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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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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老太太倒是很疼小健的。”大少奶奶哼了一声道:“别看她那么疼孩子,全是假的,不过拿他解闷儿罢了。一看见儿子,就忘了孙子了。小健出疹子早已好了,还不许他出来见人——世钧怕传染呵!他的命特别值钱!今天下午又派我上药房去,买了总有十几种补药补针,给世钧带到上海去。是我说了一声,我说'这些药上海也买得到',就炸起来了: '买得到,也要他肯买呢!就这样也不知道他肯吃不肯吃——年青人都是这样,自己身体一点也不知道当心!”翠芝道:世钧身体不好么? 像我这个有病的人,就从来不说给你请个医生吃个药。我腰子病,病得脸都肿了,还说我这一向胖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咳,做他们家的媳妇也真苦呵!”她最后的一句话显然是说给翠芝听的,暗示那件事情是不会成功的,但是不成功倒也好。 翠芝当然也不便有什么表示,只能够问候她的病体,又问她吃些什么药。 女佣来说马车叫好了,翠芝便披上雨衣去辞别沈太太,世钧和叔惠两人陪着她一同坐上马车。马蹄得得,在雨夜的石子路上行走着,一颗颗鹅卵石像鱼鳞似的闪着光。叔惠不断地掀开油布帘向外面窥视,说:“一点也看不见,我要坐到赶马车的旁边去了。”走了一截子路,他当真喊住了马车夫,跳下车来,爬到上面去和车夫并排坐着,下雨他也不管。车夫觉得很奇怪,翠芝只是笑。 马车里只剩下翠芝和世钧两个人,空气立刻沉闷起来了,只觉得那座位既硬,又颠簸得厉害。在他们的静默中,倒常常听见叔惠和马车夫在那里一问一答,不知说些什么。翠芝忽道:“你在上海就住在许先生家里?”世钧道:“是的。”过了半天,翠芝又道:“你们礼拜一就要回去么?”世钧道:“嗳。” 翠芝这一个问句听上去异常耳熟——是曼桢连问过两回的。 一想起曼桢,他陡然觉得寂寞起来,在这雨丝丝的夜里,坐在这一颠一颠的潮湿的马车上,他这故乡好像变成了异乡了。 他忽然发觉翠芝又在那里说话,忙笑道:“唔?你刚才说什么?”翠芝道:“没什么。我说许先生是不是跟你一样,也是工程师。”本来是很普通的一句问话,他使她重复了一遍,她忽然有点难为情起来了,不等他回答,就攀着油布帘子向外面张望着,说:“就快到了吧?”世钧倒不知道应当回答她哪一个问题的好。他过了一会,方才笑道;”叔惠也是学工程的,现在他在我们厂里做到帮工程师的地位了,像我,就还是一个实习工程师,等于练习生。”翠芝终究觉得不好意思,他还在这里解释着,她却只管掀开帘子向外面张望着,好像对他的答复已经失去了兴趣,只顾喃喃说道:“嗳呀,不要已经走过了我家里了!”世钧心里想着:翠芝就是这样。真讨厌。 毛毛雨,像雾似的。叔惠坐在马车夫旁边,一路上看着这古城的灯火,他想到世钧和翠芝,生长在这古城中的一对年青男女。也许因为自己高踞在马车上面,类似上帝的地步,他竟有一点悲天悯人的感觉。尤其是翠芝这一类的小姐们,永远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个地位相等的人家,嫁过去做少奶奶——这也是一种可悲的命运。而翠芝好像一个个性很强的人,把她葬送在这样的命运里,实在是很可惜。 世钧从里面伸出头来喊:“到了到了。”马车停下来,世钧先跳下来,翠芝也下来了,她把雨衣披在头上,特地绕到马车前面来和叔惠道别,在雨丝与车灯的光里仰起头来说”再见。叔惠也说:他呢,因为环境太不同的缘故,也是无缘的。 世钧把她送到大门口,要等她揿了铃,有人来开门,方才走开。这里叔惠已经跳下来,坐到车厢里面去。车厢里还遗留着淡淡的头发的香气。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坐着,世钧回来了,却没有上车,只探进半身,匆匆说道:“我们要不要进去坐一会,一鹏也在这儿——这是他姑妈家里。”叔惠怔了一怔,道:“一鹏?哦,方一鹏啊!”原来世钧的嫂嫂娘家姓方,她有两个弟弟,大的叫一鸣,小的叫一鹏,一鹏从前和世钧一同到上海去读大学的,因此和叔惠也是同学,但是因为气味不相投,所以并不怎么熟。一鹏因为听见说叔惠家境贫寒,有一次他愿意出钱找叔惠替他打枪手代做论文,被叔惠拒绝了,一鹏很生气,他背后对着世钧说的有些话,世钧都没有告诉叔惠,但是叔惠也有点知道。现在当然久已事过境迁了。 世钧因为这次回南京来也不打算去看一鹏兄弟,今天刚巧在石家碰见他们,要是不进去坐一会,似乎不好意思。