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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春迟伏在地上,脸边贴着几朵压扁的曼陀罗花。这罪恶的不祥之花,此刻与她十分般配。她们应当一起去死。可是春迟的求生意志比任何一个时刻都强,她双手下意识地护住腹部。因为又听到了它散漫而茁壮的呼吸,她顿时觉得很安心。

  春迟的坦然反倒令淙淙无措。现在淙淙面对的是一个彻底的母亲,邋遢,不顾自尊。她如何能够这样骄傲?因为这隆起的肚子背后一定有一份强大的爱情。她在爱着,内心充满盼望。几丝得意的神情藏匿不住,从她的脸上掠过。她的内心并没有屈从于淙淙,她只是需要帮助,所有乖顺不过是一个母亲本能的伪饰。

  妒嫉的火在淙淙的胸中燃烧。她仿佛看见了陌生的男人像盘旋于低空的鹰隼,将漆黑的影子紧紧笼罩在春迟的身上,网一般。春迟却安享于网下狭促得令人窒息的空间,并甘愿在这里等待一次艰辛的繁衍。

  她太想知道那个令春迟如此骄傲和淡定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他们之间神秘的爱情故事宛如一颗钻入肌肤的深刺,疼痛长久地困扰着她,令她非得将它拔出来不可。

  她取出两瓶浸泡着曼陀罗花的酒。她独自在这间船屋里生活了太久,大段的时间都被她用来泡酒。前后泡成的棕榈酒颜色由深至浅各不相同。她拿出的是最早泡好的两瓶,颜色深褐,花瓣因为泡得太久而凝满了灵气,看起来像一只只饱满的蛹。曼陀罗花泡至这种程度,就会变成一种迷药。饮它的人被送入至幻的仙境,仿佛飘到了天上,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她为春迟斟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她们一饮而尽。如此三杯,二人都已感到晕眩。

  淙淙突然说:

  “我在这酒中下了毒。你信不信?”

  春迟正沉在深深的醉意里,忽然听到这话,大为震惊,她下意识地将一只手扶在肚子上。

  “不要怕,我只是想替你拿掉这个孩子。”淙淙一阵乱笑,这时的她比任何时刻都更像一个船上的歌女。

  春迟倏地站起来,转身向外走。然而身体太轻,双脚好像不能着地,没走几步就摔倒了。她痛苦地想要挣扎起来,淙淙一把按住她:“把有关你腹中这个胎儿的事讲给我听,我就给你解酒的药,帮你保住它。”

  曼陀罗花扰人心性,使这样荒诞的要挟在此刻格外奏效。后来,春迟便开始讲述从难民营逃离后的故事。

  这些事漾在她的心里,几乎要沸腾了。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伟大爱情的见证者。

  淙淙正合适,因为她将是天底下最关心这段爱情的人。

  在春迟讲述的时候,淙淙一直望着她,春迟仿佛离她越来越远,声音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递过来的。当春迟简略地说到她与骆驼共度的七日,淙淙的脑际中闪过男人臃肿而粗陋的脸。她看见他们交欢,他捧起她的饱满,探入她的炽热,吸吮她的潮湿。交合的身体犹如岸边濒死挣扎的鲤鱼,汗水像河流一样流淌,冲开了她的泪腺。

  事实上,真正的故事很短很短,只有几日的光景。其余漫长的时间里,与淙淙相同的是,她也在一直在寻找,为什么在春迟的口中艰辛的寻找却变成了一件愉悦的事情?

  在贝壳里寻找往事,在浩瀚无边的大海里打捞那片属于自己的记忆——她是应当赞叹春迟惊人的毅力,还是嘲弄她几近癫狂的痴情?

  淙淙始终没有打断春迟,她只是奇怪为何春迟可以这样坦然地坐在那里,神色平静,甚至有一种圣母的安详。仿佛一切都是理应发生的,她也许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末了,春迟说:

  “就是这样了。”

  淙淙的心被轻轻撩动了一下。“就是这样了”——淙淙记起这句话是从前春迟最常说的,在一段讲述或者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之后,她总是会用这句话作为结尾。语气坦然,却又带着一点无奈。淙淙很喜欢她说这句话的样子,仿佛将一切毫无保留地放在手上,呈于面前,那副乖顺的样子真是惹人生怜。

  就是这样了。就是这样了。她把这样一个不堪的自己呈于淙淙的面前,无可奈何地说。

  夜晚到来时,下起一阵急雨。春迟忽然微笑起来,她记起了,潋滟岛的三四月份就是如此的,夜暮降临,雨水便赶来了,那种默契令人感到温馨——当然,也或者是因为和她在一起。淙淙看到坐在对面的春迟冷得发抖,然而那张长满红疹的脸上却忽然露出微笑。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个经历了那么多疾苦的女子,竟然仍能在废墟般的现实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微小快乐。

  喝了太多烈酒,春迟变得瘫软;故事说完,身体被掏空,她疲惫不堪地伏在桌子上,抬不起头来。

  太寂静了,此刻的寂静犹如移不开的巨大岩石,横亘在她们中间。淙淙被巨石压着,几乎就要发狂。她的目光已经无法落在春迟的身上,只要看着她,她就会看到那个男人。那个脏兮兮的男人压住了她。他是一块从天而降的陨石,重重地砸在她的身上。他一点点剥开她,咀嚼着她的鲜嫩。

  而春迟干涸的眼窝里竟然溢满感恩的鲜血,她已无药可救。

  13

   最后一次,淙淙为春迟洗澡,像从前在难民营时那样。彼时,她们躲进深深的森林里,在浑浊的小河旁,很快地为彼此擦身。无数次幻想以后能有一只足够大的木桶,足够多的热水,最好还能有些花瓣,关起房门,不用担心有人会看到,慢慢将身体一点点洗干净。

  淙淙用木桶装满热水和曼陀罗花瓣。她看着热气腾腾的水,不禁感慨,现在这些梦寐以求的东西都有了,可是人却已经脏了,再也洗不干净了。

  淙淙轻轻地唤春迟——

  “到这儿来,春迟。”

  春迟循着淙淙的声音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只是短短几步路,竟也走得这样费力。在陌生的地方,她显得格外无助。她那么小,像个学步的婴儿。可是多么好,仿佛又回到了她们相识的时候,她谁也不认识,只认识淙淙。她没有其他的指望和依靠,只有淙淙。

  “你若不喜欢住在船上,尽可以在这里生活。我在船上唱歌可以赚很多钱,可以让你过得很好。”淙淙一边给春迟梳头,一边说,声音轻柔而絮絮不止,仿佛是一种催眠。

  春迟点点头。此刻,她很依恋淙淙的怀抱,慢慢将头靠在她的身上,放心地闭上眼睛。

  淙淙抱起春迟,让她踩着木凳,走入木桶里。

  “水温可好?” 淙淙问。

  “好。”春迟将身子一点点沉入水里——奇妙的水,温柔地托起她的肚子。

  淙淙撩起水,洒在春迟的肩膀上。生满红疹的皮肤火辣辣的,春迟身子颤了两下。淙淙连忙拿起药膏,帮她敷上:

  “如果早就为它们敷药,现在已经好了。”

  春迟温顺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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