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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在亲戚们的劝止下,妈妈最终没有出走。这个家庭留下难以抹平的沟壑。每次我进家门,总是提心吊胆,我害怕她会突然不在家。

  更小的时候,我多数时间跟妈妈腻在一起。我从小听了一些鬼的故事,觉得黑暗中都是幽灵,我怕黑。妈妈是有神论者,她会告诉我,很早去世的外婆托梦,讲了在阴间的遭遇;她通过通灵的神婆与外婆对话,告诉她自己的遭遇和心情。她通过神婆知道了阴间的很多生活,并告诉我,佐证了我的害怕。我到八九岁的时候还跟妈妈一起睡,有时候妈妈半夜起来,挑着蛏子到各个乡村叫卖,我在黑暗中惊醒,抓住她,但妈妈还是要去。我在黑暗中提心吊胆地等待黎明的光线到来,然后继续睡着。那时候围绕着我的一个难题是:总有一天我会离开家,不再跟妈妈睡觉,那找谁睡呢?谁能帮我克服黑夜的恐惧呢?

  我跟妈妈一起打柴,挑水,采茉莉花,形影不离,这样可以克服恐惧,有被庇护感,我像个小跟屁虫。不可避免地,妈妈的一举一动,一哭一叹,包含着对生活的态度,对我潜移默化。她让我认为,生活就是忍受。悲观是生活的基本态度,生活中不会有长久的欢乐,处处潜伏着不可预知的危险。生活中的坏蛋遍地都是,大多都有一副好人的面孔。农村人的生活目标就是生很多个孩子,可以不受欺负,乃至于以势欺人。我家里只有我一个男孩,所以必须谨慎地生活,被人欺负是正常的,忍气吞声是基本品质。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但形成一个系统,沉重地压在心头。

  多年以后,也就在我写此文的年际,爸爸已经老迈,骂人都骂不成章法了,常年的病痛也消磨了他性格中的简单粗暴部分,对着飞速发展的时代,他懵懂无知,终于懂得向我讨教一些问题,年轻时好赌的本性还仅存一些,殚精竭虑地揣摩席卷农村的六合彩。母亲血压不时升高,医生告诉我是轻微的脑梗以及抑郁倾向导致。我特意跑回家,跟她谈心,让她忘记长久缠绕在心头的恩怨往事。面对再也不能折腾以及经不起折腾的父母,我必须像面对自己的儿女一样,这种感觉错位但非常到位,并且让我怅然若失:而我自己心中的父母,在哪里呢?

  一种伤感的情绪如利刃扎进记忆深处。左堤见我冥思苦想,似乎在解开一道世界难题,而中文系的课程中应该没有这样的作业,便好奇地转头来看。我把刚写完的诗递了过去。

  《悲 观》

  我和我的母亲,一个年近50的妇人,赶往

  山中。我们要在正午之前,花朵尚未开放的时分

  赶到山中。我和我的母亲,默默无语。母亲的

  脸上,流下缓慢的汗水

  我和我的母亲,在秋天来临之前,赶往

  山中。在花期未过时节,我们必须赶往山中

  我和我的母亲,在南方的山村,一年一度

  被太阳照耀,被蒸发

  我和我的母亲,一个养家口的妇人,在生活中

  缄默。我们必须采集一种花朵(它丧失了美学),花茶的

  原料。我看不到花的美了,母亲,它多么残酷

  它让我又黑又瘦

  我和我的母亲,是山中的幽灵,被幸福者鄙弃

  我的母亲,一生的辛劳达到极限--收购站里传来

  消息,花价像雨水跌落。我的母亲,一生的疲惫达到

  极限。她站在那儿了

  我的母亲,她站在那儿了。我气急败坏地喊,母亲

  让我们去树下,吹清凉的风。母亲说,孩子,我们

  还要生活

  左堤轻轻地朗诵。然后递还给我,低语轻叹道:"太好了,我都感动了。"

  我对左堤的评价相当惊喜,爱情可以通过多种渠道来沟通,诗歌不乏为美妙的一种。同时有一丝惭愧涌上心头,我为用母亲去博得左堤的感动而惭愧。

  那一刻,我真的很想对左堤说:"我好喜欢你,接受我吧。"但我没有,理智告诉我这不是成熟的时机,如果把她吓跑,我可就犯了同一个错误了。

  其后的时间里,我百无聊赖地近距离观察着左堤,她的脖子白皙,细细的容貌充满活力;鼻尖有点调皮地翘起,生动智慧;睫毛整齐而专注,有乖女孩的范儿,头发的分际线像林荫小道,一定无人走过。我用木刻刀似的眼光把她仔细地刻画在脑海里,我对着空气祈祷:神呀,请把这个女孩赐给我吧,你让我全科目不及格都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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