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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顾鸢转身看向停在几步后因为过于吃惊而是去走动意识的女生，复杂的爱恨在眼底密密织出过往。 　　也曾像正常的男孩那样在父母离开时大哭大闹，父亲摸摸男孩的脑袋，眼里的愧疚漫溢而出，而母亲则总是冷着脸站在不远处扶着旅行箱催促“走吧”。顾鸢从小就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过什么会导致母亲在自己扑过去撒娇的时候摆着厌烦的表情将自己推开。小学时的作文课，男孩盯着《我的妈妈》这个题目发呆，根本无从落笔，在听老师念班里一个女生的范文时，悄悄在桌下握紧了拳。是自己表现得不够好，虽然妈妈没有说出来，但她的神情就是这个意思。年幼的男生一直这样认为。所以才抛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一切顽劣，把自己打磨成几近完美的男生。 　　可为了什么，她还是从未给过半点嘉奖与鼓励。 　　直到十三岁那年夏天，男生意外发现父母床下摆放旧物的纸箱，饶有兴趣的欣赏过父母年轻时的照片后，受好奇心驱使抽出了老旧信封里发黄的信纸，抱着看情书的初衷知道了与自己命运相关的一切真相。 　　“……虽然我很清楚孩子一点错都没有，可是，我还是做不到爱他。他长得太像他妈妈，每当看到他我就无法不起恨意……” 　　震惊的男生迅速翻翻过信封，收件人不是父亲而是外婆。而写这信的笔迹—— 　　如果你短短十三年的人生中从记事起就把她理所应当地视她比任何人更亲密……如果你无论多么被她无视或敌视，依然从善意的角度去揣摩原因，尽自己一切所能想让她满意……如果你近乎愚昧地单方面以流经自己血管的温热液体传承自她为骄傲……你就必须接受这个残忍之至的现实，这笔迹，正属于你所以为的——“母亲”。 　　如果你没有期待，就不会像那样猝不及防地被大规模的伤痛覆盖。已经不需要理由了，已经不愿意去深究理由了。在他毫无知觉甚至更早的年月里，已经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改向变道，横亘在这所谓的“母子”之间。 　　“我。无。法。不。起。恨。意。” 　　[叁] 　　“是你……妈妈？”单影木讷的重复男生的话。 　　“唔。但不是亲生的。” 　　单影不由得一凛，过半天才喃喃低语道：“是……这样啊。”脑海中飞速掠过一大串和顾鸢无关的画面，父亲咆哮的模样，母亲醉酒后昏睡在沙发的模样，满地破碎的碗碟，整个家无处不在的仇恨与敌意……答案多半也是相似的。女生自作聪明的体悟：“是第三者吧？”单是养母绝不可能冷漠到这地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曾经伤害过谁的家庭。可顾鸢听了女生的揣测反倒笑起来，虽然那笑事后想来怎么都是苦涩的。单影在顾鸢开口的瞬间又再度陷入错愕。 　　“第三者么？”男生笑着说，“她不是的。我生母才是。” 　　“十九年前。新婚不久的被派往伊拉克工作，却与一个当地的女孩相爱，那就是我的生母。战火不休的一个平常下午，父亲不幸卷入一场袭击，翻了车又受了伤，住在附近的母亲把他拖进屋里为他简单包扎处理伤口，于是他们相遇了，当时父亲二十四岁，我的生母十九岁，我没有见过她任何照片，只能凭想象，大概就是和新闻里那些总与战争二字相连的女子一样吧。” 　　“蒙着黑色面纱？” 　　“唔。我想也是。母亲怀上我之后，父亲向留在中国的原配妻子——就是我的养母——提出离婚。我能够理解，她一定很伤心。”男生将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垂下眼睑，语调降低一些，“所以，她这样对我，我都能够理解。” 　　“后来呢？还是没有离婚么？” 　　“因为我降生后一个月，生母就死于战争。” 　　“……” 　　“几近荒诞的戏剧性往事，不是么？一旦我开始追究很快就能旁敲侧击找到真相。那些当年的旁观者们，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态——怜悯,惋惜，或者幸灾乐祸——对我欲言又止，但只要我认真拼凑那些破碎的证词，了解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甚至，并不需要找当事人来求证，他们的动作神情就足以验证这推论。” 　　不可否认，顾鸢的理解能力的确过人。 　　单影觉得什么沉重压抑的东西淤积在胸口，堵得她说不出话。黑色的云层在道路直指的前方不断下沉。 　　泛黄的书信，或许贯穿了十几年来仍未散尽的流言，即使时光早已流逝，，也总有些东西与过去相连。探求的来的真相让人无法释怀，终于将内心矛盾的“母亲”和一厢情愿的“儿子”锻铸成一二象限等轴双曲线的两支，名义上无限接近，内核却渐行渐远。他们站在人行道上相距一米有余，彬彬有礼，一个说“您回国了”，另一个说“你多保重”。 　　单影并不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和顾鸢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之前的任何一次也没有这次感觉强烈。就像男生自嘲的那样—— 　　“几近荒诞的戏剧性往事”，事关战争与死亡。 　　在女生自以为很荒诞很倒霉的个人世界里，那样的事大概真的只能从新闻联播最后那几分钟里一晃而过，可它们却犹如从漫长而遥远的时光里发出的射线，千丝万缕贯穿在男生的生命里，溶解在他的心跳中，沉淀在他的脉搏间，不仅改变着过往还改变着现在，像个诅咒，却比诅咒更真实。 　　单影第一次感到，也许平凡是一种幸福。自己的平凡空间里，没有异国早逝的母亲，也没有高贵的冷漠的养母，从头到尾就只有这么一个无论多么不满意也无法退换的妈妈，她会在看见你丢人的成绩单时暴跳如雷，会在你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扭头关心股票，可是当你坐在饭桌旁等她偶尔下厨默默观察她忙碌的背影时，你也许会想，她在这里，她活在这里，她是我妈妈，多么好。 　　如果我拥有幸福却毫无觉察，那么幸福就不复存在。 　　如果我能够心怀感激的面对一切不幸福，那么，那又是另一种幸福了。 　　“我是这么想的。”单影先顾鸢两步跳下楼梯。 　　男生的目光轻描淡写地扫过女生转过来的脸颊，“你最近廷爱说些哲言。” 　　“不仅是说说而已。其实我很早就设想过。记得小学时有过那样一部电视剧么？大致是说两家的女儿刚出生没多久就在医院被抱错了，结果过了二十年才发现，引发了一系列问题。” 　　面对女生期许的眼神，男生无奈地耸耸肩，“太扯得肥皂剧我从不看。” 　　你自己的身世比那更扯。 　　“……虽然很扯，但我那时候就开始认真思考，万一我也是抱错的怎么办。” 　　“怎么办？”轻笑着看向女生。 　　“我想，如果有一天有那么一个又漂亮又高雅的完美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其实你是我女儿。’我一定不会跟她走。” 　　“欸？”男生不理解，却有饶有兴趣地停下脚步。 　　“血液，细胞，基因什么的，那些自然科学范畴里的东西太玄妙太深奥，我统统理解不了……” 　　的确，你理科不好。 　　“我所能知道的，所能掌控的，仅仅是日积月累明确起来的情感属性，那些射线一样的存在无法因任何外力被扭转或折返，而是以恒定的速度往原有的方向继续奔跑下去。” 　　感性是一切的主导？ 　　“别的可能性也许的确更好，可是……”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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