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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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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蛰夫(睃他一眼)我知道。 〔凌光斗上。 〔进来的是一位六十四岁,须发斑白的小老头。他穿一件质地极好的深蓝长衫,黑皮鞋,西装裤。手里拿着一根精致的手杖和戴了多年的台湾草帽。瘦长脸,突出的颧骨透出一丝丝红润,微微钩卷的鼻头,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边的老花眼镜。眉毛又浓又灰,几根长眉梢几乎和眼镜边缘紧紧搭连,在深陷的眼眶中,眼神有一种威严的光彩,使人在他面前毫不感觉他身躯的瘦弱。举止间一望而知是个多年在事业上做领袖的老人。他进门时熟稔地向沈蛰夫又点点头,举起手中的合同文件摇摇,仿佛要说什么,照习惯地把上嘴唇瘪进去,厚厚的下嘴唇连着颏下的疏疏几根灰须颤了几下,嘘了一口气,又气闷地放下合同。 终于没有立刻说出什么。 〔他是沈蛰夫忘年的朋友,在事业上共过患难的,在私人的情感上也是无话不谈的。四十五年前的老留学生,拖着一根“猪尾巴”出了洋,回国办洋务,做官教书,开农场,革命,提倡白话文,拥护“赛因斯”与“德膜克拉西”①,激烈地辩论过政治、文化、思想,有过他那时代的知识分子一切情感上对时代的认识,在“五四”与北伐的时期自己觉得“跟” 上了时代,而最后是抵不住一切反动的迫害。缺乏认识,虽没有与反动的潮流合污,却是由于对“时事”的痛心疾首而心灰意懒,逐渐在“抱残守缺”的心理下走上所谓“实业救国”的途径。以他的资历、声望和交游,他在上海创办几种工业,遇着沈蛰夫后,才和他一同办了比较具有规模的钢铁厂。他为人豪爽,直率,有肩膀,因而和沈蛰夫合得上来,他也瞧中沈的缜密,精干。过去脱不了中国士大夫家庭的“书生”气质,办了许多事业,但总是因为措置不十分得当,没有什么成就。 劳累一生,只是空空得到了一个“企业家” 的虚名。有了沈蛰夫,他才为一般有实力的政客、财阀所器重,尽管这些人大半都是他的老友,当面对他是恭维得无微不至的。但他的精神有点萎顿,政治的腐败,眼前公司的问题和自己的年纪,都影响他的心情。幸而他的独有的气魄维持他的平衡,失望尽管失望,事事还是尽量往乐观处想。他非常爱护这个患难与共的朋友,有时不由己的关心他身边的琐事,甚至于像年老的长辈心疼着子弟,关心到了一种絮烦的地步。 刘玉山(弯身为礼)凌老先生! 凌光斗(放下杖、帽,把眼镜取下来)哦,你!(蔼然微笑)我方才在里面只顾到看东西,就没看见你。 沈蛰夫(讶异)你怎么把帽子、手杖都拿出来了! 凌光斗(放好眼镜)我想走了。(摊开手掌,用力搓擦倦怠的脸)我们就在此地谈谈吧。 沈蛰夫好,好。 刘玉山那么这封给“强华钢铁厂”的公函? 沈蛰夫还是发出去。(从壁炉架上取下一本洋装书)这本《民主国家的工业》,新近从美国寄来的,我觉得还写得不坏,你们大家可以拿去读一读。 刘玉山(接下)嗯。(又鞠一躬)再见,凌老先生。 〔刘处长由双门下。 沈蛰夫(指着沙发)这边坐,好么?怎么样,贷款的合同都看完了? 凌光斗(长嘘一声)都看了。(坐下,忧思重重地)不过我还想跟你谈谈。你的根本人计,你的事业。 沈蛰夫(沉郁)公司的处境我已经说得干干净净。(走到壁炉前取饮水瓶) 凌光斗(两眼盯住沈)千言万语,归根是一句话,我走了,你绝对不能走! (回溯)从上海而汉口,而重庆,辗转流高,到了后方。造成这一点点事① “赛因斯”、“德膜克拉西”:“科学”、“民主”的英文译音。 业,真是尝尽了险阻艰难,太不容易。(嘴唇禽动)哼!这帮董事们的狭窄昏聩,我的性情不能叫我再跟他们合作下去。 沈蛰夫(倒一杯水放在凌前面)你以为我就合作得了? 凌光斗(仰靠沙发,连拍沙发的扶手)不自由!无计划!乱管制!从中图利,不顾干工业人的死活!一味地当人唱高调,背地做坏事。(沈自己倒怀水,走过来。 凌劝告,又是恳求的迫切口气)然而,蛰夫,你处在这种环境,并不是一天的。你比我年轻,你应该比我受得往这种气闷。你也应该从训练人才上想,为抗战以后的工业做个根基。 沈蛰夫(摇摇头)我现在是一个人! 凌光斗不,不,感觉这种痛苦的有的是,早晚会,哦,早晚会合在一起谋一个解决的路子。总有一天“人可”先生的鬼把戏玩不通,过去,现在,这些董事们,尽管跟他勾结,投机,拿工业做他们投机的工具。 (深恶痛绝)早晚必有一天,连这帮东西,也会为自己的利益跟“人可” 分家! 沈蛰夫(感慨)光斗,你是一个傻子。三年前公司创办的时候,我对你说过,“人可”拉你出来跟这帮人合作是靠不住的。他是拿我们过去办工业的一点成绩做招牌,号召社会的。 凌光斗(取出雪茄,沈递给他洋火)然而我丝毫不后悔,我们公司在这两年里也为后方生产了一点中国自己的钢,总算为重工业又下了一个根。(点雪茄) 沈蛰夫(友爱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沉静地微笑)然而公司刚刚有个眉目,“人可” 先生请你下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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