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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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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的街道。路边的法国梧桐树的枝叶已经开始变黄,风吹过,一两片干枯的叶子飘然落下。 崭新的雪弗莱汽车在街上飞驰。人力车、有轨电车、排子车、卡车都被甩在后面。 坐在司机旁边的是陈白露,穿着淡雅却质地极贵重的衣裳。她把车窗打开,秋风吹起她蓬松的长发和围巾。长长的白绸巾呼啦啦地在坐在后座上的顾八奶奶与胡四眼前飞舞。 顾八奶奶:受不了,露露,关上吧。 陈白露:吹吹,痛快!活着要点空气。 顾八奶奶:设法子,白露,一个胡四,一个你,我爱不是,恨不是的。 她说着瞟了一眼胡四。胡四带着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气坐在那儿,高鼻梁,削薄的嘴唇,头发梳得光光的,嘴边两条极细的小胡子。此刻,他用他那一对经常做着“黯然消魂”之态的眼睛,回看了一下顾八奶奶,顾八奶奶没有原由的,然而又不由地噗哧笑了。 陈白露:(对司机)停车。 汽车猛然在路边煞住。 顾八奶奶:(忙问)干什么? 陈白露:下去到公园走走。 顾八奶奶:我的小白露,刚才好好地你答应我一块儿到照像馆的。 陈白露:我不想去了。” 顾八奶奶:我的小婆婆秧子:您就将就点儿吧,咱们送完胡四,就去照像,下一段该唱哪段就唱哪段,都由你。(对司机)到大丰银行。 汽车停在大丰银行门口。陈白露下车。她拾起一片落叶,向着太阳举起来,树叶发出金黄色的光,她笑了。 顾八奶奶:(一把拉住她的手)走呀,露露。 叶子落在地上,被顾八奶奶的皮鞋碾碎。 大丰银行的办公厅里,办事员们忙碌着,许多户头在柜台等候。 顾八奶奶拉着陈白露,后面跟着胡四走进来。大厅里的人目光都被他们所吸引。一些职员站起来向顾八奶奶点头、鞠躬。由一个办事员引路。推开一间办公室的门:李石清正坐在桌前,研究裁减人员的名单,算着帐。 顾八奶奶:李秘书! 李石清:(连忙站起身)八奶奶,稀客,哎呀,连陈小姐都光临了。快请坐,可惜潘经理出门拜客去了。 顾八奶奶从皮包里取出一张便条,“啪”的一下放在桌上。 顾八奶奶:四爷不在也一样。 李石清:(拿起一看,满面笑容)潘经理早就吩咐下来了。八奶奶您真周到,还来个便条。(转向陈白露)陈小姐您请坐,您这一来,这办公室象点了十万支电灯,闪的我都睁不开眼,您满身都是—— 陈白露:电力、魔力。 李石清:(笑得更厉害)白露小姐就会找我的口头语。 胡四突然开口了。 胡四:你把我搁在哪儿呀? 李石清立刻又朝向胡四,依然是一脸的笑。 李石清:您在银行的事儿早安排好了,先坐,歇歇。 这时,录事黄省三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布罩袍走进屋。 黄省三:(低着头,局促地)李秘书,这是您要的紧急抄件。 李石清:好,放这儿吧。 黄省三放下抄件,他微微抬起眼睑,碰上了胡四漠然的直瞪着他的目光,他赶忙垂下头,向门口走去。突然,在他身后响起李石清的声音。 李石清:黄省三。 黄省三站住。 李石清:下了班,你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黄省三急骤地回过身,一脸色惶恐,他怔怔地望着李石清冷冰冰的面孔,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敢开口。 陈白露注视着黄省三,注视着他的嘴唇无声地哆嗦了一下,注视着他慢慢地转过身,消瘦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了。她的目光移向桌子,在桌上摆着的裁减人员名单上,她看见了黄省三的名字。 胡四突然笑起来,他拉了拉李石清的袖子。 胡四:嘿,前两天在牌桌上看见你媳妇啦!长得真不赖。 下午四五点钟,在旅馆陈白露的客厅里,光线暗淡,由窗外高楼的缝隙间,射进一道微弱的夕阳。 