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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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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小的背影消失于楼梯的尽头,周围的嘈杂声一瞬间灌进我的耳膜。黄昏,我早就觉得这是个诡异的时刻。我还是打开了那张卡片--对不起了罗小皓。我看见一个孩子稚嫩的笔体:雯纹,我想你。 我想起他敏感的,小鹿一样的眼睛。张雯纹身上的任性和大胆该是他梦寐以求的吧。我想象着他们在一起的场景,两个孩子,两个性格可以说是两极的孩子,在这陌生的人世间发现彼此,然后怯怯地拉住了小手。 公元前我们太小,公元后我们又太老。没有人可以见得到,那一次真正美丽的微笑。那么海子,我最爱的你,当你从容不迫地躺在铁轨上倾听遥远的汽笛声的那一刻,是公元前,还是公元后呢?那一次真正美丽的微笑,你见着了吗?我只知道,从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诗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火车这东西,因为它撞死了你。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是一脸的泪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拦住一辆出租车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周雷家的楼下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手机上按下他家的号码了。那么好吧,你没有退路了,你别再给自己留退路了,接通了,响了一声,两声,三声--你不许给自己找借口,他会接电话,他一定--"喂?" "周雷。我在你家楼下。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对了,就这样,说吧,快点,不要让我瞧不起你,"周雷,我爱你。" 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居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拜托,这么关键的时候你就不能配合一下吗?他眼睛里居然闪过一丝羞涩,昨天晚上他也是这样,整张脸被欲望点亮的时候,表情像只小豹子,可是眼神里,居然是这种羞涩,看得让人心里发疼。 他紧紧地抱住了我。我们接吻。 我要再爱一次。我说什么也得再爱一次。像我十年前爱江东那样再爱一次。你抱紧我,抱紧我吧,在公元以后,在我还没有太老之前。就算我还是会粉身碎骨,就算我还是会一败涂地,就算我们终究依然会彼此厌倦,就算我们的肉身凡胎永远成就不了一个传奇,就算所有的壮丽都会最终变得丢人现眼。--我不管,我全都不管。我已经等了整整七年。我不是为了奉献,不是为了牺牲,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的绽放。再不爱一次的话我就真的老了,我就真的再浴火也不能涅槃了。但愿你我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但愿我们可以厮杀得足够热闹,但愿我们可以在这场血肉横飞的厮杀中达成最刻骨的理解和原谅,但愿我们可以在硝烟散尽之后抚摸着彼此身上拜对方所赐的累累伤痕相依为命,像张雯纹和罗小皓那样相依为命。但愿,周雷,我也需要有一样东西来提醒自己,我不是靠活着的惯性活着的。现在开始,你来提醒我吧,来吧。 {江东} 我曾经在温哥华东区国王路上的一家越南餐馆里见到过一个神似天杨的女人。那是冬天,我们加完班,和几个华裔的同事顺路拐进去吃河粉。他们一坐下就开始畅快地讲广东话,我是一句也听不懂。那女人坐在一个和我们的桌子恰成对角线的位置上,桌上空空的,在喝日本清酒。我看到她的脸的时候,胸口像是被撞了一下,五官并不像,可是组合在一起却是活生生的天杨的表情,尤其是凝望着窗外夜色时那种漫不经心的忧伤。 她很年轻,头发黑得生机勃勃。买过单后她裹紧红色的呢大衣站起来,路过我们的餐桌时放慢了脚步。她看着我,说:"先生是北方人?"居然是字正腔圆,听不出一点方言痕迹的普通话。不等我回答,她就走出去了。留下一缕暗香。很奇怪,她的大衣一看就很廉价,可是她的香水却是CD的"毒药"。同事们哄笑。Peter在我后背上狠狠捣了一拳,"她中意你啦。" 离开的时候下起了雪,挺大的。他们又去喝酒,我一个人开车回家。在路口看见她,她站在路边冲我挥手,我停在她旁边,摇下了车窗,"要搭车吗?" 她呵气成霜,因为冷的关系,满脸凛冽的妩媚,"先生,一个人吗?有没有空?"我这才想起来同事们说过的话,国王路沿线的餐馆都很便宜,一到晚上,就有好多的乞丐或者妓女。她双目幽深,表情很执拗。我说:"我太太在等我回家。"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笑笑,"那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一股白气从她嘴里喷出来,她的红大衣在路灯下一闪,像聊斋,惨然的媚态。 准确地讲,她又像天杨,又像方可寒。 然后我就想起了她们。她们十七岁的脸像烟花一样绽放在温哥华清冽的夜空下面。下雪了,圣诞节快到了。已经有人在家门上挂上了花环。在肖强的店里,我们一起看《霸王别姬》。看到程蝶衣戒毒的那一段,方可寒腰间的小呼机响了,她笑吟吟地站起来,"各位,我先走一步,改天你们告诉我结局。"天杨没有发现我的眼神追随着她的背影,她和肖强都如饥似渴地盯着张国荣。 "小尼姑年方二八,青春年华,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 "错了,咱们再来。" 程蝶衣死了。肖强哭了。张国荣也死了。天杨心满意足地叹着气说:"这就对了。" 安妮一直在家里等我。看到我,她微笑了一下。安妮是个温暖的女子。身体纤弱,并不美丽,爱笑,而且冰雪聪明。我爱她。国内那些鸟人编排我,说我是为了移民才嫁给她,纯粹是嫉妒。那天夜里我们做了,我小心翼翼地抚弄着她光滑的后背,有点歉疚。因为我从未对她提起过天杨。我甚至跟她提起过方可寒,但是没说过天杨,我跟任何女人都没提起过天杨。没结婚的时候,有次安妮问我,初恋是什么时候。我说小学三年级。她开心地大笑。我并没有撒谎,但我也没有说实话。 安妮一点一滴地抚摸着我,"Tony,我爱你。"她的普通话像所有香蕉人一样成问题。我妈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她叫我"Tony",后来她睡着了。我搂着她,看着黑暗的天花板,在那个夜晚开始审视我的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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