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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第十章 孤臣义士,横江孤舟遇二仙

  骤雨绕过,忽然转晴,长空一碧当中,还留下几片白云,分外现出长江两岸山容如画,茂林修竹都带着葱翠颜色,清新之气直欲扑人眉宇。一会儿,一弯新月,从峰侧树梢升起,被山上的薄雾轻轻的笼罩着,绝似十三儿女,偷从帘隙窥人一样。

  这时候,虽然已经九月上旬,但蜀中地暖,仍似已凉天气未寒时光景,在水月争光之下,只见大江东去,一望无际,微风偶动,波涛起落,泛起无数金色鳞纹,直如百万蛟龙逐水而下,端的庄丽已极。如若在太平盛世,这濯锦江上,本来是一个樯帆林列,舟楫往来如织的去处,这样绝好风光,值得人慢慢欣赏,但在此时,正值明社倾覆,流寇入川之际,西南半壁已成剩水残山,一片凄凉,河山破落。自经八大王张献忠的屠杀政策,固然成了鸡犬不闻行人绝迹,连河山也似乎蒙上一片惨雾愁云,山下一片空江夜月,所以分明是清幽绝俗的景色,却无人来鉴赏。

  就在这个时候,紧靠着江边的一艘大船的甲板上,坐着老少不同的几个人,正在对月衔杯,迎风赏月。

  那右首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长叹口气,道:“眼下故国河山蒙尘,真使我不禁为之长叹!”

  另一大汉接口道:“依我想和鞑子拼完算了,偏偏在孙阁老阖府遭难之际,却不许我们拼命,要我们冲出城来,到西川来投奔什么秦上司,路上明明遇着流寇,却又不许与他们厮杀,一口短剑也难得发个利市,不但教人气闷,连兵器也委屈了,闻得张献忠闯进西川,在成都杀了蜀王,公然做起皇帝来,他一路西来,也不知杀了多少老百姓,偏偏有许多丧尽天良的读书人,和守土有责的文武官儿,把脸一抹,也跟着做了贼子贼孙,打起什么大西国王的旗号来,俺真恨不能明天就赶去杀他一个痛快,才泄俺的心头之恨,你偏不依俺,又放着好酒不吃,发起老一套的牢骚来,不太教俺难受吗?”

  文士打扮的老者放下酒杯笑道:“韦贤弟,这几年你也迭遭惊险,饱经忧患,为什么还是这等毛糙脾气,我是老早打着出世主意,不过在俗缘未了,杀贼报国大事未完之前,还说不上立刻就遁迹山林,一心向道,你应该知道,我们既受孙阁老托孤之命,又承铁肩大师,了尘师太的指示,说明诸藩的庸懦,各将领的骄横均不可恃,陕豫之间,自经张李二贼焚掠之后,赤地千里已经不可收拾,江南虽有史道邻可以有为,无如上面的福王,固然不似人君,下面的各镇又尾大不掉,只有入蜀联络土司与江湖英杰,能聚成一枝劲旅,然后才退可以保一隅以观天下之变,进可以北上勤王以恢复山河,因为秦良玉是了尘师太的记名徒弟,和云儿有同门之谊,她虽然是个女子,却忠义不屈,智勇兼备,苗汉对她都相当信赖,才教我们去投她,这不是逃避,正是进取的打算,你怎么因为我几句感慨的话,竟要暴虎冯河的去和张献忠拼起来,凭你一个人,再勇猛些,能拼掉几个,于事又何补呢?我方才的感慨,正是因为我们过去对于外侮不得不用全力对付,对内未能顾及,以致养成了今日的流寇之患,唉!自己汉族不能争气,反面便宜了鞑子,流寇之可杀也正在此,贤弟你明白吗?”

  韦飞听罢,默默不语。

  左边一个劲装佩剑的少年,也叹息一声道:“柳叔、韦叔,你两位说得都对,只我一个是国家的罪人,身任大明武官不能报国,先祖先父阖门殉难,又不能同死,独留我夫妇偷活在世上,真无面目见天下人了。”

  柳韦二人未开言,右边坐着的紫衣少女,一按几角站起来笑道:“都是爹爹几句牢骚,又引起韦叔叔和二公子的话来。你们看,月白风清,大好山河,正等着我们去收拾,何必这样自寻愁苦,我们只消赶到石屏州,把含芳妹妹安置下来,如爹爹所说的收拾人心,联络江湖英雄以图匡复,固然是正经大事,便如韦叔叔所说的,各凭一身武艺,去杀他几个流寇头脑,为民除害,甚至回到北京,去砍掉鞑子头儿的脑袋,也未尝不可,现在在这里各发牢骚,于事何补?徒自气愤,却是不必呢!”

