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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15.公元20世纪30年代中

  盛女断指

  盛女端起粥朝外送时,才发现门口堵着两排罐子。罐子大小不等,形态各异。但都有橙黄的尿液外溢,渍迹绕罐底描成大小不规则的圆。数了数正好三十六只,恰恰是这条街的户数。

  盛女的脸色陡然变灰,粥碗“砰”的一声落地,洒了她一腿一脚。

  桩子抄起顶门棍,就要对罐子们扫荡个稀里哗啦,被盛女拦腰抱住。盛女满腮泪流,泣不成声地说:“你要是任性胡来,咱可真没法儿在这儿呆了。你不懂这是撵咱走哩,咱不能走,寒冬腊月咱没地方去呀。听话忍忍吧桩子,啊?”

  盛女携了桩子去找笑弥佛,想问个究竟,让他指条路子。谁知匆匆赶到时,只见他家的大铁门上、石狮子上抹遍了黄巴巴的臭屎,刺鼻的气味儿熏得人头晕眼花,难得近前。

  盛女悟出这是笑弥佛跟着遭了连累。她拉着桩子折转回去,一一倒了屎尿,又将罐子拎至塘边,敲碎坚冰,一只只涮去臊臭,刮掉斑垢。

  然后用车子推了,挨门央求认领。

  临了,盛女总软软笑着饶上一句话:“明天请赏个脸,到俺家抿几盅。”

  席面共置了四桌。备不起山珍海味,但牛羊肉有得吃,大麦烧有得喝。照规矩该午时开宴,谁知挨到太阳西斜,竟无一客莅临。连平素星星般探头探脑的顽童,也像被厚云重重埋蔽,统统没了踪影。

  盛女双目失神,木然呆坐,像只枯坐的蹲雕。

  桩子的脖颈扭硬了,僵僵的如盘子里的歪脖鹅。脚冻得木木的没了知觉,好像缩成了鸡爪子。

  终于等来一人,是圣集商会的执事。此人也姓顾,虽刚过而立之年,唇边已蓄起了一小撮山羊胡子,自然也就有了绰号“顾小胡子”。

  盛女顿时活泛了,眼里闪出星星,慌忙起身让座,招呼桩子拿烟拿火。

  顾小胡子说:“别忙乎了,我不坐。”

  盛女赔着笑脸:“请入席吧,执事先生。”

  顾小胡子看着桩子递过来的烟,冷冷地摆着手说:“我不是来赴宴喝酒的。”

  盛女心里一凉,但仍小心翼翼赔着笑脸说:“烟酒不分家嘛。”

  顾小胡子打量了一圈院子说:“这院子商会另有用场。”

  盛女见顾小胡子脸上结冰,忙说:“顾执事,这是顾之守老板家的院子,是顾老板让我们住的呀。”

  顾小胡子从怀里掏出纸房契,冲盛女一展说:“这院子原先是顾之守的不假,但从昨天起归镇商会了。您可看清楚了,这镇公所的大印红赫赫地盖着哩,不假吧?”

  盛女愕然:“这是为何?前天俺还与顾老板见过面,没有听他讲起过呀。”

  顾小胡子冷笑一下说:“人有旦夕祸福。顾老板前天夜里暴病身亡,他无儿无女,这产业当然归镇商会所有了。”

  盛女大惊失色,像是辩解,又像是自言自语:“这怎么可能呢?前天见面时,顾老板还面色红润,气色康健,毫无病态啊,如何能暴病?又如何能身亡呢?”

  顾小胡子收起房契,口气硬得像撂砖头:“也不说让你们今天就走人了,再宽限两天,后天我一准来收房。”

  盛女拦住转身欲走的顾小胡子,双眶盈着泪说:“顾执事,俺们做错了什么?”

  顾小胡子不语。

  盛女说:“寒冬腊月,我们往哪儿搬呢?”

  顾小胡子仍不语。

  盛女说:“顾执事,麻烦您通融通融,替俺们说说。俺们不白住,俺们付房租还不行吗?您就只当是可怜我们这俩要饭孩子,行吧?”

  盛女说着双膝落地,桩子也跟着跪了下来。

  顾小胡子软了,先是摇头叹气,之后一脸无奈地说:“顾之守老板多好的人啊,因为跟你们走得近,屎罐子已堵两天门了。顾老板因之气得病卧在床,就这人家还不罢休,递了条子说还要搬火神爷……”

  “搬火神爷”是句黑话,意思是放火烧。

  顾小胡子接着说:“顾老板暴病身亡,这前车之鉴,我这小小的商会执事岂敢等闲视之?否则说啥也不能撵你们走哇。房子闲着不是闲着?赁给你们不也是商会的一笔收入吗。”

  盛女痛心疾首地表白:“在圣集俺俩一直是夹着尾巴做人,连蚂蚁都没踩过,这到底是招谁惹谁了?结这么大的仇气?俺上门赔情谢罪还不行吗?”

