声气。

  到了雨季,我们每天出工以前,先在房间里把干净衣服脱下来,咬一咬牙,用最快的速度把那套又湿又凉的脏衣服换上,浑身一激灵,然后赶紧扛上锄头冲出去。到了山上干一会儿活儿,那衣服和身体才融为一体。这时候,在山间晨雾中,传来一缕悠扬的歌声,那调调奇诡而婉转。寻声望去,只见山下的稻田边,我们生产队的爱尼工人车三骑着队里的大水牛悠闲地走过。此前我曾听到过这里少数民族的歌,可从来没有像车三唱得这么好听的,大概他们爱尼人的歌要在此情此景里唱,才能听到那天籁之音的味道。

  有一天晚上,我正提着马灯在蚊帐里捉蚊子,准备睡觉,几个女生在门口叫我,我手忙脚乱地穿上衣裤出门,还没开口,她们就对着我哈哈大笑起来。低头一看,才发现我的中山装外衣穿反了,一个个的衣兜都露在外边。我重新穿好衣服后,她们告诉我,为了慰问边防军,我们要排练节目。让我表演吹笛子以外,还要学跳藏族舞。

  在生产队的一次晚会上,我吹的一曲《长征组歌》选曲,虽然没有颤音、滑音、吐音等技巧,但由于情感很投入,获得了一片掌声。后来女生们总笑我吹笛子时是闭着眼睛的。自打那次学会了跳舞以后,我发现自己虽然从来没正规学过唱歌、跳舞,但咱还真有点艺术细胞,有点表演天分。

  我们的篮球队当时可以说是打遍西双版纳无敌手。我们的大个儿身高一米九零,号称“西双版纳的最高海拔”。卢海南、仲永和等在北京都是他们各自学校校队的主力。我们大家曾一起到大勐龙与驻军联欢,下午打篮球,晚上演节目。

  我们同学里最早谈恋爱的大概就是张红志和葛安霞了。有一天午饭后,大家都上床睡午觉了。只见他俩还坐在女生宿舍的房檐下聊天。阳光曝晒下的操场上空荡荡的,大家在床上都没睡着。等张红志拿着空饭碗从女生宿舍走过操场钻进他住的茅草房,我隔着篱笆墙听到他们屋的赖万京问他:“你们谈什么呢,聊得那么起劲?”张红志说:“我们聊的是‘个性解放’。”那时候,“个性解放”还是个很新鲜的词。

  没过多久,许多同学都有了外号:“狗志”、“白菜”、“老赖”、“耗子”、“王八”、“大肥”、“麻竿儿”、“大个儿”、“小孩儿”、“老扁儿”……我的外号还叫“鸽子”;女生也有外号:“老狗”、“包子”、“老太太”、“跳大神儿的”(简称“大神儿”)、“老佛爷”、“小李子”……

  同学中最能侃的要数周康荣了。他“文革”中不知从哪儿弄到了军事的书,讲起苏联和美国的飞机、坦克和火炮的型号、性能简直是如数家珍。我那时候还为他担心:这要是在北京,隔墙有耳呀……

  我是我们五十多个男女同学中第一个打摆子的人。先是发高烧41度,后来是浑身发冷、打哆嗦,再后来我抖得浑身痉挛,把竹床震得砰砰响。同学们闻讯都来看我。有给我拿热毛巾擦汗的,有给我端水吃药的,有的把自己的棉被拿来盖在我身上,但都无济于事。我就这样抖了一个多小时,大家都手足无措。曾塞外问我:“鸽子、鸽子,你想吃什么?”我哆哆嗦嗦地说:“我——我要——撒——尿!”声音不由自主,非常响亮。吓得女同学都往门外走。曾塞外端来一个大脸盆。我痛痛快快地撒了一大泡尿,就不抖了,沉沉地睡着了。

  那天晚上,我的汗水把棉被棉褥都湿透了。第二天早上,有同学告诉我,我已经虚脱了,要送场部医院。老工人用竹子绑了个担架,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我抬上就走。外面下着小雨。这里的雨季路滑,尤其是被拖拉机碾过的泥路,同学们走得摇摇晃晃的,晃得我特舒服。耳边听着同学们的喘气声和互相提醒、搀扶、换肩时的吆喝声。上了大路以后,可能是有人踩在车辙里滑倒了。我和被褥一起被掀下路边。只觉得飘飘然软绵绵地摔在地上。朦胧中我觉得我当时的着地动作做得特舒展特合理。想当年我在东城青年会的少体校的体操班训练的时候,跃起前滚翻老是蹾了背,教练说我动作不合理。看来人在下意识的时候动作可能更合理。难怪邓小平现在让我们“摸着石头过河”呢。

  一个星期以后,我的病好了回到队里。中午,大家蹲在场院上吃饭。曾塞外突然学我声嘶力竭的叫声:“我——我要——撒——尿!”逗得大家都笑了。当着那么多女生,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老王和老李师傅

  我打摆子好了之后,队里分配我去种菜组。我们组三个人,组长王广丰是湖南祁东县人,未婚。他的样子显老,身形有点像《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但比拉西莫多好看多了,只是比他瘦一些。虽然他的右腿有些残疾,走路有些瘸,但并不影响他干任何农活。每天上工他都挑一挑大粪到菜地。我们什么时节种什么菜,何时浇水,何时挖地,何时施肥,都是由他安排。我们种的蔬菜有豌豆、茄子、洋白菜、萝卜、小白菜、芋头、木瓜和冬瓜等。在他的领导下,我们不仅能保证队里的蔬菜供应,而且还有多余的菜可以拉到街子上去卖,那时候菜价只是两三分钱一斤,我们先后卖了几百元钱,为队里买回豆腐等副食品改善生活。木瓜丰收的时候,我们还能给大家供应饭后果。西双版纳的气候与内地不同,这里不分春夏秋冬四季,只分旱季和雨季。所以,虽然农场的老工人绝大多数是农民出身,但能在西双版纳种好菜的,好像只有我们的老王。但即使是老王也种不出西红柿。每当西红柿结了果的时候,没等它长大,就突然变成了一包臭水挂在秧子上了。老王说是因为它们被蚊子叮了。

  我们组另一位老工人叫李承安是云南杨武人,老退伍兵。他高个子,深眼窝,高鼻梁,汗毛很重,像是西亚的伊斯兰的黑人。他有老婆、孩子,孩子还小,是一女一男。我们俩的工作主要是挑大粪、挖地和锄草。我在北京上中学时就曾参加掏粪劳动,所以挑大粪对我来说还算是驾轻就熟。但第一天,老李就像是在部队里耍新兵蛋子一样,带着我“抄近路”走进了一片沼泽地。我被陷进泥沼里,费了好大劲儿才挣扎出来。好在粪撒得不多,只是泥水和着粪水糊过了膝盖。我们一起干活的时候很聊得来,他讲部队和农场的往事,我讲外面“文革”的事情。老李是个悲观主义者,他曾经对到他家做客的女同学说:“我们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这在同学中间引起热烈的讨论。老李还对我说:“你们这些北京知青是迟早要回去的。”……我们聊得忘情的时候,只听老王在隔着老远的苗圃旁,或是挖水渠的地方大声咳一声。我们立刻就闭嘴,埋头继续挖地。我们真的不是想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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