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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范又由左门进来,神气似乎说:“跟你说:白问,白问的,你看可不是碰钉子啦。”

  又由右门走出去。

  (只有孔不放过,狠狠盯了老范一眼,其余同僚都未动声色。静默中听见雨声更大,楼上竹牌声清脆而响亮地传入耳膜。

  (这时忽然听见楼梯上有个老妇人哭泣着下楼的声音,旁边有一个少妇不断地劝解。

  [少妇的声音:算了,别哭了,韩奶奶。瞎……[于是两个布衣妇人一老一少,唠唠叨叨,说着走进左门。

  田奶妈(那个年少的妇人,一个十分伶俐,口头上素不肯让人的奶娘,抱着睡熟的马小少爷,善意地劝解着)算了吧,韩奶奶,别哭了,就当做叫恶狗咬了一口。

  算了,别伤心了。

  韩妈(那头发已经苍臼的年老的女仆,五十几岁,满脸皱纹。粗糙的手指在红肿的眼角上擦来擦去,一面哭泣,一面唠叨)真没见过,打牌打到一点两点就算了,没有说打到现在还不散的。人还没有住消停,牌一夜一夜地先打起来。晚上死不睡,白天死不醒。(回头望着门口说)你们有那种精神熬,我,我的命也还是娘老子给的。(忽然想起进来的目的。走到晾着湿衣裳的竹竿旁边,又忍不住数落起来)哼,你骂的什么人?什么了不得,一个月五块钱,我白天跟你们收拾屋子,做饭,夜里跟你们洗衣服,弄点心。哼,你就是阎王,你也得让我睡一会觉啊,(拿起破棉袄的衣据大哭)

  因奶妈(陪着干擦眼泪)韩奶奶,别哭了,出门在外的,有什么讲究!都是逃难,要不是日本鬼子快打到南京,谁肯为这几个钱跟他们出来?

  韩妈(方要收衣裳,想想又觉得委屈)哼,你骂的是什么人?你当院长太太,就忘了自己是个什么出身啦?哼,我不怕说得难听——田奶妈快点吧,赶快把晾好的衣服收拾起来,省得她又提起来,唠唠叨叨一大堆。

  韩妈您不知道,田奶妈,她当人骂我骂得多么难听呢,是个丁派人都说不出口啊。(横了心)哼,我五十多岁的人哪,有儿有女的,(对着屋顶)

  你骂我卖屁股,看有人相信!我要当人说你是个卖屁股的,你才好看呢。(又去收拾衣裳。孔秋萍几乎笑出来,龚瞪了孔秋萍一眼,他又不做声)

  田奶妈(同时)算了吧韩奶奶,别生气了。等我们打胜了仗,一块儿回老家,再也不受这种气。

  韩妈(把衣裳一件一件地理好)真是!打完了仗回家,为着这几块钱,命不要了,连脸都不要了么?唉!

  (老范又由右门走进。这次神色更为烦恶,轻蔑地对着这两个女仆投了一瞥,慢吞吞由左门走出。

  韩妈(摸模衣服)下雨天,您看,衣服晾了一晚上,还是潮几几的。

  田奶妈嗐,赶快到厨房,找个人盆烘烘算了。来,我替你拿竹竿子。

  韩妈不用了,您还抱着孩子呢。(拿起衣裳同竹竿子,韩、田二人欲下)

  孔秋萍(立起)喂,等等。(走到她们面前,自己觉得非常斯文地)你们以后可不可以不在这儿晾衣服?

  田奶妈(同时)(满不在意)您说什么?

  韩妈(抱歉地)先生,可——孔秋萍我说你们以后不要在这儿晾衣服,这是办公室!

  田奶妈(振振有词)您说不在这儿晾,在哪儿晾!下面下着雨,楼上打着牌,四面房子都堆着你们先生老爷太太们的东西,前面院子住的是上千上百的伤兵。这上上下下洗好的衣服, 我们不放在这儿晾在哪儿呢?

  (说完就拉韩妈)走吧,韩奶奶,别理他。

  (韩、田二人下。

  孔秋萍(半天哑口无言,忽然)总之,这种地方,三个大字:“没办法!”