  韦飞首先举杯一饮而尽道:“还是侄女说的话对劲,云姑娘,为你这句话,俺先干一杯。”又向正座的老者笑道:“昭业兄,平常我佩服你的学问,兵谋战策,如论做事说法痛快,俺还是佩服侄女儿,俺就不信,那个什么鸟八王张献忠,是三个脑袋,十八条胳膊,竟容他到处杀人放火。”

  “云儿这野丫头,一天放肆一天,连我也捧揎起来,你这叔叔,不说管教管教她,倒在推波助澜,真不怪她要以下犯上了,一个一团孩子气,一个一味的毛糙脾气,我倒要看你们只凭血气之勇,能做出什么事来。”

  旁边的孙二公子,一按剑柄也站起来,独自看着江月正在沉吟不语。

  忽然,江边竹林里面,起了一阵笛声,亮亢凄清,嘹响入云,众人陡然一惊,孙二公子首先道:“这几天以来,两岸连人都不易见到,这个时候,是谁吹得这好的笛子,真是怪事了。”

  昭业也道:“这个时候,我们在这里吃酒,已经是奇事,想不到还有吹笛的。听这声音,决非常人,倒要看一个究竟。”

  正说着,那笛声越来越近,夹着一片铿铿锵锵的声音,送出竹林来。突然笛声歇处,岸上有人哈哈大笑道:“真奇咧,江山明月都是天地间的公物,许你们吃酒赏月,就不许我吹笛看月吗?”

  众人向岸上看时,只见江岸上,竹林外面,定立一人,头挠道譬,身上穿着一件不知用什么碎片连缀成的道袍,下面赤着一双脚,一手提着一枝三尺来长的铁笛,向船上笑道:“各位施主雅兴不浅,这个时候却来这个地方吃酒赏月,可能施舍贫道三杯吗?”

  那道人说着已经走到船边。

  柳昭业在月光下向来人一看,只见这个道人,个儿高出了常人一头,一付赤红脸,三络长须,气派甚是猛威。再细看时,他身上穿的道袍,竟是用无数钱大的铜片连缀而成,一层接一层好象鱼鳞似的,所以走起路来,铿锵有声,心中忽然想起铁肩大师说的一人来,连忙也立起来说:“来者莫非川东的铜袍道长吗?弟子柳昭业,常听家师铁肩大师说,道长川东大侠,一枝铁笛,和浑身的锥铜小剑,便是威震江湖的记号,万想不到,会在此地相见,真幸会得很。请上船来容我拜见如何?”

  那道人笑道:“柳兄竟是铁肩老前辈的弟子吗?令师虽然见过数面,一向均视如前辈,彼此宗派不同,何必如此客气,此间连日被流寇闹得十室九空,连好好的三餐都不易得,难得绝好江景,你们船上又有酒有肴,正宜一醉,世故便俗,既蒙允我入座,少时还有一个敝友,携得贼中佳酿来,请多备下酒物就行了。”

  他说罢哈哈一笑,铿锵连声走上船来,挨着韦飞,面江坐下,看着月色道:“风景不错,只被贼奴闹得天怒人怨,看将起来,真不容我辈再行坐视了。”

  说着两只闪电似的眼睛,向左右一扫,又笑道:“在座佳客,都非常人,柳兄能为我一一介绍吗?”

