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庭在我搬进这里后的第三天,离开台南,到台北工作。 她走后的一个星期里,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过日子。 不知道该吃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入睡, 更不知道该如何不想起她。 相聚的时间突然变得珍贵,我开始后悔不够珍惜以前的每次相聚。 我空闲的时间比较弹性,星期三或星期四都有可能, 但她空闲的时间一定是假日,而且假日也不一定空闲。 刚开始分离时,我大约每两个星期上台北找她。 我们会一起吃个饭、逛逛街、看场电影、出去走走。 后来这种时间间距慢慢拉长,变成一个月,甚至更久。 如果你每天看着一棵树,即使连续看了一年,可能也看不见树的变化。 但如果你每10天或是每个月才看一次树,你可能会发觉: 树干粗了、树枝长了或弯了、叶子多了而且颜色变深了。 我每次看见苇庭时,都有这种感觉。 甚至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棵树已经变得陌生。 有次我到台北找她,那天下着雨,打算出去走走的念头只好作罢。 我们在一家意大利面餐厅吃饭,餐厅内几乎不亮灯只在餐桌上点蜡烛。 苇庭一定会认为很浪漫,但我觉得点那么多蜡烛只会让空气变糟而已。 微弱的火光中,她显得娇艳,有一种我以前从没看过的美。 离开餐厅后,我撑起她的伞,她的伞有些小,于是我们靠得很紧。
我很讶异她似乎变高了,低头一看,才发现她踩了双高跟鞋。 可能是她穿高跟鞋的关系,我已经不容易掌握她走路的速度, 只得快一阵慢一阵地走,以配合她的步伐。 以前在台南时,别说是步伐了,我们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相当一致。 我们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在巷弄间随处走走。 记得第一次跟她吃饭时,饭后也是这般漫无目的地乱走。 “说真的,”我想起那时的对白,便停下脚步说,“我们要去哪里?” 苇庭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似乎也忆起当时的情景。 “说真的,”她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我也笑了起来。 在那短暂的一分钟内,我们同时回到过去。 “我们要去哪里?”苇庭说,“我不知道。” “嗯?” “我们要去哪里?”她又说,“我不知道。” 正想问她为什么重复两次自问自答时,她却怔怔地流下泪来。 我右手把伞撑高,左手环抱着她,轻拍她的肩膀。 “你该走了。” 她停止哭泣,轻轻推开我,然后用手擦了擦脸颊,勉强挤出笑容。 上了出租车,隔着紧闭的车窗跟她挥挥手。 车子动了,她也往前走,那是她回去的方向。 车子在雨中的车阵走走停停,有时甚至比她走路的速度还慢。 我望着窗外,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单。 然后又看见苇庭。 她并没有看见我,只是往前走。 而我随着车速忽快忽慢,有时看到她的正面,有时看到背影。 车子停在一个路口,红灯上的数字为88,雨突然变大了。 车窗越来越模糊,苇庭的背影也越来越远,最后她转了弯。 绿灯亮起后,她的背影已消失不见。 “是女朋友吧?”司机问。 “嗯。”我回答。 “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他说。 “谢谢。”我挤了个微笑。 然后我闭上眼睛,回忆脑海里所残留的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看来有些陌生,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惊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她在一起时的甜蜜感觉渐渐减少。 或许甜蜜的感觉并未消失,只是离别时感伤的力道实在太强, 以致在每次跟她相聚于台北的记忆中,感伤占据了大部分。 就以在意大利面餐厅吃饭那次来说,我不记得店名、店的位置; 也不记得叫了什么面以及面的味道;聊的话题和气氛只依稀记得一点,