  (此时左门外听见有人在咳嗽。老范打起棉门帘,跟随秦院长先后踱进来。

  [院外人和秦院长谈过话的,绝少不惊服他遣词用字的巧妙的。他与外人谈起事来——自然对院中下属也如此,不过总变些花样,不大显然——有一个特征,在一般情形下几乎是一律地模棱两可,不着边际。“大概”“恐怕”“也许”这一类的词句,一直不离嘴边。

  和他谈上一点钟,很少听见他肯定他说出什么办法来,总是在不痛不痒模模糊糊的口头语里莫名其妙地作了结束。院中盛行两句打油诗:“大概或者也许是,我想恐怕不见得。”

  就是为纪念秦院长的“言语”天才而咏的。固然他对于院中下属——尤其是低级职员——是另一种气派和口吻,但对公事的精神则内外无论,总是一致。所以他遇着大事要办,只好应付一下,小事就索性置之不理。等到事情办得出了差池,而下属又无其他对付方法,必须“请示”,逼到他头上的时候,他就强词夺理,把一切责任推到下属身上,发一顿院长威风,乱骂一阵,以“不了了之”的态度依然莫名其妙地作了结束。反正现在是省立医院,上面不来督察,得敷衍一阵,就敷衍一阵。

  [抗战以后,他的私人医院虽然夤缘求得X X 省政府的补助,同时也开始收容伤兵,而他的态度非常消极。由大城市搬到一个穷苦的小县份来,尤令他精神沮丧。

  每天抱着“五日京兆”的心肠,只想在他认为合法的买卖里埋头弄钱,眷眷不忘往日在北平、上海时期的舒适生活。

  [他微微有些驼背,体质不强,不满四十,头发已经有些斑白。他生得眉清目秀,瘦长脸,高鼻梁,举止斯文,甚至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他着一身古铜色细花绸面的棉袍和一件质料十分考究,熨得笔挺的藏青西服裤。脚下穿深灰色的羊毛袜子,拖一双略旧的闪光黑缎鞋。他眼有些近视,戴一副微黄的细边玳瑁镜,无名指上套一只素净的黄金戒指。他头上顶一个压发的黑绒睡帽,但一进门就脱下交给老范。

  孔秋莽(不料院长进来)院长……(立刻回到办公桌子前)

  秦仲宣(面含温怒,对他点点头。转对老范,自己一面系着扣拌,老范在侧帮忙)是怎么回事?

  谁让人非要把我叫起来?

  范兴奎陈,陈司药请的用,刚才他已经来过一趟,我跟他说:“院长睡得晚,现在——”

  秦忡宣他说有什么事?

  范兴奎他说有,有要紧的事,非见您老人家不可。

  秦仲宣(十分不快)好,让他进来。

  [范由右门下,院长拖出那把咯吱乱响的破太师椅,一屁股坐下,面色阴沉,大家都不出声。他颇想倚着桌角,支颐养神,但觑见桌上的尘垢,他厌恶地缩进臂时,把头一偏,、朝着右门候望。屋子冷,他打了一个寒嗓。

  [陈秉忠由右门走进。

  陈秉忠(苦笑)院长,您早。

  秦仲宣(不耐烦)早,——什么事吧?

  陈秉忠(小心翼翼,结结巴巴)秉,秉忠,原来不敢惊动院长的。可是秉,秉忠,秉忠实在为了难,而且时间非常急迫。问到这位,这位不管;问到那位,那位也不理。(琐碎而诚恳地)院长,秉忠只知为国服务,不,不计其他。抗战是非常时期,无论什么事情,都刻不容缓,说要说要——奏仲宣(耐不住,到炭盆前面烤火,回头)陈司药,你有话,就请说,不要啰啰嗦嗦讲这一篇大道理。

  陈秉忠是,是,是,我是跟院长回——秦仲宣那你就赶快说吧。(打了一个喷嚏)这个地方怎么这么冷?(伸手又把睡帽拿回来戴上)老范,到楼上快把我的■绒袍子拿下来。

  范兴奎是。(对陈秉忠万分不满地瞪了一眼,由左门下)

  秦仲宣(见陈望着范)说啊,陈司药。

  陈秉忠(回头,衷心不安)院长,真对不起,叫您早起,又叫您受寒。

  秦仲宣不要再废话了,我已经起来了,你快说吧。

  陈秉忠我,我是在跟院长报告。前,前天晚上,丁大夫又把秉忠叫了去,问秉忠她上次开的那些药品,都发下来了么?秉忠就说:“药品还没有到我手下。大概不是今天到,一定就是明天到。说不定药品现在已经到了医院,就会要点交给我。”

  我是这么跟丁大夫说的。了大夫是非常着急,(仔细地再申述一遍)院长知道,一个大夫要治病,而手下缺乏药,您想,她怎么不着急!她就跟我讲:“陈先生,如果今天再,再没有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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