  昭业指着韦飞道:“这便是昔日大战杏山独走辽东,威震虏营的铁锥韦飞韦将军。”

  韦飞正待起身唱诺,见铜袍道人只略一点头,颇有鄙薄之意,便又咽了下去。

  柳昭业又指着孙二公子说:“这便是曾经生擒鞑首皇太极的高阳孙二公子继宪。”

  铜袍道人连忙站起来,隔着小几,一伸手,捏着孙二公子的手,注目半晌笑道:“怪道骨格不凡,果然是我道中后起之秀,只可惜人中鸾凤,也不免和我们一样,要混迹江湖了。”

  说着,不等昭业介绍,指着云云说:“不用说了,这一定是柳兄的千金,了尘老尼的得意弟子云姑娘了,难怪她说得嘴响,难得,难得,她末了竟收了这么一个好徒弟。听说老尼姑还收了一个记名徒弟。名叫含芳,奉师命已嫁孙二公子,怎么不见面,难道留在高阳没有出来吗?”

  云云一听语气,连忙起身下拜道:“含芳妹妹现在后舱里面,因为身怀六甲,已将分娩,路上又闪动了胎气,恕不能出来拜见,还请道长原谅!”

  铜袍道长捻须哈哈一笑道:“贤侄女,我可不和你客气了,不瞒你说,前日令师在石屏州途中和我相遇,曾一再托我照应你们,并且说你姿质极好,夸赞得真令人难以置信,我一则急于一见,看她所言,是否过甚;二则连日流寇溯江而上,到处屠杀焚掠,恐怕你们寡不敌众,有了闪失,不但令我丢人,对你师父也无法交代,所以连夜沿江探访,适见此船,颇与所说人数大致相符,只缺两三人,试借索酒为名一问,果然不错,老尼姑对你的夸赞更非溢美。这一来我已心定神安,只等那送酒的人来,就好痛饮一回了。”

  说罢,双手举起长笛,坐在船头上,又吹起来。

  昭业见状,连忙掉头向舱里叫道:“赵贤侄,我们又来了不速之客,你把腊肉和豆花,连路上猎得的野味,帮同船上老大嫂赶快整治出来,那从湖北带来的一罐汾酒也全温出来,留玉娥照看含芳,你也出来陪陪客。”

  舱内应了一声,云云也帮着把几上的残肴杯盘收进去,正准备洗盏更酌,韦飞先被昭业批评一阵已是难受,又见铜袍道人对各人都有几句看重的话,独对自己大模大样的,只把头一点,心中更加不快。

  他闷着一肚皮的愤气,猛翻怪眼,一推铜袍道人道:“喂!道人,你对各人都有招呼,独对俺只大刺刺的把头一点,一无交代,敢瞧不起俺来吗?”

  铜袍道人冷笑一声,仍然不理,吹着笛子,韦飞见状,心中更怒,正要发作,猛听铜袍道人又冷笑一声,一手提着铁笛,冷然道:“你这孽障,自己也不看看,配我招呼吗?再说,一个快要死的人,不去自己找一个埋尸的地方,还要和活人计较一点小过节,也就可笑得很,我还要留着点嘴巴上的力气吃酒。没有功夫同人斗口,你也少点气力,说不定八大王要吃人心,话说多了耗了心血,人家嫌没有滋味,死后还要挨骂,何苦呢?”

  韦飞听了,不由怒气冲天,冷不防一按船板跳起来,左腿微曲,右腿便向铜袍道人踢去。

  明明那脚尖已到了项背之间,铜袍道人动也没动,只略一闪,便轻轻避过。

  韦飞一脚踢空,收回腿来,右掌起处,正待劈下,昭业忙喊道:“韦贤弟,不可鲁莽,铜袍道长说话必有原因,快些住手。”

  忽然微风过处,猛听得一声狗叫,韦飞觉得右脉门一麻,不但手掌再也劈不下来,连身子也丝毫不能转动,接着又听见有人说道:“好好的月色不赏,倒在船上比起武来,差一点儿把我这百年陈酒打翻了,可没地方再找去,这个黑狗熊蠢得可爱,你这牛鼻子以大欺小,也不是玩意,依我心想,就要挟起罐子到竹林里独享,一杯也不让你们尝到才好,可是我又要看一看老尼姑的徒弟和孙二公子,究竟是如何的好资质,这一来,便不得不便宜你这牛鼻子了。”

  大家定眼看时,船头上,不知何时又添了一个怪物,浑身披着一片青黄色长毛,齐额覆着一个狗头,狗嘴高耸在额上,下面露出一张瘦小人脸,连耳都包在狗皮里面,左边狗爪抱着一个五六十斤的大酒罐,右边爪握着一把云帚,下面的狗毛齐膝,脚下却穿着一双草鞋,活像一只大狗人立着说话。

  铜袍道人笑道:“你这恶狗还算不错,居然把酒偷来了,不过,我替你管教这小狗,你还不服气吗?”

