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猎人举着枪站在面前,但我们两只孔雀却几乎动也不动。 我努力试着开屏,她似乎在等我开屏。 口试当天,我系上Martini先生送的那条领带。 没什么特别意义,只是直觉会带来好运而已。 口试的过程果然很顺利,论文没什么大问题, 大概再花一个月时间修改,就可以拿到学位了。 口试一结束,我带着李珊蓝到Yum找小云庆祝。 小云请客,我和李珊蓝各喝了两杯酒。 她们虽是第一次见面,却似乎很投缘,我们三人聊了一整晚。 临走前,小云暧昧地对我说:“恭喜你了。” 不知道她真正的意思是恭喜我毕业,还是恭喜我找到李珊蓝这女孩? 论文修订稿快完成前几天,指导教授告诉我一个讯息:
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有个做研究的机会,刚好也跟我的论文相关, 只要我有兴趣,他可以帮我写推荐函。 这是个大好机会,不仅可以进修,又有钱拿, 最重要的是,将来回台湾后,由于也算喝过洋墨水的关系, 因此谋个教职或是找其他工作便容易多了。 “要去多久?”小云听我说完后,便问。 “两年吧。”我回答。 “然后呢?” “也许回台湾,也许发现那边的工作环境好,就留在美国也说不定。” “你想留就可以留吗?” “像我这么优秀的人才,搞不好美国总统亲自来拜托我留在美国呢。” “你想太多了。”小云笑了起来。 停止笑声后,小云说:“在你想太多的过程中,有想过李珊蓝吗?” 我愣了愣,然后摇头说:“尽量不去想。” “为什么不想呢?” “想了又如何?带她一起去美国,叫她在台湾等我两年?这些都不是 好主意吧。更何况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想这些也太远了。” 我玩弄着手指,有些不安。 “你当初念博士,是为了将来要待在学术界吗?” 小云问完后,拉了张椅子在吧台内坐了下来,正对着我。 “不是。”我摇摇头,“那时只觉得学校是座安全的森林, 想继续待在里面念书而已。” “你终究得离开森林。不是吗?” “是啊。” “你真的想去美国吗?” “这并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我说, “留过学毕竟不一样,那仿佛是在身上镀了一层金啊。” “如果李珊蓝也很喜欢你,但她却希望你留在台湾。你如何选择?” “我……”想了很久,我咬着牙说,“我还是会出去!” 小云不说话了。 我们沉默许久,小云才缓缓开口:“你回来后,也许这里就不在了。” “咦?”我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我累了。”她淡淡笑了笑,“想休息一阵,或者换个地方生活。” “这家店怎么办?” “我会交给小兰打理。” “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吧?”我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这……” “嘿,我是选马的人,过得开心自在最重要。” 我哑口无言。 小云并没有犹豫为难不舍心疼的神情,反而很轻松。 仿佛这对她而言,只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而已。
她选择最重要的,其他一笑置之。 我突然发现刚刚也做了道选择题,我选了美国,放弃李珊蓝。 而我选择美国的原因竟然不是因为我想去,而是它背后所代表的、 日后可能带来的名与利,以及虚荣。 这就是那个心理测验中,孔雀的象征意义啊。 之前以为自己是个选了孔雀却不像选孔雀的人, 于是自命清高、自认被误解而委屈、自觉莫名奇妙背负选孔雀的原罪, 但没想到这其实只是我一直没碰到选择题而已。 一旦事关前途、事关身上是否镀了层金,其他的东西便全抛下了。 原来我的潜意识里,完完全全是孔雀的本质。 想到这里,我感到血液冻结、全身冰冷。 认清自己果然是选孔雀的人后,想到这些年来对那个心理测验的排斥, 不禁感到有些可笑,也有些悲哀。 既然我无法改变自己的本质,而且也已经做了选择,那就诚实面对吧。 我一面办理离校手续,一面办理出国手续。 我还没打算告诉李珊蓝,甚至觉得不告诉她也无所谓。 她似乎没发觉我的转变,我们的相处模式也仍然照旧。 开始打包行李那晚,地板又传来咚咚两声,我放下手上的东西走下楼。 “这些是什么?”进了她房间后,我指着地上一堆东西问。 “手工制成的一些手创品。”她回答,“台北现在很流行哦。” “喔。” 我蹲下身,挑了一两样放在手心仔细检视。 “你觉得如何?”她盘腿坐下,“我问过一些人的意见, 有人说好看,但也有人说难看。” “我的意见就是这两个意见加起来。” “什么意思?” “好难看。” “喂。” 我站起身,笑了笑说:“打算到台北卖这些?” “嗯。”她点点头。 “那祝你生意兴隆。” 她抬起头看了看我,似乎觉得我说话的口吻很不可思议。 我没多说什么,跟小狗玩一会儿后便上楼。 我蹲下身跪着左腿,刚将一大堆书本装箱准备用胶带封上时, 她突然出现在房门口,说:“忘了告诉你,我找到新工作……” 但她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我也停下动作,静静看着她。 “你在做什么?” 过了一会,她终于开口询问。 “我要去美国了。”
