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卓文集
和大学生谈诗(一)
一个大学的诗社送了一批诗稿来让我看。后来诗社又来了三位同学和我谈了一
次话,下面是部分谈话记录的整理稿。
记录整理者是杨隽。可惜的是,我的话记得多,同学们的话记得少,其实我们
的交谈是很热烈的。
同学:送来的这些诗你都看了吧?我们想请你谈谈看法。
曾:我只是翻读了一遍,看得不是很仔细。总的说来,这些诗是有一定水平的。
尤其是想到这些诗的作者都是理工科学生,我更感到喜悦。
同学:我们虽然是工科大学,但喜欢文艺的同学很多,诗社就有好多个。你认
为学理工的喜欢文学艺术有好处吗?
曾:当然有好处。我们知道,许多科学家都具有比较高深的文艺素养。文学艺
术是人的精神生活的重要内容。喜欢文艺,对于学理工的人,不仅是一种精神调剂,
也是精神生活的需要。而且,搞理工跟搞文艺一样,需要想象。学理工的可以通过
文艺丰富自己的想象力。有一个外国科学家说过这样意思的话:我的工作总是力图
把真和美统一起来,但当我必须在两者中挑选一个时,我总是选择美。另一个科学
家说得更为极端:“想象力感觉美的东西必定是真的——不管它原来是否存在。”
牛顿传记的作者沙利文也说过:“我们看到了引导科学家的动力归根结底是美学冲
动的表示。”——我们不在这里讨论他们的话,不过是想通过他们的话表明,科学
与美学并不是绝缘的。从另一方面看,美学也往往要吸收心理学和科学的成果。
同学:你的这些话对我们是有启发的。现在请你谈谈对这些诗的意见吧。首先
谈缺点。
曾:这似乎不大合乎章法。一般总是先谈优点的。
同学:我们可以打破章法。而且希望你谈得坦率一些。我们经得起批评的。
曾:我倒想问问,你们自己认为这些诗的主要缺点是什么呢?
同学:我们几个人也交换过意见。这些诗为你送来之前,是经过了挑选的,但
还是水平不一。如果谈缺点,这些诗的表现也不同。总的说来,我们觉得有两种相
反的情况:有的诗过份直白,太实了;有的诗过份朦胧,甚至晦涩了。在这些诗里,
后一种情况更多一些。
曾:是的,大致就是你们说的这种情况。我想了一下,觉得问题还可以再向前
推进一步。诗贵含蓄,但也不完全排斥直白。朦胧也不能笼统地说成是诗的缺点。
这都要对具体的诗进行分析。主要的问题我看还是在于有没有真情实感。无论是用
直白的方式还是用朦胧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也可以是诗,可以是好诗,
从古今中外的诗中,都可以举出许多这两方面的例子。
看你们的这些诗,有的比较直白,没有诗味,不能感动人。
但这首先不是一个表现手法问题,而主要在于作者在写诗时是缺乏感情的。你
们看,另外的这几首诗,在构思上是费过一番心思的,有想象力,表达方式上决不
直白,但同样没有什么诗味,不能感动人——这样一比较,就可以更明白我的意思
了。
而这些带点朦胧意味的诗,我看主要的问题也不在于朦胧,而在于看来作者虽
然是想在形式上有所创新,却缺乏内在的感情。譬如你(指在座的一位同学)的这
首《野马》,我就有这样的感觉。我的感觉可能是不对的,你能不能谈谈写这首诗
时的心理状况呢?
同学:……这,这一时说不清楚,还是请你谈吧。
曾:我说过,我并不反对朦胧。那有时可以表达某种意境、某种情调;有时可
以传达出一种不易传达的细腻、微妙的情感,而且,运用得好的诗的朦胧,往往具
有使读者有多方面的想象,多层次的联想的能动性。你的这一首诗,也有些朦胧,
但主要是在表现方法上有些新奇,用语有些奇特,而我感到这首诗是缺乏充沛的感
情的。否则,我虽然不一定能理解诗的含意,却会感到流动在诗里的感情。譬如,
唐代诗人李商隐的那言《锦瑟》,一千多年来,论者见仁见智,一直到现在还没有
一致同意的解释,但人家仍一致认为这是一首好诗。关于这种现象,是美学中值得
探讨的一个问题。我没有认真考察,这里就不多说了。我还用一个也许不大合适的
比方,我听人唱外国歌,我听不懂那句子,但能领会那感情。——对你的这一首诗,
我的感受不一定对。你可以提出你自己的看法。
同学:让我想一想,以后再说吧。不过,你是不是认为诗的形式的探索不重要
呢?
