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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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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悄然逝去,车窗开始白起来,外面的房子渐渐明晰。他可以看见白色棉毛衫上的针线,看到她的里面。还有她无限疲惫的心脏,仿佛也看得清清楚楚。他脑子里闪现出不同的人。这些人各有位置。康志刚应该是酒桌上的朋友,他们可以谈经营、谈政治,谈理想也未尝不可。但是这些人的心灵永远不会感应到对方最隐秘的地带;他们可以出现在酒吧里也可以出现在黑夜里,走在一起像真正的伴侣毫无破绽。但是他们之间未必达到内心的默契,未必体味过由灵魂表现出来的迫切,灼热和伤感,他们喝同一种酒,但是未必能品到同一种人生的滋味;另外一些人,如同他和这个女人,无论是外表还是生活方式都不相同,甚至相差很远,但是却能够彼此信任,相互明白;就如此刻,他能够看到她最隐蔽的部分,了解她的脆弱、无助和绝望,无须任何语言。 天色渐渐发白,送牛奶的三轮车也叮当响了起来。终于,她抬起头,睁开眼睛,仿佛费了好大的劲才明白此刻所处的位置,朝他歉意地笑笑。 你回去睡一觉,我下午带你去找人。雷向阳说。 她回到家里时,康志刚还保留着昨天晚上的睡姿。看到他睡得那么香,她也觉得困了, 挨着躺了下来,闭上眼睛。 不眠之夜。 雷向阳早已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了。初见那个女人——那时还是女孩,他记得她穿件过时的方格子衬衫,记得她扎在头上的两条辫子。她的神情紧张,结结巴巴地念着获奖感言。她仿佛知道自己与这个环境如此不同,她的声音紧张得抖动。的确,他那时注意她,是因为她跟那个地方、跟文学异常不谐调。这种注意跟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注意完全不是一个意思。她 的身份暴露得很彻底,一眼就看出是一心想摆脱自己命运的底层人,甚至会以为自己干得不错了。但是在这个新的环境里,男人们看她的第一眼,就把她的来龙去脉看清楚了。哪怕她的文章的水平超出了她的身份,也没有用。他们心里早有定数,内心已经排斥她了。 他再一次见到她,她已经将自己的花店做成了品牌,她的衣着和形象已经不落后于时代——四年时间使许多东西改变了,他自己就是。可是她仍旧神情紧张,脸上并没有她这个年龄的女子所应有的活泼和妩媚;相反有种别样的、与当下气氛不相符的局促不安的神色,好像她的内心与环境仍然格格不入。她应该像许多抓住机遇的暴发户一样,让自己的根本褪得干净些、再干净些;学本地的方言,用一切东西尽可能地包装自己——将外来者的痕迹藏得再深一些。她丈夫就是这么干的。初次见面,他就没能够看出康志刚是外乡人,他的本地方言说得极为地道,衣着得体,彬彬有礼,深谙经营之道。正因为如此,田园多少年来不变的紧张和朴实才让他印象深刻——雷向阳这样理解他对于这个女人的一呼即应和迁就,他能够看到她被某种东西缠绕,感受到她有着创伤性的经历——凭空想象,又不是凭空想象——在她半夜倚在他门口的那瞬间,他就能清晰地体味到一种令人疼痛的忧伤,感受到与他相通的精神上的孤独。他生出怜惜,于是被卷进来。他不再去“新世界”;不再去找小姐——生怕再搂住她的妹妹。这怜惜来得不可预期——跟她突然相认的妹妹一样。 已经很少有人知道,青年时代他在水利局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他不屑于此,自称诗人,对文学顶礼膜拜,对自己的文学天赋颇为自负。“痛苦”——他一直苦苦寻访它。在他看来,满足没有痛苦、过一种平淡无奇的日子实在难以忍受。不错,这是个心平气和的年代,没有革命,没有战争,没有批斗,没有饥饿,令人扫兴。他憎恨、厌恶这个孕育不了诗的时代;因为写不出惊天动地的诗歌,他变得非常绝望。为了改变现状,体验诗人的高洁,他曾经跑到西藏打马策鞭,也曾千里迢迢跑到河南嵩山少林寺,想学一身武功来劫富济贫。在他看来,俗世如此不堪,惟一能够与之区分的就是不以它的准则为准则,因此,他嘲笑一切奔波劳作的行为,把功名成就看得一文不值;甚至觉得生活中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扇门,只要他架势一摆,钢笔一划,全新的生活之门就豁然开启。但是偶尔的冲动过去之后,生活又恢复平静,日子仍然在不冷不热、平淡无奇的气氛中过去。对这种平庸刻板、四平八稳的生活怒火满腔,心里发狂似的要去打碎什么东西,要去搞破坏、跟人打架,为某个女孩子而发狂,把那个所谓的什么社会秩序和安宁彻底打碎,但是由于母亲一再地干扰,他什么也做不成。他压抑、郁闷,只好大声地对着楼房呼喊说:来吧,天大的痛苦来灼烤我吧!痛苦没有到来,烦恼应运而生:邻居们把警察请了来,责令他保持沉默。 你必须沉默——在需要呼喊的时候。这小小的不满总算让他写了几首诗。诗虽然没引起轰动,却让他感到快乐。他整天和写诗的朋友混在一起,抽劣质烟,留长头发,边喝酒边龙飞凤舞;有时半夜起来坐在马桶上朗诵,睡着时不忘记准备一支笔,“以防灵感瞬间泯灭”——他顺口就能说出一堆警句。他说,时代可以影响人的命运,但强者决定自己的命运;他有时又说人是抽象的,存在是自己的想象。人必须绝对自由才对得起母亲。他母亲将信将疑地看着儿子,看得他有点恼火。在他看来,母亲每天嘴里念叨的柴米油盐是对 他诗人身份的亵渎。 突然有一天,他发现母亲迅速地消瘦,面色蜡黄,精神不振,对他的管束也显得有气无力。他放下诗心,抽空思考了一下,才闻到厨房里有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儿,原来母亲已经由肾炎转成了尿毒症!母亲依靠透析维持生命时,雷向阳才意识到问题严重。可是他既没有能力拿出大笔钱来让母亲换取肾脏,也没有能力让母亲住在高干病房里将透析进行到底,母亲面色蜡黄、那绑着绷带的手腕细若麻秆。她放弃治疗,要求回家,回家头件事还是打电话请四大姑八大姨帮她儿子找对象。她在电话里说:我不在了,他吃什么?没有米,有米也没有人做,找个姑娘分分他的心,他兴许就收敛了。漂亮点儿,否则他看不上,他眼界儿高,代价高一点不要紧,我想办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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