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中命令掀掉机罩,一架完整的“三叉戟”出现在面前,机号是“252号”。梁参谋长说,这是“256号”的姊妹机,同批买回来的。他循着机头一部分一部分地讲解起来,特别指明油箱的位置。我问可否进到机舱看看,他说不行,已经打了铅封。
来到机翼下面,我一看恍然大悟,“中国民航”四个大字(同“256号”一样是总理的笔迹)写在右机翼,方向朝着地面,字的顺序是由翼尖往里排,“航”字正好在翼根处。那么,失事现场机头左边二十米远的那截残翼,自然是右机翼的内展部分,“航”字旁边那个大洞是朝地而不是朝天了。而且,这还确证了飞机在爆炸前飘了起来,在空中翻了身,所以右翼折断到左边。我高兴地认为找到了根据,并不排除飞机被导弹打了一下的可能性,尽管翼面没有打穿。我向李代表说明了这个“发现”,几人就一同来到右翼下面,我指出那个洞是在“航”字的旁边,洞口是朝向地面。可是,梁参谋长并没有支持我的观点,而是兜头浇了我一瓢“冷水”。他说:“这里正好是一个检查孔,是检查电路和油路用的,里面有一个油箱,要不要让机械师打开看看?”李耀文考虑了一下说:“算了,事情已经比较明白,‘256号’右翼根的洞是油箱着火向下冲炸开的,所以翼面没有穿透,洞口铝刺也不规则。如果是导弹打的,不可能不穿透机翼,而铝刺也都应该通通往里翻。”杨德中听了点头表示同意。我当然是白高兴了一番,李代表的分析看起来无懈可击。
接着,大家走到左机翼下面,仰头看到翼面上“252号”几个大字,是从翼根处往外写的,这使我弄明白,坠机现场一截翼尖上有“56号”字样的残骸,是“256号”飞机的左翼,在翼根处把那个“2”字炸没了。最后,我们走到机尾,它高高耸立着,五星红旗在灯光下十分鲜艳。这不禁使我心酸,它的姊妹“256号”的机尾,将永远孤独地斜卧在异域的沙场了。
离开西郊机场返城时,已是10月1日凌晨5时。李耀文直接回家,杨德中去人大会堂,让我与他乘车同行。他在车上对我问长问短,完全是谈家常式的,既亲切又热情。
车开过西长安街的府右街南口,看到从人大会堂开出一辆红旗轿车迎面而来。司机跟杨德中说:“总理回家了。”啊,总理又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这时已是黎明时分,洒水汽车已沿长安大街忙碌起来,天安门前观礼台下的花坛,五彩缤纷的鲜花迎着晨曦盛开。第二十二个国庆日来到了。虽然前几天从上面传达下来,为了增产节约,今年的庆祝活动分散在各个大公园中举行,不搞天安门前统一的检阅和游行,但是,节日的气氛仍然是浓重的。
在车上,我计划早饭后去天安门广场漫步一番,可是回到招待所,倒头便睡到了中午。睡梦中,一会儿西郊机场,一会儿天安门,又一会儿似乎出现了“256号”那个机尾,……乱七八糟漫无头绪地搅和在一起。
后来得知,杨德中把我送回外交部招待所之后,立即去向总理汇报了西郊机场看飞机情况和对“256号”机翼上那个大洞的分析。据总理的卫士高振普说,10月1日中午,总理亲自到西郊机场看了“252号”飞机,肯定了李耀文关于“256号”机翼大洞形成原因的分析。总理虽然在十天之前就做出了“256号”三叉戟飞机系“自行坠毁”的判断,但他一定要究根揭底,弄个明白。这种精神是多么值得敬佩啊!
震惊和思考
国庆节两天假期过得颇不寂寞,我的妻子带着孩子前来招待所看我,驻蒙古使馆先后回国的同志也来叙谈。他们有的人问我究竟回来干什么,送文件怎么会被“隔离”起来。我开玩笑地说:“烛影斧声,千秋疑案”。的确是,两周来,许多现象扑朔迷离,思想认识虽有所前进,但总觉得这个谜很深,难以猜透。我这个人好联想,但却想不出个明确结果。
10月3日下午,接电话通知:4时去外交部礼堂听报告。我到礼堂时已黑压压坐满了人,我插入前几排办公厅的干部中间就坐。韩念龙副部长宣读《中共中央(1971)第57号文件》:
“中共中央正式通知:林彪于1971年9月13日仓皇出逃,狼狈投敌,叛党叛国,自取灭亡。……”我的脑袋轰的一下胀得老大老大,啊,竟然是他!怎么会是他呢?我继续听下去。
“现已查明,林彪背着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中央政治局,极其秘密地私自调动三叉戟运输机、直升机各一架,开枪打伤跟随他多年的警卫人员,于9月13日凌晨爬上三叉戟飞机,向外蒙古、苏联方向飞去。同上飞机的有他的妻子叶群、儿子林立果及驾驶员潘景寅、死党刘沛丰等。”“在三叉戟飞机越出国境以后,未见敌机阻击,中央政治局遂命令我北京部队立即对直升机迫降。从直升机上查获林彪投敌时盗窃的我党我军大批绝密文件、胶卷、录音带,并有大量外币。在直升机迫降后,林彪死党周宇驰、于新野打死驾驶员,两人开枪自杀,其余被我活捉。”“根据确实消息,出境的三叉戟飞机已于蒙古境内温都尔汗附近坠毁。林彪、叶群、林立果等全部烧死,成为死有余辜的叛徒卖国贼。”
我眼前不由得出现了失事现场那九具尸体,晃来晃去,使我一阵阵头晕恶心,对《57号文件》后面几段话几乎没听进什么,只是注意了文件时间是9月18日,正是我们从温都尔汗回到乌兰巴托,向国内发了视察现场的电报的第二天。
传达报告结束后,回到办公厅,王海容正好在那里,问我:
“这会儿清楚了吧?”
