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先生 上课钟已经敲过半个钟头了,三个教室里还有两个先生没有到。有一个是早就 请了病假,别的一个大概还挨在家里不曾出来 校长先生左手提着一壶老白酒,右手挟着一包花生,从外面从从容容地走进来 了。他的老鼠似的眼睛只略略地朝三个教室看了一看,也没有做声,便一走走到办 公室里的那个固定的位置上坐着。 孩子们在教室里哇啦哇啦地吵着,叫着,用粉笔在黑板上画着乌龟。有的还跳 了起来,爬到讲台上高声地吹哨子,唱戏。 校长先生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他似乎在想着一桩什么心思。他的口里喝着酒, 眼睛朝着天,两只手慢慢地剥着花生壳。 孩子们终于打起架来了。 “先生,伊敲我的脑壳!”一个癞痢头孩子哭哭啼啼地走进来,向校长先生报 告。 “啥人呀?” “王金哥——那个跷脚!” “云叫他来!”校长先生生气地抛掉手中的花生壳,一边命令着这孩子。 不一会儿,那个跷脚的王金哥被叫来了。办公室的外面,便立刻围上了三四十 个看热闹的小观众。 “王金哥,依为啥体要打张三弟呢?” “先生,伊先骂我。伊骂我——跷脚跷,顶勿好;早晨头死脱,夜里厢变赤老 ①!” ①沪语,意即晚上变鬼。 “张三弟,依为啥体要先骂伊呢?” “先生,伊先打我。” “伊先骂我,先生。” “到底啥人先开始呢?” “王金哥!” “张三弟,先生!” 外面看热闹的孩子们,便象在选举什么似地,立刻分成了两派:一派举着手叫 王金哥,一派举着手叫张三弟。 校长先生深深地发怒了,站起来用酒壶盖拍着桌子,大声地挥赶着外面看热闹 的孩子们—— “去!围在这里——为啥体不去上课呢?” “阿拉的张先生还勿曾来,伊困在家里——呒没饭吃呢。” “混帐!去叫张先生来!”校长先生更是怒不可遏地吆喝着。一边吩咐着这两 个吵架的孩子——“去,不许你们再吵架了,啥人再吵我就敲破啥人的头!王金哥, 依到张先生屋里去叫张先生来。张三弟,依去敲下课钟去——下课了。真的,非把 你们这班小瘪三的头通统敲破不可的!真的……”校长先生余怒不息地重新将酒壶 盖盖好,用报纸慢慢地扫桌子上的花生壳。 下课钟一响,孩子们便野鸭似地一齐跑到了弄堂外面。接着这,就有一个面容 苍白,头发蓬松的中年的女教员,走进了办公室来。 校长先生满脸堆笑地接待着。 “翁先生辛苦啦!” “孩子们真吵得要命!”翁先生摇头叹气地说,一边用小毛巾揩掉了鼻尖上的 几粒细细的汗珠子。“张先生和刘先生又都不来,叫我一个人如何弄得开呢?” “张先生去叫去了,马上就要来的。”校长先生更加陪笑地,说:“喝酒吧, 翁先生!这酒的味道真不差呀!嘿,嘿,这里还有一大半包花生……娄,嘿嘿……” “加以,加以,……” “唔,那些么,我都知道的,翁先生。只要到明天,明天,就有办法了。一定 的,翁先生,嘿嘿……” “为啥体还要到明天呢?” “是的!因为,嘿嘿,因为……” 校长先生还欲对翁先生作一个更详细的,恳切的解答的时候,那个叫做张先生 的,穿着一身从旧货摊上买来的西装的青年男子,跟着跷脚王金哥匆匆地走进来了。 “校长先生,”他一开言就皱着眉头,露出了痛苦不堪似的脸相。“叫我来是 给我工钱的吧?” “是的,刚才我已经同翁先生说过了。那个,明天,明天一定有办法的。明天…… 嘿嘿……” “你不是昨天答应我今天一定有的吗?为啥体还要到明天,明天呢?……” “因为,嘿嘿……张先生,刚才我已经对翁先生说过了,昨天白天,校董先生 们一个都不在家,所以要到今天夜里厢去才能拿到。总之,明天一早晨就有了,就 有了!总之,一定的……” “我昨天夜间就没有晚饭米了。校长先生,请你救救我们吧!我实在再等不到 明天了!”张先生的样子象欲哭。“我的老婆生着病,还有孩子们……校长先生……” “是呀!我知道的。我何尝不同依一样呢?这都是校董先生们不好呀!学校的 经费又不充足。……唉,当年呀!唉唉……娄,侬的肚皮饿了,先喝点儿酒来充充 饥吧——这里有酒。我再叫孩子们去叫两碗面来。娄,总之,嘿嘿……这老白酒的 味儿真不差呀!……嘿嘿……”校长先生将酒壶一直送到了张先生的面前。 “那么,是不是明天一定有呢,校长先生?”张先生几乎欲哭出声来了,要不 是有翁先生在他的旁边牢牢地盯着他时。“酒,我实在地喝不下呀!”他接着说, “我怎能喝这酒呢?我的家里……” “是了,我知道的。你不要瞧不起这酒呀,张先生。当年孙中山先生在上海的 时候,就最欢喜喝这酒。那时候——是的,那时候我还非常年轻的呀——我记得, 那时候的八仙桥还只得一座桥呢。中山先生同陈英士住在大自鸣钟的一家小客栈里, 天天夜间叫我去治这老白酒,天天夜间哪……那时候,唉,那时候的革命多艰难呀! 哪里象现在呢,好好生生的一个东北和华北都给他们送掉了,中山先生如果在地下 有知,真不知道要如何地痛哭流涕呢!……张先生,依不要时时说依贫穷,贫穷, 没饭吃;人啦——就只要有‘气节’!‘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譬如我:就因为 不愿意‘失节’,看不惯那班贪赃卖国的东西,我才不出去做官的。我宁愿坐在这 里来喝老白酒。总之,张先生,嘿嘿……翁先生,嘿嘿……人无‘志’不立……张 先生,依不要发愁,我包管侬三十六岁交好运。娄,侬来喝喝这杯酒吧!翁先生, 侬也来喝一杯……总之,明天无论如何,我给你一个办法……” 第二次的上课钟又响了——校长先生猛地看见壁上的挂钟已经足足地离上课时 间过了三十多分了,他这才省悟到自己的说话得太多,太长,忘记了吩咐孩子们敲 钟上课。要不是孩子们忍不住自动地去敲钟要子,恐怕他还以为自家是坐在南阳桥 的一家小酒店里呢。 张先生为了“气节”,只得哭丧脸地拿了两枝粉笔和一本教科书站了起来。翁 先生却更象“沉冤莫诉”似地,也只得搔搔头发,扯扯衣襟,懒洋洋地跟着站起来 了。大家相对痛苦地看了一眼,回头来再哀求似地,对着校长先生说: “先生,明天哪!那你就不能再拆我们烂污了啊!” “那当然娄!”校长先生装成了一个送客一般的姿势,也站起来轻轻地说, “不但依两位先生的,就连生着病的刘先生的薪金,我也得给伊送去呢。” 于是,办公室里又只剩了校长先生一个人,立刻寂静起来了。他一面从从容容 地将壶中不曾吃完的老白酒,通统倒在一个高高玻璃杯中,一面又慢吞吞地用手拨 开着那些花生衣和花生壳。他想,或者还能从那些残衣残壳里面找寻出一两片可堪 入口的花生肉的屑粒来。 第二天的清晨,因为听说有薪金发,三个先生——连那个生着肺病的老头儿刘 先生也在内——一齐都跑了来,围在办公室里的那张“校长席”的桌子旁边,静静 地伸长着颈子等候着。 “今天无论如何,他要再不给我们薪金,我们决不上课了!”三个人同声地决 定着。 孩子们仍然同平常一样:相骂,打架,唱歌,敲钟上课要子……但是校长先生 却连影子都没有回来。 “无论如何不上课!无论如何……”张先生将拳头沉重地敲在办公桌子上,唾 沫星子老远老远地飞溅到翁先生的苍白的脸上。 “对啦,咳咳!……三四个月来,我就没有看见过他一个铜钱吃药!咳咳……” 老头儿刘先生附和着。他那连珠炮似的咳嗽声,几乎使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孩子们三番五次地催促着先生上课,但翁先生只将那雪白的瘦手一挥: “去!不欲再到这里来噜嗦了。今天不上课了,你们大家去温习吧!” 因为感到过度的痛苦、焦灼和无聊,翁先生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团绒线和两枝竹 削的长针来,开始动手给小孩结绒绳衣服。张先生只是暴躁得在办公室里跳来跳去, 看他那样子不是要打死个把什么人,就是要跟校长先生去拚性命似的。只有老刘先 生比较地柔和一点,因为他不但不能跳起来耀武扬威,就连说几句话都感觉到十分 艰难,而且全身痉挛着。 整个上午的时间,就大这样的无聊,痛苦和焦灼的等待之中。一分一分地磨过 去了。 “假如他下午仍然不来怎么办呢?”翁先生沮丧地说。 “我们到他的家中或者他的姘头那里去,同他理论好了!要不然,就同他打官 司打到法院里去都可以的。”张先生在无可奈何中说出了这样一个最后的办法。 “张先生,咳咳……唉!同他到法院里去又有什么用处呢?唉,唉唉……唉!” 刘先生勉强地站起来,叫了一个孩子扶着他,送他回家去;因为太吃力,身子几乎 要跌倒下来了。