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儿记 一个月之前,当我的故乡完全沉入水底的时候,我接到我姊姊和岳家同时的两 封来信,报告那里灾疫盛行,儿童十有九生疟疾和痢疾,不幸传染到我的儿子身上 来了。要我赶快寄钱去求神,吃药;看能不能有些转机。孩子的病症是:四肢冰冷, 水泻不停,眼睛不灵活,……等等。 我当时没有将来信给我的母亲和女人看,因为她们都还在病中。而且,我知道: 水灾里得到这样病症,是决然不可救治的。 我将我的心儿偷偷地吊起来了!我背着母亲和女人,到处奔走,到处寻钱。有 时,便独自儿躲到什么地方,朝着故乡的黯淡的天空,静静地,长时间地沉默着! 我慢慢地,从那些飞动的,浮云的絮片里,幻出了我们的那一片汪洋的村落,屋宇, 田园。我看见整千整万的灾民,将叶片似的肚皮,挺在坚硬的山石上!我看见畜生 们无远近地飘流着!我看见女人和孩子们的号哭!我看见老弱的,经不起磨折的人 们,自动的,偷偷地向水里边爬─—滚!…… 我到处找寻我的心爱的儿子,然而,我看不见。他是死了呢?还是仍旧混在那 些病着的,垃圾堆似的,憔悴的人群一起呢?我开始埋怨起我的眼睛来。我使力地 将它睁着!睁着!我用手巾将它擦着!终于,我什么都看不出:乌云四合,雷电交 加,一个巨大的,山一般的黑点,直向我的头上压来! 我的意识一恢复,我就更加明白:我的孩子是无论如何不会有救的!他也和其 他的灾民一样,将叶片似的肚皮挺在坚硬的山石上,哭叫着他的残酷的妈妈和狠心 的爸爸! 我深深地悔恨:我太不应该仅仅因了生活的艰困,而轻易地,狠心地将他一个 人孤零零地抛在故乡的。现在如何了呢?如何了呢?……啊啊!我怎样才能够消除 我的深心的谴责呢? 也许还有转机的吧!赶快寄钱吧!我的心里自宽自慰地想着。我极力地装出了 安闲镇静的态度来,我一点都不让我的母亲和女人知道。 一天的下午,我因为要出去看一个朋友,离家了约莫三四个钟头,回来已经天 晚了。但我一进门─—就听见一阵锐声的,伤痛的嚎哭,由我的耳里一直刺入到心 肝!我打了一个踉跄,在门边站住了。我知道,这已经发生了如何不幸的事故!我 的身子抖战着,几乎缩成了一团! 我的母亲,从房里突然地扑了出来,扭着我的衣服!六十三岁的老人,就像喝 醉了酒的一般,哭哑她的声音了!她骂我是狠心的禽兽,只顾自己的生活,而不知 爱惜儿女!甚至连孩子的病信都不早些告诉她。我的女人匍匐在地上,手中抱着孩 子的照片,口里喷出了黑色的血污!我的别的一个,已经有了三岁的女孩,为了骇 怕这突如其来的变乱,也跟着哇哇地哭闹起来了! 我的眼睛朦胧着,昏乱着!我的呼吸紧促着!我的热泪像脱了串的珠子似地滚 将下来!我并不顾她们的哭闹,就伸手到台子上去抓那封湿透了泪珠和血滴的凶信: “……没有钱医治,死了……很可怜的,是阴历七月二十七日的早晨!……这 里的孩子死得很多!……大人们也一样!……这里的人都过着鬼的生活,一天一天 地都走上死亡的路道了!……” 眼睛只一黑,以后的字句便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夜深时,当她们的哭声都比较缓和了的时候,我便极力地忍痛着,低声地安慰 着我的女人: “还有什么好哭的呢?像我们这样的人,生在这样的世界,原就不应该有孩子 的!有了就有了,死了就死了!哭有什么裨益呢?孩子跟着我们还不是活的受罪吗? 我们的故乡不是连大人们都整千整万的死吗?饥寒,瘟疫!……你看:你才咳出来 的这许多血和痰!……” 我的女人朝着我,咬了一咬她那乌白色的嘴唇,睁着通红的眼;绝望地,幽幽 地说: “为什么呢?我们为什么要遭这样的苦难呢?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