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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朱举纶返身回来时,因为沈家平被停职,副队长舒东绪正向慕容沣报告:“严世昌承认是他开后门放尹小姐走的,说都是他一时糊涂,请六少饶过其他人。”

  慕容沣冷冷地说:“一个都不饶,全打发去松北驻防。”松北在最北端的边境线上,最是寒苦。舒东绪问:“那严世昌呢?”慕容沣怒道:“这种目无军法胆大包天的东西,还留着做什么?”朱举纶在旁边听着,就说:“这大年下,又正办喜事,六少饶他一命吧。”慕容沣心情烦乱:“那就关到扈子口去。”

  朱举纶还有公事先回大帅府去,在车上已见沿途开始设立关卡,街市之间加派了警察与巡逻,好在战时气氛紧张,城中居民司空见惯,丝毫不以为奇。只是治安队素来不比承军的嫡系,在地方上横行霸道惯了,难免滋扰得鸡飞狗跳。一直到了腊月二十七,已经是婚礼的吉期。因为要维持地方治安,连同卫戍近侍也全部派了出来。程允之与程信之送了妹妹乘专列北上,两天前就到了承州,包下了整个圣堡饭店。所以到了婚礼这天,从新人住的圣堡饭店,一路岗哨放到大帅府去,名副其实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正街上早就肃清了行人,看热闹的人,都被赶到斜街窄巷去,个个引颈张望。

  陆次云一早忙出了满头大汗,安排各处的保安事宜,吉时是早晨九点,慕容沣亲自将程谨之迎进帅府,鞭炮声四面轰响,比雷声都要惊天动地,连门口军乐队的奏乐都全压了下去。门口的汽车,一溜停到了三条街之外。那一种繁华热闹,不仅街旁的老百姓瞠目结舌,连承军中的将领,也觉得富贵到了极致。等到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陆次云连声音都说得嘶哑了,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忽然一名副官过来报告:“陆司令,有人报告说,治安队在城南一间小旅馆里查获一个人,行迹十分可疑,冒充是刘府家眷。”陆次云正忙得没有办法,兼之听说是只是冒充刘府家眷,不以为意:“你去处理,统统先关押起来,等过两天再审。”那副官答应一声,转头就去告诉手下:“将那女人先关起来。” 陆次云忽然又叫住他:“慢着,那女人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那副官道:“听说大概有二十来岁。” 陆次云正待说话,那边又有人报告说最近的街口处看热闹的人太多,拥挤得岗哨难以维持。他着急怕出事,要立刻出去查看,百忙中回头对那副官说:“先关起来再说。”

  静琬昏昏沉沉的,像是小时候发着高热,睡在床上,母亲叫人去煎药了,四周都是柔软的黑,独独剩了她一个,帐顶是黑洞洞的,那些绣花挨挨挤挤,一直挤到眼前,簇拥得叫人透不过气来。没有人在,惶然得想要大哭。她定一定神,天花板是拿旧报纸糊的,一大摊一大摊漏雨的黄色污渍。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她本能地缩成一团蜷在那里。板结的被子搭在身上,一点温度也没有。

  几日来她一直投宿在小旅馆里,除了火炕,屋子里只生着一只炉子,炉上的大铜壶里水烧开了,哧哧地腾起淡白的蒸汽,她挣扎着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想暖一暖手,外面一阵接一阵的鞭炮声,噼噼啪啪地此起彼伏,比大年夜还要热闹。茶房替她端着煎好的药进来,本来是个快嘴的伙计,刚去瞧了热闹,更是憋不住话:“哎呀,你没眼福,今天六少结婚,满街的人和车,那跟着花车护送的,足足有几十部汽车,看不到头也望不见尾。我在这承州城里,从来没见过这么齐整的车队,走了半天也没看到走完,真是好大的排场。”她的手止不住地发颤,大颗的冷汗沁出来,出走那晚风雪交加,受了风寒之后,她一直发着高烧,最后还是茶房替她请了位中医郎中来。几副药吃下去,烧并没有退,每天身上总是滚烫的,嘴上因为发热而起了皮,皮肤煎灼一样地痛,似要一寸一寸地龟裂开来。

  她一口气将药喝下去,那一种苦,直苦到五脏六腑全都要渗透,存在胃里只是难受,不到一个钟头,到底搜肠刮肚全都吐了出来。正在难过的时候,只听前面一阵喧哗,紧接着听见茶房嚷:“查房了,查房了。”

  她心中一紧,四五个治安队的士兵已经一拥而入,闯到天井里来了。她平常所见的承军中人,大都是些高级将领,除了偶露出些霸气,在她面前,总是以礼相待,除此之外所见皆是卫戍近侍。而这几个人,虽穿着治安队的制服,却是一脸的匪气,挎着枪斜睨着眼睛,只在众房客中瞄来瞄去。

