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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老化子十斤酒罢,疲劳尽复,精神抖擞,扑奔衡山。鹑衣飘舞,攀援直上。猱升多时,山风起处,云雾竟开,已到峰顶。

  他正在拢目四眺,突然一缕箫声,随风入耳。山高风劲,再加上四外的泉响松涛,音本甚杂,但那吹箫声在这群响之中,依然清晰异常,丝毫不为外扰。风哕徐徐,虞韶庄籁,极为悦耳。一曲既罢,峰角转出一个手持玉箫、廿八九岁的白衣少年,见了老化子口称“柳师叔”,便即拜倒在地。老化子用手相挽,说道:“少陕些起来,我老化子最受不了的,就是这套繁文俗礼。你莫非就是二十年前,诸一涵身边的小清儿么?”

  白衣少年恭身答道:“小侄正是尹一清,今奉师命,前来迎接柳师叔。”尹一清头前领路,转过崖角,老化子不禁连连点头,自己素来豁达不拘,但身处这清秀山境,竟也略惭人秽。原来当地宽广只有三四亩许,其平如镜,石质温润莹滑得可以鉴人。一座整个用翠竹建成的三层楼阁,背倚孤峰,面临危岩,一壑中分。孤峰顶上,一条百丈玉龙凌空倒挂,轰轰发发,玉溅珠喷,直注千寻大壑。恰恰与那青色竹楼,织了一道银瀑飞帘,楼中却连一丝水珠都溅不着。楼左地上,从石缝之中挺生着数十杆修竹,色作正碧,又细又长;铁骨穿云,翠筱鸣风,与泉响松涛,汇为清籁。

  峰壁之上,古松藤蔓满布,洞穴亦多。邻近竹楼的正面壁上,有两株奇松。一株碧绿绿苔藓之中长出,宛若长龙舒展,附壁斜行,先是往上延伸,倏又折头向下。松针细长,枝繁叶茂,直似那绝壁之间,撑出一张珠缨华盖。另一株则雄虬蚪屈,错节盘根,形态奇古。松顶正与那株下垂奇松,斜角相对,绝似一龙一蟒,发威欲斗情景。

  两松之间,有一洞穴,石门紧闭。洞顶山壁之间,被人硬用“金刚指”之类神功,在山石之上镌出“小琅环”三个大字,字作章草,雄奇飞舞。

  尹一清并未揖客入楼,却导向峰角下的一座竹亭之内落座。那亭也系一色绿竹所建,甚为高敞,亭顶却非茅草,是用各色鸟羽覆盖,金碧生辉,颇为雅致。尹一清想是知道老化子癖好,以酒代茶。那酒斟在杯内,碧绿喷香,高出杯口约有分许,竟不外溢。老化子一杯人口,喜得跳起来道:“这是最难得的‘猴儿酒’,你从何处弄来?”

  尹一清笑道:“此山猿猴甚多,小侄十年以前,就收服了两只猿王,以供山居役使。柳师叔刚到祝融峰前,小侄便得灵猿密报,这酒也是那两只猿王,特地酿来奉献家师之物,比那些寻常的‘猴儿酒’,似还无此香醇呢。”

  柳悟非哈哈笑道:“我就说你师父虽然名冠十三奇,先天易数确具灵妙。但也不至于念动神知,会算出我老化子今日来此,原来是几个猴儿作怪……”

  话犹未完,尹一清接口笑道:“家师因功行紧要,不见外人,每隔七日,仅容小侄一谒。

  前次遏见之时,嘱咐小侄,说是偶占先天易数,日内有远客为我葛龙骧弟之事来访,柳师叔来意,可如家师之言么?”