“清楚了,完全没有想到。”
她说:“大家也都没有想到,谁能设想林彪会叛逃投敌呢!”她接着半开玩笑地说:“这两个礼拜憋得够呛吧?现在好了,你的任务完成了,明天可以回家了。”
我去见李耀文,他问我:“没有想到吧?”
“向总理汇报后,我曾想到这架飞机可能是叛逃,机组里有叛徒,但绝没有想到会是林彪。”
他问我:“你的行政级别多少级?”我回答说15级。他告诉我:“本来17级以上干部是国庆节前听传达报告的,我们从工作考虑,让你晚一些知道。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完成得很好。你把照片、胶卷和书面资料清理一下,移交给秘书,明天派车送你回家。”
我立即去把秘书室存放的自己经手的一切东西清理好,向徐连儒做了移交。这批东西主要有:失事现场示意图及失事地点位置图各一张,中蒙双方参加现场调查及会谈的人员名单,许大使9月14日8点30分和20点30分两次会见蒙古副外长的谈话记录,蒙方提出的两个《纪要》蒙文稿及译文,9月15日22时晚餐时谈话记录,双方一至五次会谈记录,现场拍摄的胶卷(20锭七个,15锭三个,均已冲洗),死难者遗物清单。另外,还有飞机残骸大件及死者遗体小型照片十五张和草图一张,这是我准备按现场测量距离缩小尺寸,把照片贴在草图上,做成一张形象的现场示意图,可惜来不及完成了。徐主任一一点收,我交割清楚,然后返回招待所。
夜里,久久不能成眠,从9月14日到10月1日的凌晨,从飞机失事现场到回国汇报,从周总理的音容笑貌到西郊机场看“三叉戟”,像过电影一般,一幕一幕地晃过来,又晃过去。已经到了半夜,还是睡不着,我索性爬起来,站到阳台上吹吹风。风很凉,有点像苏布拉嘎盆地那种肃杀秋风,我紧紧裹住大衣。
从阳台上俯瞰,新修的前三门宽阔的马路上空空荡荡,阒寂无人。头脑在凉风中逐渐冷却,我把这二十天的印象联缀起来,感到这个莫名其妙的谜基本上解开了:……林彪的阴谋败露,他们一家三口仓皇出逃,乘“三叉戟256号”飞出国界,目标是苏联的伊尔库次克。飞至蒙古的温都尔汗东北,油料不够了,只得迫降。他们明知带油迫降有机毁人亡的危险,但在蒙古国境内,到处可能有防空武器,不敢为了把油耗尽而在空中盘旋太久(按航空规程,飞机迫降时如要擦肚皮落地,必须在空中把油耗尽,避免着陆时起火爆炸。“256号”在空中要把油耗尽,至少得盘旋20分钟)。迫降前他们做了准备,每个人都脱掉鞋,拿掉身上的硬东西,飞机冒着极大的危险带油迫降,这就注定了他们无法逃脱死亡的命运。果然,飞机擦地着火,来不及打开紧急出口放下充气滑梯,瞬间飞机爆炸,机身裂成碎片,人被抛向高空,恰巧草地枯黄,一燃即火势凶猛,有的人即使摔昏而未死,也逃不脱这炼狱般的草地大火和一氧化碳中毒。
俗语说,阴差阳错,鬼使神差。假设,“256号”寻觅降落场,把盘旋半径扩大到六十公里以上,就飞到了平展展的温都尔汗大草原上空,很容易找到那个硬地面的简易机场;假设,飞机落地不很快着火,他们几十秒钟之内就可放下救生充气滑梯滑到地面,在飞机爆炸前逃生;假设,迫降场没有那么高的枯草,或者像我国关内9月,草仍绿而不黄,即使飞机爆炸,有的人摔昏后还可复活;假设,林彪等人活下来,结果可能就不是现在这样……然而,这些都不过是假设,不可改变的事实是,他们没法摆脱死神的牢牢控制。
我不禁仰望满天星斗的夜空,难道冥冥之中,真有一个铁面无私的主宰吗?难道无垠的苍天,真有一个疏而不漏的恢恢天网吗?要不,林彪叛逃的结果为什么这么惨,葬身于异国他乡之域,暴尸三日于光天化日之下。当我听《57号文件》第一段,头顶响起炸雷的时候,头脑里一再回绕:这是真的吗?真的是他吗?然而《57号文件》言之凿凿,不容置疑。我所景仰的一个偶像粉碎了。“铁流二万五千里,直朝着一个方向……,首战平型关威名天下扬……”《八路军军歌》的这几句歌词,曾经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里。现在,一代名将就这么身败名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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