一盏亮得耀眼的立灯,纱罩下,一桌“麻将”稀里哗啦搓得正响。 牌桌边顺序坐着精明阔绰的刘小姐,张乔治,顾八奶奶和一位面容秀气,温良的妇人,李石清的太太。她脸上薄薄地敷了一层粉,几乎没有怎么修饰,眉宇间透着一丝忧戚与不安。 牌桌的四角,都放着红木茶几。上面摆着刚端上来的热腾腾的小笼汤包、细瓷小碗的鸡丝面、清香翠绿的龙井茶,以及专为张乔治与刘小姐喝的咖啡、牛奶、苏格兰威斯忌酒和苏打水。 灯光照着四个人不同的神色。刘小姐伸出雪白的手,摸了一张牌,看也不看地打出去,一张“八万”。 张乔治一边摸牌,一边意味深长地盯着这位富翁的女儿刘安妮。 张乔治:(意在言外)安妮,你呀,真紧哪,我一点都吃不着你。 刘安妮:(眼一翻)你说什么? 张乔治:我说你手真紧,麻将打得真精。 他打出一张“一万”,顺势用手拉住刘安妮的手臂。 张乔治:你的手真比“白板”还白,比奶油还嫩。(伸着头颈,笑着要吻她的手。) 刘安妮:(缩回手,似怒非怒地)讨厌,打牌! 坐在顾八奶奶身后的胡四,凑在顾八奶奶耳边唧唧哝哝,不知说了些什么。 顾八奶奶:(美在心里)你也讨厌,就你没规矩。瞧瞧人家,(睃了一眼刘小姐和张乔治)人家多有情份,多么文明。 胡四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他掏出粉盒,对着小镜子,用粉扑脸,又把粉盒搁进衣袋,朝着李太太一笑。李太太赶紧低下头。 隔壁的卧室里,陈白露从一堆照片中拿起一张顾八奶奶的戏装像,是“游龙戏凤”的李凤姐,叉着腰,举着一个盘子,戏装紧紧地裹着她那小鲸鱼似的身躯。那扮正德皇帝的正是陈白露。又是一张:陈白露微微蹙着眉坐着,身后站着顾八奶奶,打扮成西装革履的男人,手持文明杖,扶着陈白露的肩,神气活现。 陈白露:(吐了口气)这叫什么东西! 正想把照片撕了,坐在她身边的潘月亭一把抓住她的手。 潘月亭:可别撕,别再任性了,我的小丫头。这位八奶奶,你替我要好好敷衍。 陈白露:(淡淡一笑,扭过头来)你用她存的钱干什么啦? 潘月亭:(拍了拍她的手)咳,有了我的,不就有你的了! 他拉陈白露站起来。 潘月亭:我的小露露,你去看看他们,谢谢你啦! 陈白露走进客厅,窗外天已黑了,壁灯映着嵌镶着鲜红缎子的墙板。 她慢慢踱到牌桌旁。这圈牌已剩下不多的几摞,正是紧张的时刻。屋里没有一点声音。 陈白露转了一圈,在李太太身后站住。 陈白露:(轻声)李太太,小心点儿。 顾八奶奶:(十分兴奋)白露,你可不兴插嘴,叫李太太自己打。李太太,你抓牌呀。 李太太伸手摸了一张牌,是“二饼”,她愣愣地看着。 顾八奶奶:(催促)李太太,打呀! 胡四:是个母鸡总得下蛋,别磨烦了。 张乔治:(抑扬顿挫,象朗诵诗一般)李夫人,请不要浪费这黄金一般的时间。 刘安妮用冷冷的而又神秘的眼神斜望着李太太。 李太太盯着手里的牌一动不动。 顾八奶奶的声音:打呀,李太太,你倒是打呀! “叭”的一声,李太太手里的那张“二饼”落在桌面上。 李太太恍惚地四下看了看。 顾八奶奶:(拍手大叫)谢天谢地,我可开胡了! 她把牌往桌上一亮,抓过那张’二饼”嵌在自己的牌里。 顾八奶奶:(乐不可支地)平胡! 这时,刘安妮的脸上露出尖刻而又得意的笑容。 刘安妮:(十分冷静)慢着。 她把自己手中的牌亮出来,接着伸手取过顾八奶奶牌中的“二饼”和自己手上的一张“二饼”摆在一起。” 刘安妮:单调二饼。 张乔治:(大叫起来)满贯,清一色,满了! 忽然,只见顾八奶奶把牌一推。 顾八奶奶:李太太,哪有这种打牌法!人家饼子落地两付了,你,你怎么还打“饼于”! 李太太:(怯生生地)对,对不起,我原不会打…… 顾八奶奶“哼”了一声,白眼狠狠乜斜着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李太太。 陈白露:(忽然变了颜色,冷笑了两声)八奶奶,你有钱,可李太太还有气呢!李太太,我来替你打。 大家一下僵住了。李太太急忙站起来,从皮包里取出一小卷钞票,陈白露拦住她,把钱又塞回皮包里。 陈白露:李太太,李石清先生来了,请你说句话,这儿你就不用管了。 她不顾牌桌上另外三个人的脸色,扶着李太太向门口走了两步。 陈白露:问李先生好。 李太太感激地点点头,走出门去。 陈白露猛地回过身,灿然一笑。 陈白露:对不起,耽误了你们黄金一般的时间。