曾: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不仅是诗,任何艺术永远是在探索中前进的(这探
索当然也包括形式上的探索)。一部人类文学艺术史就是探索前进的历史。我不赞
成的只是仅仅从形式上着眼,脱离了内容的要求在形式上去猎奇。有一些年轻的诗
作者,滥用通感,玩弄词句,写出的诗似乎很深奥,很新奇,实际上内容空虚,感
情苍白,恐怕这不是值得鼓励的现象。我并不是说诗一定要一看就懂,我愿意跋山
涉水去探幽,只是有时我发现探寻到的只是一片荒原,因而不免有点失望。
前些天,我收到了一个大学寄来的一份油印诗刊,前言中引了两句话。一句是
“日日新”,这是美国诗人庞德引用过的孔子的箴言。另一句是:“技巧是对一个
人真诚的考验。”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我觉得这两句话引得非常好。前一句
话表达了诗人的进取精神。诗人应该勇于创新,甚至不妨惊世骇俗,“敢于给众人
的嗜好一个耳光”。后一句,依照我的理解,是说诗人不应该玩弄技巧,技巧只能
是为了表达内容,为了内容的需要。从对技巧的态度就可以考察一个人对诗(艺术)
的态度是否真诚,事实上,也就是对生活、对人生的态度是否真诚。
我不知道我的理解是不是合乎原意。
同学:诗的形式是不是也重要呢?
曾:诗的形式当然也重要。这些年,有关这方面的论文不少,有许多问题还需
要继续探讨。随便举一个例,譬如词感、语感,也就是诗人对于语言的鉴别力、感
受力、运用力的问题。相近的词之间细微的区别,同一意义的话,用不同的表达方
式所产生的不同效果,一个词或一句话所包涵的色彩、力度、情绪,话与话的配合
所形成的韵律(也就是感情的波动状态)……,关于这些方面,就很值得研究。我
谈到这一点,是因为从拿来的这些诗来看,有的同学还缺乏这方面的基本功,没有
弄清怎样的语言才是美的,怎样的语言才是诗的语言。其他关于诗的形式问题要研
究的方面当然还很多。而且,许多年轻的诗作者都在进行形式方面的探索,我们应
该从他们的实践中汲取经验的。
但是,形式是为内容服务的。我们承认形式对内容的反作用。所谓反作用,那
或者是指形式限制了内容,或者是指内容通过适宜的形式得以更为有力地表现。那
中心点也还是从内容的主导作用出发的。而且,正如黑格尔所说的,内容是向内容
转移的形式,形式是向形式转移的内容。内容和形式是辩证地融合和发展的。我刚
才翻了一下你们送来的《今日大学生》这本杂志,上面有一篇关于绘画的文章,在
谈到“一股新的美术思潮正式形成”时,作者说:“他们不再试图以画面去告诉人
们怎样生活,不画外部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是把自己对这些事情的感受呈现给
观众。希望自己作为独立的人格被人理解。”作者又说:“艺术的感染力并不单纯
取决于形式构成,它仍然容纳着对当代社会重大主题的思考,与以往不同的是,这
是以形式来思考。这个问题是正视还是回避,对很多人来说是不明确的,还需要人
们不断地去探索。”这里说的是美术,而我们从年轻的诗人那里也所到过类似的呼
声。事实上,只要是诗——真正的诗,是没有不通过诗人自己的感受,因而表现出
自己独立的人格的。而感受当然应该是对外部世界即从现实中得来的感受。无论作
者主观上是否试图通过自己的作品去告诉人们怎样生活,但客观上,只要是具有感
染力的作品,就必然会对人们的心灵产生影响。至于“以形式来思考”的说法,我
觉得是有一些含混的。我不知道作者的意思是不是说对当代社会重大主题的思考要
通过新的形式表现出来,为了内容的需要,为了更好地表现内容(在诗,就是作者
的感情、感受),去发展形式、创造形式。
同学:大学生里面许多诗作者都在探求新的形式,有的形式甚至有点怪,你说
这种现象是不是值得鼓励?
