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荣安走了,我又要忙着赶毕业论文, 去Yum的次数便大为减少。 小狗一天天长大,长得健康可爱,每当听到开启院子铁门的声音,
就跑来我脚边又叫又跳。 只要抱起它,看见它only one的睾丸,我立刻想起荣安。 真是奇怪的联想。 冬天到了,李珊蓝不再让小狗待在院子,把它养在房间内。 她要上台北时,会把它交给我,我也会让它待在楼上的房间。 它很乖,当我坐在书桌前,它会安静地趴在我脚边。 我到车站载从台北回来的她时,她一进院子便会直奔我房间抱它下楼。 但当我回房时,总可以看到书桌上她放置的小礼物。 研究室太冷,所以不管我忙到多晚,都会回家睡觉。 有天寒流来袭,又飘着雨,我冷到受不了,便提早回来。 坐在书桌前写东西,隐约听到很细微的咚一声。 像是李珊蓝敲天花板叫我的声音,但太轻了,而且也不该只有一下。 我侧耳倾听,隔了约20秒,又是一声咚。 虽然声音已大了点,但还是太轻。 如果真是她叫我,为什么这两下的时间间隔这么长? 放下笔,犹豫了一分钟,最后决定还是下楼看看。 李珊蓝的房门开了一条缝,清晰的白色光线透出,我便推开门。 她躺在地板上,蜷缩着身体,我大吃一惊:“你怎么了?” “我……”她讲话似乎很吃力,“我肚子痛。” “是不是吃坏了东西?” “我也不知道。” “很疼吗?” “嗯。”她的双眉纠结,缓缓点了点头。 看了看表,已经快12点了,医院都关门了,只剩急诊处开着。 走到巷口招出租车的路对她而言可能太远,而且现在也不好叫车。 我立刻冲上楼拿件最厚重的外套,让她穿上后,再帮她穿上我的雨衣。 发动机车,要她从后双手环抱我的腰,然后十指相扣。 我单手骑车,另一手抓紧她的手指,生怕她因力不从心而滑落车下。 顶着低温的雨,小心转弯,我花了七分钟到急诊处。 急诊处的人很多,而且所有人的动作分成两种极端的对比: 动作极迅速的医生和护士;动作极缓慢的病患和扶着病患的家属。 去挂号前,我问她痛的部位在哪?她手按着肚脐下方。 “肚子痛吗?”挂号窗口的护士小姐说,“是不是右下腹部?” “不是。”我回答。 “如果是右下腹部剧痛,就是盲肠炎。”她说。 量完血压和体温后,护士小姐叫我们坐着稍等。 我坐不住,起身走动时看到墙上写着急诊处理的先后顺序。
排在前面大概是出血和休克之类的,腹痛之类的排在遥远的天边。 连牙齿出血都排在腹痛的前面。 回头看见李珊蓝始终瘫坐在椅子上,双眼紧闭,眉间及脸部都写着痛。 突然有股冲动想朝她的脸打一拳,让她牙齿出血,以缩短等待的时间。 在那漫长等待的10分钟内,我重复了20多次起身和坐下。 “肚子痛吗?”坐在我旁边一个看来像是病患家属的中年妇人问, “是不是右下腹部?” “不是。”我忍着不耐,勉强回答。 “如果是右下腹部剧痛,就是盲肠炎。”她又说。 现在是怎样? 难道说肚子痛一定是盲肠炎、屁股痛一定是长痔疮吗? 我无法再等待了,再等下去我会抓狂。 瞥见走道角落有张移动病床,我扶起李珊蓝走到病床边,让她躺下。 我推着病床往里走,才走了七八步,一位年轻的男医师迎面走来。 “肚子痛吗?”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李珊蓝。 “嗯。”我点点头。 “是不是右下腹部?”他说,“如果是右下腹部剧痛……” “不是盲肠炎!”我粗鲁地打断他。 他吓了一跳,双眼呆望着我。我觉得自己太冲动,也很失礼,便说: “对不起。” “没关系。”他反而笑了笑,“我可以体会你的心情。” 他戴上听诊器低身简单检查一下她,沉吟一会后,摘下听诊器说: “看她疼痛的样子很像盲肠炎。但既然不是盲肠炎的话,嗯……” 他叫来了一个护士小姐,将李珊蓝推进急诊观察室。 抽了一些血,吊了瓶点滴,并在病床上挂个红底黑字的牌子, 上面写着:禁食。 “她怎么了?”我问。 “先观察一下。”他说,“再看看验血的结果。” 医师走后,我站在病床边对她说: “早叫你别吃过期的东西,你偏不听。” “你一定要现在说这些吗?”她睁开眼睛说。 “这是机会教育。”我说。 她哼了一声,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又睁开眼睛,说:“你全身都淋湿了。” “没关系。待会就干了。”我说。 “你怎么隔了那么久才下楼找我?”