(兴致十足的样子)看我的! 门外的走廊里,李太太四面环顾,并没有李石清的影子。她似乎明白了。回头望了望刚刚走出的那扇门,然后低着头,匆匆走去。 当铺里,昏暗、清冷。那黑黢黢高高的柜台上,一双手递上来一个包袱,李石清仰着脸,望着柜台后面一张发青的面孔,两只镜片闪着白光。 包袱打开了,里边是一件八成新的皮大氅。 李石清:(低声地)掌柜的,没穿过几回。 对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连声音也是冰一般的。 掌柜的:当多少? 李石清:(望着那双镜片后的无神的眼珠)一百五吧。 没有回答,一双青筋毕露的手立刻把包袱皮重又包起来,推到柜台边上。 李石清:(愣了一下)那您给个数。 掌柜的:八十。 说完扭过头去。镜片不再向李石清闪烁了。一阵使人感到喘不出气来的沉寂。 李石清默默地把包袱拿下来,向着门口走了几步……苍白的阳光猛地照到他脸上,他用手遮住额头。远远的,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向这边走来,手里拿着的一个铜盘,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小孩儿的脸那样瘦,那样蜡黄。 李石清忽然回过身,重又走向柜台。 李石清:(阴沉地)您写吧。 大衣被抖开了。 掌柜的:(高声地)写!犭豪绒筒,水獭领,礼服呢大氅一件。虫蛀鼠咬,光板无毛。八十元。 柜台后面,看不见的地方,响起了算盘辟啪的声音和撕纸的声音,接着,一叠钱和一张当票摆在柜台上。 李石清伸手拿了钱和当票,他没有数,也不想去数,转身就走。 掌柜的:慢走,您的东西。 李石清回过头,掌柜的用手指头挑起那张包袱皮,晃了晃。李石清一把抓过来,塞进口袋里。 在当铺门口,李石清和那个抱着铜盘的男孩迎面碰上。小孩急忙把自己瘦小的身体贴在门上,李石清匆匆地走了出去。 李石清走在街上。在一个小铺门口,他站住买了一包香烟。他点起一根,狠狠地吸了一口,由于太猛,甚至呛得咳嗽起来。 这时,马路对面的一个门洞里,忽然闪出一个人,黄省三。他那一直穿在身上的长衫已经破了,脸色愈发地灰黄。但是,由于看见了李石清,那双本来暗淡、呆滞的眼睛里,似乎闪出一线光亮。他愣了一下,接着,不顾一切地跑过马路。 黄省三喘着,在李石清身后站住了。 黄省三:(胆小地)李,李先生。 李石清倏地回过身,当他看见站在他面前的是黄省三,心中刚才积蓄起的无处发泄的怨气,象是忽然找到了一个出口。 李石清:(狠狠地)你,又是你! 黄省三:(简直不知怎样开口)是,是我。我,我又要,求您啦。 李石清,我跟你是亲戚?是朋友?还是我欠你的? 黄省三:(苦笑,很凄凉地)您说哪儿的话,我都配不上。 李石清:那你给我走!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去! 李石清说完就径自走开了。黄省三急急地追着。 黄省三:李先生,李先生,我在银行里一个月才用您十三块来钱。您知道,左扣右扣,一个月,我实在领下的才十块二毛五。现在您辞了我,不要我干了,您叫我到哪儿去?我能到哪儿去?! 李石清:(斜了他一眼)银行又不是给你保了险,你一辈子就吃上银行啦,笑话。 黄省三:我,我知道银行待我不错,我不是不领情,(他喘了口气)可是……您是没瞅见我家里那一堆活蹦乱跳的孩子,……我实在,实在是没路走啦,李先生。 李石清:(连头也没回)那怨谁? 黄省三的眼睛突然间盈满了泪水。他默默地跟在后面。 黄省三:(自语般地)怨谁呢,怨谁呢?我整天写,从早到晚地写,我抬不起头,喘不出一口气地写。五年哪,五年的功夫,我不是白白拿你们的钱,我是拿命换的呀! 他忽然跑了两步,抓住李石清的袖子。 黄省三:(悲声)李先生,我为着我的可怜的孩子,我跪下求你! 说着,他的双腿弯曲了,就要跪倒在地上。李石清一把拉住他。 李石清:(压低嗓音,厉声地)你疯了!你这个疯子! 黄省三被吓住了,呆呆地望着李石清凶狠的面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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