又不能让叔惠一个人在车子里等着,所以叫他一同进去,叔惠便也跳下车来,这时又出来两个听差,打着伞前来迎接。一同走进大门,翠芝还在门房里等着他们,便在前面领路,进去就是个大花园,黑沉沉的雨夜里,也看不分明。那雨虽下得不甚大,树叶上的积水却是大滴大滴的掉在人头上。桂花的香气很浓。石家的房子是一幢老式洋房,老远就看见一排玻璃门,玻璃门里面正是客室,一簇五星抱月式的电灯点得通亮,灯光下红男绿女的,坐着一些人,也不及细看,翠芝便引他们由正门进去,走进客室。 翠芝的母亲石太太在牌桌上慢吞吞地欠了欠身,和世钧招呼着,石太太是个五短身材,十分肥胖。一鹏也在那儿打牌,一看见世钧便叫道:“咦,你几时到南京来的,我都不知道!叔惠也来了!我们好些年没见了!”叔惠也和他寒暄了一下。牌桌上还有一鹏的哥哥一鸣,嫂嫂爱咪。那爱咪在他们亲戚间是一个特出的摩登人物,她不管长辈平辈,总叫人叫她爱咪,可是大家依旧执拗地称她为”一鸣少奶奶”,或是”一鸣大嫂”。当下世钧叫了她一声”大嫂”,爱咪眄着他说道:啊,你来了,都瞒着我们! 爱咪笑道:“哦,一到就把翠妹妹找去了,就不找我们!”一鸣笑道:“你算什么呢?你怎么能跟翠妹妹比!”世钧万万想不到他们当着石太太的面,竟会这样大开玩笑。石太太当然也不便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翠芝却把脸板得一丝笑容也没有,道:“你们今天怎么了,净找上我!”爱咪笑道:“好,不闹不闹,说正经的,世钧,你明天上我们那儿吃饭,翠妹妹也要来的。”世钧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翠芝便抢先笑道:“明天我可没有工夫。”她正站在爱咪身后看牌,爱咪便背过手去捞她的胳膊,笑道:“人家好好儿请你,你倒又装腔作势的!” 翠芝正色道:“我是真的有事。”爱咪也不理她,抓进一张牌,把面前的牌又顺了一顺,因道:“你们这副牌明天借给我们用用,我们明天有好几桌麻将,牌不够用。翠妹妹你来的时候带来。世钧你也早点来。”世钧笑道:“我改天有工夫是要来的,明天不要费事了,明天我还打算跟叔惠出去逛逛。”一鹏便道:“你们一块儿来,叔惠也来。”世钧依旧推辞着,这时候刚巧一鸣和了一副大牌,大家忙着算和子,一混就混过去了。 翠芝上楼去转了一转,又下楼来,站在旁边看牌。一鹏恰巧把一张牌掉在地下,弯下腰去捡,一眼看见翠芝脚上穿着一双簇新的藕色缎子夹金钱绣花鞋,便笑道:“嗬!这双鞋真漂亮!”他随口说了这么一声,他对于翠芝究竟还是把她当小孩子看待,并不怎么注意。他在上海读书的时候,专门追求皇后校花,像翠芝这样的内地小姐他自然有点看不上眼,觉得太呆板,不够味。可是经他这样一说,叔惠却不由得向翠芝脚上看了一眼,他记得她刚才不是穿的这样一双鞋,大概因为皮鞋在雨里踩湿了,所以一回家就另外换了一双。 世钧自己揣度着已经坐满了半个多钟头的模样,便向石太太告辞。石太太大约也有点不高兴他,只虚留了一声,便向翠芝说:“你送送。”翠芝送他们出来,只送到阶沿上。仍旧由两个听差打着伞送他们穿过花园。快到园门了,忽然有一只狗汪汪叫着,从黑影里直窜出来,原来是一只很大的狼狗,那两仆人连声呵叱着,那狗依旧狂吠个不停。同时就听见翠芝的声音远远唤着狗的名字,并且很快地穿过花园,奔了过来。世钧忙道:“哟,下雨,你别出来了!”翠芝跑得气端吁吁的,也不答话,先弯下腰来揪住那只狗的领圈。世钧又道:“不要紧的,它认识我的。”翠芝冷冷地道:“它认识你可不认识许先生!”她弯着腰拉着那狗,扭过身来就走了,也没有再和他们道别。这时候的雨恰是下得很大,世钧和叔惠也就匆匆忙忙地转身往外走,在黑暗中一脚高一脚低的,皮鞋里也进去水了,走一步,就噗哧一响。叔惠不禁想起翠芝那双浅色的绣花鞋,一定是毁了。 他们出了园门,上了马车。在归途中,叔惠突然向世钧说道:“这石小姐——她这人好像跟她的环境很不调和。”世钧笑道:“你的意思是:她虽然是个阔小姐,可是倒穿着件蓝布大褂。”被他这样一下注解,叔惠倒笑起来了。世钧又笑道:这位小姐呀,就是穿一件蓝布大褂,也要比别人讲究些。她们学校里都穿蓝布制服,可是人家的都没有她的颜色翠——她那蓝布褂子每次洗一洗,就要染一染。她家里洗衣裳的老妈子,两只手伸出来都是蓝的。”叔惠笑道:“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世钧道:“我也是听我嫂嫂说的。”叔惠道:“你嫂嫂不是很热心地要替你们做媒么?怎么肯对你说这些话?”世钧道:“那还是从前,她还没有想到做媒的时候。”叔惠笑道:这些奶奶太太们,真会批评人,呃?尤其是对于别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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