  那怪物两只小而有光的眼睛一眨,也笑道:“你这牛鼻子就会装模做样,既然懂得点风云气色,知道他是我未来的徒弟,为什么不早说明了,只是以老卖老的,怎能怪他动武。”

  铜袍道人笑道:“我不和你斗口,你虽然说他是你的未来高徒,恐怕人家还不承认你这狗师父呢。”

  那怪物又一眨眼道:“胡说,不问他认不认我这师父,只要我中意,要收这个徒弟,没有个不成功的。”

  说罢放下酒罐,把头上的狗头向后一拉,露出黄发挽就的小小道髻来,向昭业和孙二公子笑道:“连日江水相随,你们这船老少男女的来历,已由了尘尼姑说明,铜袍道友先来,当已谈过,无庸我再细说,以柳兄和二公子的韬略武艺,云姑娘的剑术,此去石屏州一路自无阻碍,不过事难逆料,那张献忠部下也颇有能者,前途相遇,难免小有事故,还须仔细才好。”

  孙柳二人,方问道长法号,铜袍道人笑道:“你们不须请问得,我们这位道友,随身披挂就是他的尊号,诸位没有听见铁肩老前辈和了尘师太说过吗?他便是巴东白鹤观的主持狗皮道士,他这个人和这付行头都是大有来历的。”

  云云听着,忽然想起师父曾说过,道门中有一个最难惹的人物来,不由脱口而出说道:“如此说来,这位道长是川东三怪之一,复姓诸葛,上一下真的老前辈?”说着,她立刻隔几拜了下去。等拜罢起来,又躬身道:“方才两位老前辈都说曾遇家师,但不知她老人家现在何处?能令弟子稍知一二吗?”

  铜袍道人笑道:“令师入川已久,现在赶赴石屏州去,替你们布置住的地方去了,事完也许还有地方要去,一时大概不会见到,难得狗道友携来百年陈酒我们且先吃酒,再谈其他好吗?”

  狗皮道士两眼一瞪道:“你这倒好,连皮字也去掉了,索性称起狗道友来,好在我也不自讳其为狗,这个无妨,这里还有一个人,被你点得五鬼把门也似的样儿站在此地,难道你便吃你的酒,不再过问吗?”

  铜袍道人笑道:“我倒忘记了,果然还没有替他解开,不过,他师还没有拜,你就疼徒弟到这样,真也少有,这次我来替他解开,下次要教他放老实些,不然,我看要替你丢人呢!”

  狗皮道土连连摇头道:“不劳费心,他只要跟我三年,包有成就,我和他一半是因缘前定,该有师徒之份,一半是我专在人弃我取上做工夫,只要本质不差,心术可取,人鲁拙一点,岁数大一点,这在我的教诲上,倒决没有妨碍,几年以后,再叫你看看这块浑金璞玉的成就,才显出我的手段来。”

  铜袍道人笑说:“且慢拿稳,将来再看罢。”说着,就站起来抬手在韦飞背上一拍,解开了穴道。

  韦飞在被点中之后,只身上不能转动,心中甚是明白,各人说话完全听见,见狗皮道士语气竟要收自己做徒弟,心想我已四五十岁的人,还拜什么师父,再说就是要拜师父也不能向这狗精也似的道士磕头,他想我做徒弟,岂非做梦?

  正在想着,被铜袍道人一拍,猛觉浑身一震,气血均开,骤觉四肢麻木,再也支持不住,咕咚一声,像一座小山也似的倒在船板上,半晌爬不起来。

  狗皮道士见了,又猛瞪两只小眼道:“这大个儿,怎么这样没用,只吃了一点小亏,就装起脓包来。”

  铜袍道人只持着长笛,在一旁发笑,韦飞听见,不由心中又要起火,勉强挣扎起来,待要发作,昭业忙道:“贤弟,不可放肆,此是川东两位著名的道长,武功剑术都已经化境。我们难得有缘见到,还不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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