  柳悟非怪叫一声,说道:“咦!廿载光阴,我就不信你师父能练成了役鬼驱神的半仙之体。”

  尹一清擎杯笑道:“神仙之说,虚幻难凭。家师也只因隐居以来,与外界绝缘,欲扰既少,于极静之中,返虚生明,精进慧觉。再加上龙骧师弟及师叔,均非外人,心灵偶有感应而已。并非事事前知,此是家师柬帖,师叔请看。”

  柳悟非接过一看,柬帖为诸一涵亲书,大意为:近廿年来,自己与葛青霜相继归隐之后,连龙门医隐、独臂穷神、天台醉客等前辈奇侠,也多不问世事。以致邪恶横行,良善匿迹,江湖武林之中,着实需澄清整顿。而双凶、四恶及黑天狐等人,也均劫运将临,大数将尽。

  但那苗岭阴魔邴浩,功力本就惊人,尤其在苗疆地洞之中,走火人魔的二十多年,虽然半身不能转动,内家各种功力,却反被他借机苦练到了登峰造极地步,终于参透八九玄功,修复久僵之体,二次出世。这个魔头,虽然从来不对后辈动手,恶行也不甚著,但他性情难测,常凭好恶而定是非;倘若被四恶、双凶等人所惑,联手与正派中人作对,却是莫大祸患!故而特遣葛龙骧往庐山冷云谷投书,约请冷云仙子同作出岫之云,为武林中主持公道,并为正邪双方作一最后了断。但自己与葛青霜,为欲有充分把握,制胜那苗岭阴魔,非等到所练玄门无上神功“乾清罡气”的九转三参的功行,炉火纯青之后,不能出手。冷云仙子乃令葛龙骧,访谒龙门医隐柏长青,请他联合独臂穷神、天台醉客等人,在这两年之内,随机稍挫诸邪凶焰。静中偶参先天易数,知有故人远临,非柳即柏,并系因求卜而来,可能应在葛龙骧的身上。此子临下山时,曾为预卜,知其劫难甚重,遇合亦奇。但万事数虽前定,却随心转,再好福命,只一有心为恶,天灾奇祸照样临头。反而言之,纵然命途多舛,但能诸善奉行,也必遇难呈祥,逢凶化吉。自己授徒,先修心术,次重武功,即系此意。葛龙骧行道江湖,若能谨守师门规戒,不惑不惧,凡事顺天之道行之,终遇三灾五厄,亦无大碍。否则,死无足惜。先天易数虽然略可感应事理,但去前知尚远,休咎无法预言,仅从卦象判断,离火之中反生癸水,若占行踪,当在南方沿海一带。故人远来存问,因功行正在紧要火候,怅难把晤;我辈道义之交,当不在意等语。

  柳悟非看罢着实赞佩诸一涵的胸襟豁达,析理精微,不愧为领袖武林的冠冕人物,他闭关练功,自然不好相扰。其柬帖所云,卜人行踪,当在南方沿海一带之语,恰与龙门医隐父女所约相合。自己足迹多年未履江南,正好一游,顺便慢慢打探葛龙骧有无下落。遂向尹一清道:“你师父的先天易数,确实惊人!老化子此来,果然是为你师弟葛龙骧之事。他为助老化子及龙门医隐父女,诛戮崂山四恶,致在崂山绝顶,一时失手,被迫魂燕缪香红打下万丈悬崖,葬身骇浪惊涛之中,不知生死。老化子和他秦岭订交,忘年好友,这才尽力奔波,找你师父求卜,不想他已洞烛先机,预为指示。老化子一生东西南北,总是为人,此番少不得再逛趟江南烟水。你再次谒见你师父之时,可代老化子问候,并告以苗岭阴魔邴浩,在秦岭命葛龙骧传语相邀你师父,暨冷云仙子、龙门医隐、天台醉客、老化子等人,三年后的八月中秋,在黄山始信峰头,聚会十三奇,印证武功,重订名次。老化子话已讲完,就此去也。”

  尹一清忙道:“师叔留步,小侄尚有微礼奉赠。”

  转身取出一个朱红葫芦,双手递向柳悟非道:“葫芦中是十斤上好的猴儿酒,小侄方才玉箫和啸,偷学了师叔降龙伏虎的罡气运用妙法,无以为谢,谨请师叔哂纳。”

  柳悟非哈哈大笑,接过葫芦,朝尹一清微一点头,身未见动,便已拔起两丈余高,宛如一只大鹤一般往峰下来路飘飘而去。

  老化子由衡山直奔江南,玄衣龙女柏青青山东养病,葛龙骧悬崖失手,这三头一齐按下不提。

  地异时移,在那被誉为淮左名都,竹西佳处的扬州,此时正值兰期梅信。城北胜地瘦西湖,靠红桥边的一座小酒楼上,正有一个二十八九的清秀儒生,和一个十五六岁少年凭窗把酒。

  儒生眉头不展,面带忧色,少年却仍意气飞扬。窗外飞花散絮,正降大雪。少年口中吟道:“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白石词人不但倚声之道,清逸无伦,小诗亦自工绝!‘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是何等韵致?二哥坐对名湖,忧容不释,莫非仍在担心你那‘小红欲归沙叱利’么?”