  顾小胡子摇摇头说:“你们是犯了众怒,众怒难犯哪。”

  盛女大眼圆睁:“众怒?”

  顾小胡子冷冷一笑说:“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盛女大惑不解地摇摇头:“请您明示,俺真的不清楚。”

  顾小胡子一语道破天机:“你捏泥玩儿恁灵通,心眼咋像不透气的木疙瘩?你的泥玩儿在圣集盖了一圈儿,也就踢了一圈人的饭碗。同行是冤家,你硬掏别人嘴里的食,不撵你撵谁呢?”

  盛女恍然,木然。

  顾小胡子说:“树挪死,人挪活,天地宽着呢。”

  盛女说:“俺从此洗手不再沾泥,中不中?”

  顾小胡子摇摇头说:“你这话怕没有人信。你想想这捏泥玩儿又不需多大的地场,谁能挡得住你暗里捏背地里卖?你不可惜你那一手绝活儿?”

  盛女急切地表白说:“顾执事,俺给你发个毒誓行不?”

  顾小胡子说:“你跟我发毒誓干啥?又不是我要撵你们走。要是街坊们都信得过你,这房子你就住,有话你给众人说去。”

  顾小胡子站在大门口,冲当街吆喝几声,立马围过来一堆人,三十六家户主全在其中。

  盛女运运气说:“老少爷儿们婶子大娘们,俺两口儿逃难到此就图个活命,捏泥玩儿是巧要饭,没想过发财也没想过压住谁。从今个儿起,俺洗手不干……”说到此,盛女抓起一把菜刀,飞扬飞落,只听“喳”的一声,她便断了左手拇指。

  这拇指一如壁虎断掉的尾巴,在砧板上突突蹦跳……

  引来桩子的嚎声大哭。

  引来众人的唏嘘惊叹。

  盛女推开扑来的桩子,用溅血的左手握刀,打算再残右手拇指时,刀被人夺过。

  夺者叫庞大根,他所在的祁连山游击队司令员不是旁人,正是桩子的大哥海水清。他是海司令的警卫班长。数天前,他身着便装途经圣集时,曾买过“圣物八件套”。

  庞班长是带辆中吉普来的,因为圣集还不是革命根据地,这一带尚处在“拉锯”状态。为防白匪骚扰,庞班长还带了一个装备精良的班。

  原来,他带回的“圣物八件套”,让海司令大喜过望,又喜极生悲,念及乡情乡俗乡亲,禁不住潸然泪下。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庞班长虽来司令部时间不长,但有关海司令的传闻,却早已如雷贯耳。海司令绰号“钢葫芦”,打仗特勇敢。逢恶仗前夕,必剃须净发,成不见毛碴儿的光葫芦,泛青光冒寒气,与刺刀闪放的寒光互映互辉,令对拼者生悸发怵。海司令是从尸堆里拱出来的,杀敌如麻还不红眼,泪珠儿当然比金豆子还稀罕。庞班长一见便傻了眼,成了看戏的洋鬼子。

  当时,海司令捧着“圣物八件套”嗷嗷大叫:“这是我老家恩公祠的绝活儿!这是我老家恩公祠的绝活儿!”

  庞班长说:“司令员,一准是咱们莲花山的老乡,这可谓是‘圣物八件套’牵乡缘。”

  海司令顿时笑逐颜开,当即责成庞班长驱车接人。

  目睹盛女自残的惨状,庞班长当即感到没法向海司令交代,这是朝海司令的兴头上浇冷水。再往深处一问,自残者还是海司令的弟媳。庞班长的脑瓜轰然炸庙了,这还咋回见海司令?一桩弥天大喜事让这些刁民泼妇搅了黄汤。他怒火中烧,大喝一声,朝中吉普挥了挥手。

  一挺马克辛机枪立马当街架上了。

  庞班长骂骂咧咧,下令机枪点名的话刚出唇,斜刺里冲出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的盛女。她横挡在机枪口的前边,颤抖着说:“不要开枪!是我自残的,这怨不得别人!”

  庞班长愕然。

  盛女说:“仔细想想,他们也难哪。饭碗被人抢去了,会不眼红?能不憋屈?要是这样的人都该杀,那得造多少子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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