“你敲天花板的力道太轻,间隔又长,我还以为听错。” “你再晚几分钟下来,我恐怕就死了。” “胡说。”我看了看表,“已过了约半小时,你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这是跟病人说话的态度吗?” 我笑了笑。看看四周,几十张病床上躺满了病患。 “还很疼吗?”我问。 “已经好一点了,不过还是很疼。医生怎么说?” “他说你很漂亮。” “对。”她淡淡笑了笑,“这才是跟病人说话的态度。” 我稍微放松心情,这才感觉到身上的雨水与汗水所造成的黏腻。 “要开刀吗?”她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 “如果要开刀就开吧,不过要缝合时记得叫医生缝得漂亮一点。” “要不要顺便叫医生在你肚皮上缝只孔雀?” “那样最好。”她说。 我们又聊了一会天,李珊蓝的神情不再像刚进医院时那般萎靡。 左边病床上是个胃出血的老年人,刚吐了半脸盆的血; 右边病床上是个脸部被玻璃割伤的小女孩,一直哭着喊痛。 比较起来,我们算幸运的,但也不免感染到别人的痛苦。 瞥见刚刚的男医师朝我招手,我立刻离开病床走向他。 “这一栏是白血球数目。” 他指着一个数字,我低头看了看,一万九千六百多。 “正常数目在四千到一万之间。”他说,“如果接近两万,病人可能有 意识模糊的情形。但看你们谈话的样子,她好像很正常。这……” 他想了一下,决定再抽一次血,并告诉我: “如果她状况不稳定,随时通知我。” 医生抽完血,又挂了另一个红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写着:禁水。 他走后,我仔细观察她的神情,确实很清醒也很正常。 但突然想到她是只骄傲的孔雀,她会不会因不想示弱而故作镇定? “你的提款卡密码是多少?”想了一会后,我问。 “问这干吗?”她说。 “只是想知道而已。” “别傻了,我死也不会说的。” 我松了一口气。看来她的意识非常清醒。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孔雀吗?” “嗯?”我先是惊讶她突然这么问,随即摇摇头说,“不知道。” “据说猎人喜欢利用雨天捕捉孔雀,因为雨水会将孔雀的大尾巴弄湿 而变重,孔雀怕雨中起飞会伤了羽毛,于是不管猎人靠得再近,
它绝对动也不动,选择束手就缚、任人宰割。” “是这样吗?”我很好奇,“虽然不能飞,但总可以跑吧?” “孔雀很爱护它那美丽的羽毛,尤其是尾巴,它平时不太飞正是因为
不希望弄伤或弄掉羽毛。在猎人的枪口下,孔雀既不飞、也不跑, 因为仓皇奔跑时,尾巴一定会拖在泥泞里, 所以孔雀宁愿站着等死也不想逃命,怕伤了一身华丽。” 她说这段话时,眼睛直视天花板,并未看着我。 “大家都说孔雀贪慕虚荣,为了美连性命也不要,可谓因小失大。 但如果孔雀不能开屏、不能拥有一身华丽,那么活着还有意义吗?” 正思索着该如何接她的话时,她又自顾自地往下说: “所有动物都认为生命是最重要的,但孔雀不同, 它认为信仰比生命重要,而它那美丽的羽毛就是它的信仰。 即使面临死亡的威胁,它依然捍卫它的信仰。” 我注视着她,发觉她的神情很平静,语气也很平淡。 “人们把孔雀编成负面教材,教育孩子千万别学孔雀的骄傲与虚荣。 孔雀没有朋友,也没有了解它的人,它明明具有高贵的信仰, 大家却只会说它骄傲、虚荣,它一定很寂寞。”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轻轻叹口气后,接着说, “孔雀这么寂寞,我当然选它。” 我终于知道李珊蓝选孔雀的理由。 以前很讨厌别人对选孔雀的人的偏见,没想到自己对孔雀也有偏见。 但现在是偏见也好,不是偏见也罢,都无所谓。 我和她都是选孔雀的人,虽然选孔雀的理由不同, 但都因为选了孔雀而被认为虚荣。 她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天花板,好像天花板是一大片蓝色的海。 然后她转头看着我。我们目光相对,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她突然开口:“5169。” “嗯?” “5169,我的提款卡密码。” 她说完后,竟对着我微微一笑。 我突然意会过来,惊觉她的意识可能开始模糊, 匆忙转身却撞到隔壁病床的点滴架,架子晃了两下后我才将它扶正, 然后慌张地去找那个医师。 医生赶来帮李珊蓝打了两针,又换了另一种点滴瓶。 由于开刀是件大事,再加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联络李珊蓝的家属, 因此医生还是建议多观察,万不得已时才开刀。 所幸她的状况逐渐稳定,白血球数目也开始下降。 当她终于摆脱剧痛而沉睡时,已经凌晨四点了。 我回家简单睡个觉,隔天一早又到医院的急诊处。 她似乎睡得很香甜,表情非常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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