曾:你的这个问题要分开回答。前面我说过,我是赞成探求新的形式的,只要
是为了内容的需要,可以而且应该创造新的形式,不怕惊世骇俗。但如果只是玩弄
形式以哗众取宠,我就很难鼓掌了。
同学:我们读过你写的《重要的是:爱》和别的几篇谈诗的文章,知道你是很
重视诗的真情实感的。
曾:是这样。这是我从少年时读诗以来的一点体会,凡感动了我的,凡我认为
好的诗,虽然那表现的方式不同,都是有着真情实感的诗。这也是我学习写诗中的
一点体会,只有当我有着真情实感时,我才能写出稍为像样的诗。而我所读到的论
诗的文章,也几乎都是将真情实感作为诗的一个主要的要素的,归根结底,诗的本
质就是抒情的。真情实感是诗的生命,是真诗和非诗的分界线,也是诗的美学的基
础。在这个基础上才能谈意境,谈意象,谈象征,等等。
同学:那么,诗的思想性呢?
曾:任何文学艺术作品的思想性,都不是看贴在表面的标签,在诗,尤其是如
此。
诗人要写什么,一般不是预先计划好了的,而是现实生活中的某一情景打动了
他的感情。……
同学:你在《重要的是:爱》那篇文章中谈到了一个诗人写什么题材,不是由
他的理智决定,而是由他的感情攫取的。
曾:这是许多理论家都谈到的。只是我在创作过程中也有这样的体会。
同学:你能不能举一个例子,譬如,你怎么想到写《崖岩边的树》的?
曾:写这首诗的时候,我在农村劳动。有一天,我从我所在的那个小队到另一
个小队去,经过一座小山的时候,看到了一棵生长在悬崖边的弯弯曲曲的树,它像
火一样点燃了我的内心,使我立刻产生了一些联想,一种想象。我觉得它好像要掉
入谷中去,又感到它要飞翔起来。这是与我自己的特有的心境、与自己的遭遇联系
起来才会产生这种联想和想象的。不然,我就会毫不注意地从这棵树边走过去了。
它要掉入谷中与要飞翔,都是我自己内心的感觉。同时,这也吐露了我自己内心的
要求。在过去的年代中,与我的遭遇相同或相似的是大有人在,所以这首诗引起了
一些人的共鸣。
因而,我认为,诗的思想性是要从诗的总体去把握的,要从诗的感受、感情的
深度和浓度去把握的。在现实生活中所激发的诗人的感情,或爱或憎,或喜或怒,
或欢乐或痛苦,也就包含着对于现实生活的评价和判断,包含着向往和追求的。这
种感情是自然地流露出来的,然而,那里面结晶着诗人的生活和实践、生活积累,
他的多方面的素养,也包含着历史的和社会的因素。
同学:是不是有时候也可以先有一个题目再写诗呢?我看到《诗刊》就定出过
题目让几个诗人来写诗。你也写了一首的。
这是不是违反艺术规律呢?
