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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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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们就又开始上路。一部面包车,拉着活人和死人一起去到我家乡的村庄。三天时间,见识了乡村的葬礼。人们大哭大号然后大吃大喝。居然还搭台子唱戏。那戏也是高亢凄厉但是鲜艳彻底的调子。原来死人是用来提供一个狂欢的机会给活人的。也正因为这个活人们才会纪念他们。这时候我想起了方可寒。我觉得这样的葬礼其实非常适合她。不过没有人给她办葬礼。她家里的人已经冷酷到了黑色幽默的程度。那时候肖强才跟我们说,其实方可寒住院的时候从来没有真正治疗过,她姑姑说了,因为没钱。没钱到连骨灰盒都是肖强去买的。 想起这个我突然很难过。 我穿过了人群,悄悄从戏台后面溜了出来。一路上像首长一样不得不回应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们的笑脸。这些天一些总是喜欢跟在我身后的小孩子一见我回头就像群小麻雀一样四散跑开。我就这么一个人来到了夏夜的田野。 老实说,这所有的一切都让我陌生。黄土高原,窑洞,农作物的清香,牛和马和猪,远处传来的不是黄河也是黄河支流的声音,和这些不说普通话的人们。我之前只在张艺谋的电影里看过。不过我喜欢这里的寂静。寂静得像是一个开满鲜花的坟场。尤其是晚上。一只猪大智若愚地看着我,我觉得它似乎是笑了一下。我第一次发现我应该对这只终究会被我们吃掉的猪表示友好。 我拣了一个空旷的地方坐下。空气很清新。清新得让我怀疑联合国专家今年为什么要来这里调查环境污染问题。--但是没错的,地理老师还说我们一定得记住这件事,高考说不定会考。我想起来了,专家们调查的重点是水土流失,用文艺一点的话说,就是这个伤痕累累的高原。 地理书上讲过四大高原。青藏,云贵,内蒙古,它们美丽而荒凉。只有我们这儿,荒凉而已,沾不上美丽的边儿。至少我这么认为,水土流失严重得就像是这片高原已经被五马分尸。到处都是很长很深的沟壑,听说,两个人常常是可以隔着沟壑喊话,但是要走到一起,走上一天也未必碰得了面。听听这里的地方戏和民歌吧,连情话都得不知羞耻地喊出来,让它们被风沙打磨过,才能谈一场恋爱,很牛郎织女,不过天河是土做的。 但是在那个夏夜的晚上,也许跟那只智慧的猪有关,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是这个高原,这条河流,这些田野,这些动物们支撑起我们生活的城市的。那个被我们北明中学所有人轻视抱怨的城市原本来自一个这样深邃的夏夜的田野。来自一种如此广阔的荒凉。相形之下,轻浮的人,只能是我们。我们只知道居高临下地同情一下希望工程照片里失学小姑娘的大眼睛。然后心底暗自庆幸:还好那不是我。我们就是股市上的那些泡沫--不对,泡沫之间也有区别,有小人鱼公主变成的泡沫,也有张国荣唱的"天空海阔,要做最坚强的泡沫",也有洗洁精和洗涤剂的泡沫,我们当然是最后一种。 我在凉爽中抬起头,我看见了满天星斗。 我以前一直以为,"繁星满天"不过是语文课本里的"景物描写"。根本没想到它会像天杨一样催出我的眼泪。 那时候我特别想念天杨。我的身体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洁净而清新的欲望。我想和天杨做爱,在这儿,在这片无边无垠的星空的寂静中。一直假装开放,假装前卫的我今天才理解"性"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情,与占有无关,与堕落无关,与隐讳无关,与罪孽无关,甚至与欲望无关。我想要天杨。就算我们俩改变不了已经成为泡沫的这个事实,那就让我们合为一体,高高兴兴地接受这寂静的谴责和抚慰。不管这寂静是如何判决的,在我心里,她永远是小人鱼公主变成的泡沫。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等待着我的是另外一场幻灭。 回到家以后我又开始昏天黑地地睡。某个下午,天杨来了。 她脸色苍白神情宁静。穿了一条苹果绿的连衣裙。大领口,露着美丽的锁骨。她抱紧我,吻我。不再是那种带着水果气味的清新的吻,我当然知道那代表什么。我只是无奈地想:离开了那片星光,什么都变味了。 那天下午,我们终于做了,其实我们早就该做了。 那条苹果绿的连衣裙像层蝉蜕一样轻飘飘甩到空中。我第一次以俯视的角度端详她的脸庞。楼下传来了罗大佑的《童年》,开得震天响。我就在这不伦不类的背景音乐里一点一滴地抚摸她。 在她的震颤中,我来临。她抖得像只鸟,可是她非常宁静。 "福利社里面什么都有,就是口袋里没有半毛钱,诸葛四郎和魔鬼党,到底谁抢到那支宝剑,隔壁班的那个女孩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嘴里的零食手里--" 去你妈的隔壁班的女孩吧。我恶狠狠地,甚至是杀气腾腾地想。我们的皮肤在熔化。她睁大干净的眼睛对我断断续续地说:"像坐船一样。" "一寸光阴一寸金,老师说过寸金难买寸光阴,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迷迷糊糊的童年--" 她终于绽放。我抱紧她,床是软的,我们就像在原野上打滚的两只小狮子。我看见了她眼里的性感的恶意。 "阳光下蜻蜓飞过来,那一片绿油油的稻田,水彩蜡笔和万花筒,画不出天边那一道彩虹,什么时候才能像高年级的同学有张成熟与长大的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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