“依我的,咳咳……还是派一个人四围去寻寻他回来吧!老等在这 里,咳咳……我看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回来的了……” 但是下午,张先生派了第一批孩子们到校长先生的家里去,回来时的报告是: “不在。”第二批,由张先生亲自统率着,弯弯曲曲地寻到了寻一个麻面的苏州妇 人的家里。那妇人一开头就气势汹汹地对着张先生和孩子吆喝着: “寻啥人呀?小瘪三!阿①不早些打听打听老娘嗨头②是啥格人家!猪猡!统 统给老娘滚出去……” ①沪语,意即也。 ②沪语,意即这里。 因为肚皮饿,而且又记挂着家里的老婆和孩子们,张先生只能忍气吞声地退了 出去。好容易,一直寻到夜间十点多钟,才同翁先生一道,在南阳桥的一家小酒店 里,总算是找着了那已经喝得酒醉醺醺了的校长先生。 两个人一声不做,只用了一种愤慨和憎恶的怒火,牢牢地盯住着校长先生的那 红得发黯色了的脸子。 “阿哈!张先生,张先生,你们怎么能寻到此地来的呢?嘿嘿……娄,来来来! 你们大概都还没有吃晚饭吧,娄,这里还有老白酒,还有花生。嘿嘿……娄,再叫 堂倌给你们去叫两盘炒面来!嘿嘿……张先生,翁先生,依来坐呀!坐呀……客气 啥体呢!嘿嘿……客气啥体呢!来呀!来呀!……” “那么,我们的工钱呢?”翁先生理直气壮地问了。 “有的,有的,翁先生,坐呀……喂,堂倌,请依到对过馆子里去同阿拉叫两 盘肉丝炒面来好吗?……娄,张先生,……娄娄,火速去,侬火速去呀,堂倌!” “那么,校长先生,谢谢侬了!如果有钱,就请火速给我一点吧!我实在不能 再在这陪侬喝酒了,我的女人和孩子们今天一整天都呒没吃东西呢!校长先生……” “得啦,急啥体呢,张先生,依先吃盘炒面再说吧!关于钱,今天我已经见过 两位校董先生了,他们都说:无论如何,明天的早晨一定有!明天,今天十二,明 天十三……嘿嘿,张先生!只要过了今天一夜,明天就好了。明天,我带依一道到 校董先生家里去催好吗?……嗳嗳,张先生,我看……嗳,依为啥体还生气呢?假 如侬嫂子……嘿嘿……娄,我这里还有三四只角子,……张先生,嘿嘿……侬看— —翁先生伊还呒没生气呢!” 想起了老婆和孩子们,张先生的眼泪似乎欲滴到肉丝炒面的盘子上了。要不是 挂记着可怜的孩子们的肚皮实在饿得紧时,他情愿牺牲这三四只角子,同校长先生 大打一架。 翁先生慢慢地将一盘炒面吃了净净光光,然后才站起来说: “校长先生,依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们吧,钱——到底啥时光有?不要再者骗我 们明天明天的。我们都苦来西①,都靠这些铜钱吃饭!娄,今天张先生的家里就有 老婆孩子们在等着伊要饭吃……假如……加以,加以……” ①沪语:意即苦得很。 “得啦!翁先生,明天,无论如何有了,决不骗侬的。娄,校董先生们通统对 我说过了,我为啥体还骗侬呢?真的,只要过了今天夜里厢几个钟头就有了。翁先 生,张先生,嘿嘿……来呀!娄,娄,再来喝两杯老白酒吧,这酒的味儿真不差呀! 嘿嘿……娄,当年孙中山先生在上海的时候,就最欢喜喝这酒了!那时候我还交关 年轻啦。还有,还有……娄,那时候……” 张先生估量校长先生又要说他那千遍一例的老故事了,便首先站了起来,偷偷 地藏着两只双银角子,匆匆忙忙地说: “我实在再不能陪侬喝酒了,校长先生,请侬帮帮忙救救我们吧!明天要再不 给我们,我们通统要饿死了……” “得啦!张先生,明天一定有的——一定的。” 翁先生也跟着站了起来: “好吧,校长先生,我们就再等到依明天吧!” “得啦,翁先生,明天一定的了——一定的……你们都不再喝一杯酒去吗?……” 两个人急忙忙地走到小酒店的外面,时钟已经轻轻的敲过十一下了。迎面吹来 了一阵深秋的刺骨的寒风,使他们一同打了一个大大的冷噤。 “张先生,明天再见吧!”翁先生在一条小弄堂口前轻轻地说。 “对啦,明天再见吧!翁先生。” 时间,虽然很有点象老牛的步伐似地,但也终于在一分一分地磨过去。 明天——明天又来了…… 1936年5月19日作于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