  她心里知道不好,于是先将一把零钱握在手里,待得一名士兵走过来,便塞到他手里去,堆出一脸的笑:“大哥,麻烦多关照些。”那人接了钱在手里,轻轻一掂,倒没有说什么。旁边一个老兵侉子,却眉开眼笑:“大姑娘嘴头真甜,跟抹了蜜似的,再叫一声哥哥我听听。”一边说,一边就凑上前来。静琬心中慌乱,只见他满口的牙叫大烟熏得漆黑,那腥臭的口气直扑到脸上,心中一阵恶心,忍不住就要作呕。可是她一整天功夫只吃了半碗面条,刚才又全吐了出来,弯着腰只呕出些清水。那人伸手就来拉扯:“大姑娘怎么啦?难不成病了?哥哥我给你瞧一瞧,包管你的病就好了。”静琬病中无力,哪里挣得脱去,她何曾受过这样的折辱,只觉得气怒交加,又羞又忿,直欲要晕过去。另几个人见同袍毛手毛脚占她便宜,只是笑嘻嘻在旁边起哄:“大姑娘笑一个,别绷着脸啊。”

  静琬又气又急,见他一只手竟向自己胸口摸来,情急之下未及多想,本能将手一扬挡过去,不想那老兵侉子一步正凑上来,未曾提防,只听“啪”一声,竟被她扇了重重一记耳光。承军军纪虽严,可是那些老兵侉子作威作福惯了,哪料到这样一个弱女子竟敢出手反抗。那三四个人都是一怔,被她打的那人更是恼羞成怒,一脚就踹过来:“他妈的找死。”

  静琬躲闪不及,被他一脚正踹在小腹上,“啊”了一声,只觉得剧痛难耐,如万箭相攒,整个人一下子往后跌去,紧紧抓着门扇方未倒下,剧痛一波波袭来,两眼望去只是白花花一片。那几个人笑着逼近前来,她额上只有涔涔的冷汗,咬一咬牙:“我是刘师长的亲戚。”

  那老兵侉子怔了一怔,嗤笑一声:“扯你娘的蛋!你是刘师长的亲戚,我还是刘师长他亲大爷呢!”另几个只是哈哈大笑。静琬痛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一手按在小腹上,另一只手紧紧抓着门扇。她明知如果拿出特别通行证来,只怕自己的行踪就会被人知道。可是眼下情势紧迫,只得挣扎着喘了一口气,取出那张短笺,拿发抖的手指递过去。

  那人并不识字,随手递给同伴:“老李,你念念。”那老李接在手里念道:“兹有刘府女眷一名,特批准通行,各关卡一律予以放行……”目光所及,已经扫见后面钤着朱红一枚小章,正是“沛林”两个篆字。那老李因为粗通文墨,原本曾在营部当差,军中凡是秘密的文书往来,慕容沣总在其后钤私印,所以他识得这印章,吓得一大跳,本能“啪”一声立正,举手行了个礼。

  静琬痛得满头大汗,只觉得一波波地天旋地转,靠在那里,微微喘着气,可是每一次呼吸,几乎都要牵出腹中的阵痛。那几个人面面相觑,互相看了两眼,不晓得该如何收场。她几欲要哭出来:“给我滚。”那几个人如蒙大赦,逃也般退出去了。旅馆里的其他客人,都像瞧着怪物一样瞧着她,还是茶房胆子大,上来搀了她一把。她走回屋子里去,牙齿已经将嘴唇深深咬了一个印子,她全身的重量几乎都要压在那茶房的手臂上,那茶房见她身体不住发抖,只怕出事,心里也十分害怕。她抽了一张钞票给那茶房,说:“这钱是房钱,劳驾你给我找一部洋车来,余下的你收着。”

  那茶房本来见她孤身一个弱女,又一直病着,十分可怜,接了钱在手里,答应着就去帮她叫车,车还没有叫来,那几个治安队的士兵忽然又去而复返。一见了她就厉声命令:“将通行证交出来。”她情知不好,腹中如刀剜一样,疼得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那老李已经一把夺了通行证,说:“这定然是假的无疑,刘师长的家眷,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我看你定然是混进城来的奸细。”静琬死死用手按住小腹,那冷汗顺着鬓角一滴滴滑落,只觉得他说话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连他们的脸也看不清楚了。

  那几个人已经如狼似虎一般欺上来,不由分说,将她推攘了出去。她虚弱已极,只得任由他们将自己带到治安公所去,方踏进公所大门,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先前被她打了一掌的那人骂骂咧咧踢了她一脚:“臭娘们真会装死!”这一脚正踢在她肋下,她轻轻哼了一声,痛醒过来。只听旁边有人说:“陆司令说了,先关起来再说。”然后脑后一阵剧痛,被人扯着头发拎了起来。另外一个人在她背心里用力一推,她跄踉着向前走去,那人将她攘进监房,“咣当”一声锁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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