曾:一般地说,最好不要这样。《诗刊》采取这种办法,是一种尝试性质。……
同学:契诃夫也说过,只要出一个题目,譬如《墨水瓶》,他就可以写一篇小
说。
曾:是的,好像是库普林的回忆录中说到过这件事。这里牵涉到作家和诗人的
生活和经验(包括感情经验)的是否丰富,想象能力是否强大,和是否善于调动自
己的感情。在过去的生活经验(包括感情经验)的基础上,在所出的题目的要求下,
展开他的想象,从而逐渐调动起自己的感情,而感情的升腾又将进一步推动想象,
那么,他就逐渐进入了真正的创作过程,有可能写出好的作品。要是不具备这样的
条件,无力做到这一点,那就最好不要写。否则那就是一个胡编乱造的故事,或是
一篇用韵语写的说明文。
同学:老实说,我有时好多天没有写诗就有点着急,于是硬逼着自己找题目写
一点。偶尔还有几首还勉强看得过去,大都是自己也不满意的。
曾:就是我们也何尝没有这种情况!我常常感觉到写诗需要感情达到一个燃烧
点。如果达不到这个燃烧点,即使有一点真情实感,那诗也是“微温”的,似乎也
看得过去,而且也可能有一些“警句”,但却总觉得缺乏神韵和生气。如果能够达
到这个燃烧点,就会沉浸在要写的题材中去,进入了一种沉醉的、自如的状态,那
也就是自由的状态。创造的欢乐就体现在这过程中间。
诗人(的心)与他写出的诗的距离,也就是读者与诗的距离。而当诗人的心在
诗中颤栗时,也就能引起读者的心的颤栗。诗的感染力就体现在这种交流中间。当
读者的心颤栗时,他不仅是一个被动的欣赏者,而且也将沉浸在诗境中去,并激起
他的想象、联想,因而他也是一个创造者。
同学:是不是有真情实感就一定会写出好诗呢?
曾:诗要真情实感,但有真情实感不一定就是好诗。那也要看是怎样的真情实
感。
同学:有人说,少女可以歌唱她失去的爱情,而守财奴不能歌唱他失去的金钱。
曾:不,守财奴也要歌唱他失去的金钱的,不过没有人愿意听就是了。诗的感
情应该是一种纯净、向上的感情,一种美的感情。由于是诗,还必须是一种浓缩的
感情。
同学:但是,我在梁宗岱先生的《诗与真》一书里,看到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
一句话。里尔克说:“诗并不像大众所想象,徒是感情(这是我们很早就有了的),
而是经验。”
曾:我这里有《诗与真》这本书。你们看,紧接着这句话还有很长一节。里尔
克用抒情的笔调谈到诗人经历的各种生活都储存在他的记忆中。最后他说:“单有
记忆犹未足,还要能忘记它们,当它们太拥挤的时候;还要有很大的忍耐去期待它
们回来。因为回忆本身还不是这个,必要等到它们变成我们的血液、眼色和姿势了,
等到它们没有了名字而且不能别于我们自己了,那么,然后可以希望在极难得的顷
刻,在它们当中伸出一句诗的头一个字来,”——他并不是认为写诗不需要感情,
而是强调诗还是诗人生活经验的结晶。梁宗岱引用了他的这段话,用意也在于说明,
诗人“一方面要注重艺术的修养,一方面还要热热烈烈地生活。”这句话是说得很
中肯的。
同学:你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没有经历过痛苦的人,就不能成为一个诗人。那
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新时代里,不会有什么大的不幸的遭遇,是不是我们就不可能
写出好诗呢?
曾:我所说的“痛苦”,并不是仅指一般意义上的个人的不幸,虽然,一个人
在逆境中更可能对生活有较深刻的感受,更容易激发他内在的力量。我指的是对自
我完善和人生理想的追求精神。在这种追求中,人是有时候会感到痛苦、甚至空虚
的。自强不息,奋进不已。艺术创造的动力就涌现在这种激情中。有一位年轻的画
家说:“我最痛苦的时候,也就是我的灵感最丰富的时候。”我想大致也就是这样
的意思。
同学:现在,我写诗感到的一个很大的苦恼是,停留在一个水平上,不能突破。
曾:是的,一个写诗的人到了一定的阶段就可能停滞不前,要有所突破就很困
难。正像一个跳高运动员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后,再要提高一厘米就很困难一样。跳
高运动员为了突破已达到的高度,需要花费许多精力来锻炼,有时还需要改变姿势
和方法。而一个诗作者要突破已达到的水平,需要自己全面素养的提高。这只能是
一个渐进的过程。有些年轻的诗作者为了急于想有所突破,只注意在表现手法上翻
新,这就有点偏颇了。
同学:已经占用了你很多时间,你谈的这些话我们一定好好想一想。最后,你
还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的么?
曾:我所说的只是自己学习写诗的一点体会,大都是老生常谈,而且谈得很乱,
也很肤浅,你们未必会同意,但我当然只能谈我感受到的和认识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