  儒生眉头更皱,四顾酒客不多,刚待开言,忽然目注窗外。少年随他目光看去,只见湖上一叶小舟,冲雪而来,一个中等身材、颔 F微须,五旬上下的黄衫老者,与一个十四五岁腰悬长剑的美貌少女,正在弃舟登岸,走人酒楼。

  少顷,楼梯响动,老少二人走上,因便凭窗临眺,就在儒生等隔桌落座。店家过来招呼,老者吩咐把店中的拿手佳肴,做上四色,再来二十斤地道的洋河大曲。

  儒生闻言不觉一惊,暗想洋河烈酒,远近驰名,这大曲的后劲,比高梁还大,再好海量,三五斤下肚,也必醉倒,怎会一要这多?不由偷眼望去,老者正在持杯偏脸眺湖,少女却正对自己。觉得此女美秀之外,眉宇之间,英气逼人,分明身负绝高武学。但两眼神光,却又隐而不露,不是自己这种行家,绝看不出。但凭那一身正气断定绝非仇家党羽,遂对少年说道:“三弟,对头本身艺业,已自不俗,何况听说还有绝世高人助阵。大哥邀友未归,约期已然近在明宵,胜负之数正难逆料。期前你切忌再行淘气生事,分我心神。”

  少年笑道:“二哥做事就是这样婆婆妈妈的太过小心,要依我早就把那小红姑娘,接回家来当二嫂了。绝世高人会帮粉面郎君那种恶贼才怪!前夜我新拜了一位了不起的师父,他老人家说要我们尽管安心吃酒睡觉,不论那恶贼邀来什么样的山精海怪,到时包打胜仗无疑。”

  儒生嗔道:“三弟休要信口胡言,你拜了什么师父?”

  少年道:“我这位师父名气太大,现在说出来,被对头爪牙听去,吓得他不敢赶约,岂不大煞风景。反正他老人家说过,对头如无人帮,他也就不出面;但对方不管约来多少狐朋狗党,全由他老人家,独自打发。单留下那粉面郎君与你公平相斗,以决定佳人谁属。”

  儒生急道:“看你说得倒像真有此事,那位老人家究系何人?你再不说,我可真要恼了!”

  少年仍自摇头笑道:“名字绝不能说,不然他老人家一气,不收我了,岂不大糟。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这师父就是在这酒楼上拜的。前天晚上,我请他老人家,像隔壁的这位老伯伯一样,吃了二十斤洋河大曲,还陪他游了半夜瘦西湖。老人家说我对他脾胃,一高兴就把我收作他唯一的弟子了。”

  儒生还待追问,突然隔座黄衫老者,朗声吟道:“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更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儒生早已心醉对方气宇风华,听他琅琅所诵,是南宋名家朱希真作品,颇有宽解自己愁怀之意。心想扬州近日哪来这么多奇人,整衣走过,向黄衫老者一揖到地,赔笑说道:“晚辈杜人杰,舍弟人龙,景仰老前辈海量高怀,特来拜谒。前辈及这位姑娘怎样称呼,可能不弃见示么?”

  黄衫老者回头向杜人杰淡淡一笑道:“二十斤洋河大曲,怎能称得起海量,念一首朱敦儒的《西江月》更扯不上高怀,你这人看去不错,怎的开口更俗。真不如你兄弟豪爽。对雪当湖,除了喝酒,别的话最好少讲,‘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我非阮籍,便是刘伶。你若看我老少二人顺眼,要想请客,便移过杯筷来,同倾一醉。彼此风来水上,云度寒塘,互询姓名,岂非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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