一面说,一面撕开胶带,发出裂帛声。 我们同时被这刺耳尖锐的声音所震慑,于是像两个被点了穴道的人, 虽互相注视,却无法动弹。 我仿佛可以听到墙上时钟的滴答声和自己扑通的心跳声。 过了许久,她先解开穴道,呼出一口气后,说: “你喜欢美国吗?” “不喜欢。” “那为什么要去美国?” “因为对我的未来有帮助。” 胶带顺着纸箱的接合处一路往前,纸箱终于闭上了嘴。 “到美国后,记得帮我跟克林顿问好。” “美国总统早就不是克林顿了,现在是布什。” “怎么跟以前打波斯湾战争的那个布什名字一样?” “他是以前那个布什的儿子,布什是姓,不是名。” “美国是他们家开的企业吗?怎么父子俩都当总统呢?” “我不知道。不过现在的布什也打波斯湾战争。” “父子俩同样不要脸。” “对。” 她走进房间,闲晃似的四处看看,漫不经心地说: “这么不要脸的人当总统,你干吗还去美国呢?” 我答不上话,只得苦笑。 她在房间内走了半圈,终于停下脚步,背对着我。 半个人高的纸箱隔在我们中间,像是一道障碍。 “我们认识多久了?”她没回头。 “两年多了。”我想了一下后,回答。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 “不管别人认为你如何,但我觉得你很不错。” “不可能。”她摇摇头,“你一定觉得我很差劲, 要不然你不会连要去美国这种大事都不想告诉我。”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我吞吞吐吐,“只是……” “只是什么?”她依然没回头。 “算了。”我说,“也没什么。” “你到底说不说?”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别婆婆妈妈的,不要忘了,你是选孔雀的人。” 听到孔雀这名词,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 “对,我是选孔雀的人。”凝视她的背影许久后,我终于开口, “所以我虽然喜欢你,但我还是要去美国。” 原先以为应该在森林僻静处,当阳光从茂密树叶间点点洒落在身上时, 我才会突然开屏,而她则惊讶于我的一身华丽, 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场合、这种气氛下开口说我喜欢她。 她慢慢转身朝向我,脸上看不出情绪,淡淡地说: “在你去美国前,我想说些话鼓励你。”
我点了点头,竖起耳朵。 “你是个没用的男人!” 我吓了一跳,心脏差点从嘴巴跳出来。 “人会奋发向上,常是因为被歧视、被侮辱或被欺负。”她微微一笑, “历史上最有名的例子是韩信的胯下之辱,还有伍子胥、张仪也是。” “所以呢?” “所以我现在要用韩信式的鼓励法,激励你奋发向上。” “可不可以不要用韩信?像王宝钏会用苦守寒窑来激励薛平贵啊。” “不行。我一定要用韩信。”她说,“仔细听好了。” “你只会念书,什么都不会,终将一事无成。” “你虚伪、自私,完全不顾他人感受,只想到自己。” “你是无价的。换句话说,就是没有价值的。” “你不懂体谅、不懂付出,只知道一味需索,所以你女友不要你。” “你别以为自己渴望爱情,其实你根本不需要爱情, 你只想拥有一切满足虚荣。拥有才会使你快乐,但爱并不会!” “你懒散怠惰、不思进取,就像中国的四大发明一样, 你把用来航海的拿去算命,可以制造火箭的你却只知道放烟火。” “你以为去美国就能飞黄腾达吗?不,你一定会落魄街头, 伸出黄色的手心,乞讨白色的怜悯。” 虽然不知道她说这些话的真正用意,也许是借题发挥,也许是指桑骂槐, 也许是真要我学韩信,但我一点都不在意。 我只是略低下头,任由这些言语像蚊子般钻进耳里, 但我的心如坦克,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你只是……”她略显激动,呼吸有些急促,平复胸口后,大声说, “你只是一只虚荣的孔雀!” 胸口终于受到重击,我觉得受伤了,抬头看了看她。 她的脸已涨红,呆立了一阵,清醒后立刻跑下楼。 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我好像看见她妹妹来了。 珊蓝跟泪下终于聚在一起,组成了潸然泪下。 缓缓站起身,双脚已因半跪太久而酸麻,稍微搓揉后颓然坐在纸箱上。 想跟自己说些什么,却连开口都很困难。 感觉自己像纸箱一样被封住嘴,甚至连心也封住了。 然后我听到地板传来咚一声。 几秒后,再一声咚。 我努力平复情绪,情绪稳定后便站起身,打算下楼找她。 突然又响起一声咚。 前后总共三下,我心跳加速、全身紧张,双腿一软又坐了下来。
脑海浮现她第一次来这里时所说的那首歌:《Knock Three Times》。 敲三下表示她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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