但我却清晰地记得,被雨水弄花了的车窗外,她踽踽独行的背影。 像加了太多水的水彩颜料,她的背影淡淡地往身体四周晕开。 见面既然不容易,我们只好勤打电话, 但在没有手机的年代,打电话找到人的几率不到一半。 而且这几率越来越低,因为我们的生活作息逐渐有了差异。 我仍然过着接近日夜颠倒的研究生生活,而她每天却得早起。 如果我们分离的距离够远,像台湾和美国那样远, 我们便不必天天打越洋国际电话, 而偶尔收到的信件或是接到的电话,都会是一种惊喜。 可是我们分离的距离只是台北和台南,不仅天天会想打电话, 更会觉得没有天天打电话是奇怪的,而且也不像感情深厚的情侣。 可惜我们在电话中很少有共同的话题,只能分别谈彼此。 我不懂她所面临的压力,只能试着体会;她对我也是如此。 当我们其中一个觉得快乐时,另一个未必能感受到快乐, 但只要任何一方心情低落,另一方便完全被感染,而且会再传染回去。 换句话说,我们之间的快乐传染力变弱了, 而难过的传染力却比以前强得多。 常想在电话中多说些什么,但电话费实在贵得没天良,让我颇感压力。 每天的生活并没有太多新鲜的事,因此累不累、想不想我之类的话, 便成为电话中的逗号、分号、句号、问号、惊叹号和句尾的语助词。 日子久了,甚至隐约觉得打电话是种例行公事。 我想你、我很想你、我非常想你、我无时无刻不想你…… 这些已经是我每次跟她讲电话时必说的话。 虽然我确实很想她,但每次都说那些让我觉得想念好像是不值钱的东西。 苇庭大概也这么认为,所以当她听多了,便觉得麻木。 “可以再说些好听的话吗?”苇庭总会在电话那端这么说。 刚开始我会很努力地说些浪漫的话,我知道这就是她想听的。 或许因为分隔两地,所以她需要更多的浪漫养分来维持爱情生命。 可是,说浪漫的话是条不归路,只能持续往前而且要不断推陈出新。 渐渐地,我感受到压力。 因为我并不是容易想出或是说出浪漫的话的那种人。 苇庭对我很重要,当我对她说出:你是我生命中永远的太阳时, 虽然有部分原因是想让她开心,但我心里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我无法在她迫切需要浪漫的养分时,立即灌溉给她, 更无法随时随地从心里掏出各种不同的浪漫给她。 我需要思考、酝酿,也需要视当时的心情。 而且很多浪漫的话,比方说我愿为你摘下天上的星星, 这种话对我而言不是浪漫,而是谎言。 我无法很自在随意若无其事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 会勉强说出口的原因,只是想让她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而已。 “你好像在敷衍我。” 当苇庭开始说出这种话时,我便陷入气馁和沮丧的困境中。 苇庭扎扎实实地住在我心里,这点我从不怀疑。 我只是无法用语言或文字,具体地形容这种内心被她充满的感觉。 具体都已经很难做到,更何况浪漫呢? “为什么你是选孔雀的人,而不是选羊的人呢?” 当她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时,我觉得对她很抱歉; 但当她几乎把这句话当口头禅时,我开始感到生气。 因为怕生气时会说错话,所以我通常选择沉默, 而我沉默时,她也不想说话。 于是电话中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如果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通话,不仅白白浪费掉电话费, 更会让心情变得一团糟。 虽然在下次的电话中,彼此都会道个歉,但总觉得这种道歉徒具形式。 渐渐地,连道歉也省了,就当没事发生。 这很像看到路上的窟窿,跨过去就没事了,仍然能继续向前走。 可是窟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往前走也越来越难,甚至根本无法跨过。 “你做过最浪漫的事,就是写情书给我,但却只有一封。” “对不起。”我说,“我并不擅长写信。” “你不是不擅长,只是懒得写。”苇庭说,“你一定知道女孩子喜欢浪漫, 所以才会写那封情书来追女孩子。” “我写情书不是为了耍浪漫,而是因为那是惟一能接近你的方法。” “你才不是为了要接近我,你是想接近我的学妹——刘玮亭。” “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感觉被激怒了。 “不然你为什么把那封信寄给我时,还保留写着刘玮亭的信封呢?” “我不是故意的,那是……那是……” 我一时口吃,不知道该说什么理由。 “说不出理由了吧?”她说,“你那时候心里一定只想着玮亭学妹。”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叹口气说。
“如果你现在还喜欢她,又怎能叫‘过去’?” 我心头一惊,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毕竟是选孔雀的人,”她叹口气,“爱情对你而言根本不重要。” 听到她又提到孔雀,我脑子里控制脾气的闸门突然被打开。 “你说够了没有?可不可以忘了那个无聊的心理测验?” 苇庭听出我的语气不善,便不再说了。 我们陷入长长的沉默中。 “再见。” 苇庭打破沉默后,立刻挂上电话。 我愣了几秒后,狠狠摔掉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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