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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她私心里还希望儿子肯忽然改变性情,用心读书,谋个好出身,这样即使她苦死了,也是甘心。

  这条路是她走熟了的,十五年来,不论夏热冬寒,风吹雨打,她总在黄昏时,登临城外五里处的一座小山岗。

  那儿有一方平坦的大石,她便坐在石上,向这条直通襄阳的大道眺望。

  这是当日沈鉴离开她之时,她所许下的心愿。经过十五年来,更加深刻了的爱情,使她每天坐在那方大石上时,几乎不愿意再离开。

  她知道沈鉴会记得她的话,因此,倘使他回家时,总会拣在这黄昏时分,一骑扬尘地疾驰回来。

  这景象她在梦中不知已经见过多少次了,可是在现实里,她总是失望颓丧地回家了,心灵上的创痛,使她宛如已曾跋涉千山万水,劳瘁不堪。

  她一面沉思着儿子的事,一面在到了城外三里左右的岔道。便自动地转折方向,直趋那座小山。

  当她循着熟识的山径登山时,她把其他一切都忘怀了,包括她的儿子在内。

  她急急地爬到山顶,然后在那方大石上坐下。

  左方的天边落日升晖映得半边天霞绮云幻;可是在右方的天边,却已隐隐抹上暗淡的暮色。

  她视若无睹地没有理会这些迷人的景色,眼光却疲倦然而坚执地注视着那边黄尘大路。

  她不知这条路通往哪儿,只觉得这条路委实太长了,直伸到天的尽头。

  每逢她在这方石头上坐着时,她便宛如听到丈夫那沉毅的声音,低沉且深情地叫唤着她的名字。

  那也许是心灵上的感应,但也许仅仅是山风刮过流树时的声音。

  可是,这已足够她沉醉遐思,缅怀起当日绮旎缠绵的幸福甜蜜日子。

  渐渐天边的云山,隐没在晚烟暮霭中。大路上来往的人,也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在移动,连衣服的颜色都分辨不清楚了。

  一天便这样过去,这一段光阴从生命之页上揭过后,永远也不会重来。

  她虽然仅仅在石上坐了一个短促的黄昏,可是在她沉重悲哀的心情而言,毋宁像是苦候了一生。

  然后继之而来的,又是不可捉摸的空洞的日子。

  她带着苍白的脸色,回到家里时,天已经黑齐了。

  沈雁飞不知又溜到哪儿去了,她检视了一下枕头底,发觉那串准备付房租的钱已不见了。

  她萎颓地坐下来,心中没有怨怪,只充满了惆怅和悬虑,担心儿子拿了这些钱,不知去干些什么事,一面在盘算怎样凑还这笔房租。

  她觉得今日特别倦,累得连晚饭也不想吃。

  但她还是挣扎起来,点亮桌上的油灯,然后拿起针线,缓慢地在灯下一针一针做起来。

  忽然她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太孤单了,她竟然第一次害怕起来。

  在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固然已沓无音讯,生死不明,即使像以前在她屋子后面住的一位非常老实的张大叔,也在去年死了。

  近五年来,她曾屡陷在极度的窘境中,全仗那位张大叔帮忙,才度过了难关。

  这也是何以当年沈鉴送给她几件纪念性的小首饰,能够留到去年儿于出事时才含悲忍痛地用掉的缘故。

  天壤之大,人海茫茫,竟没有一个人能让她诉说一点儿心事。

  她是如此孤单和疲倦,油灯那黄色的火焰也生像同情地逐渐暗下去。

  更阑人静,灯残火暗,忽然一条人影闪将进来。

  那人在她面前仁立一会儿,在朦陇的灯光下,他仍能够清楚地瞧见他母亲灰白色的头发,有点佝偻的背影,俯伏在桌子上,她是疲累得睡着。

  他把手中一张信笺,轻轻放在桌子上,用灯台压住,他可真欣赏自己的一手好字,因此,他在暗暗的灯光之下,再读一遍。

  “儿去矣,儿父无德,绝妻弃子,虽云公事,有忝父道。儿誓踏遍天涯,偕之共归,而与母责之……”

  他很满意留书的措词和光明正大的理由。

  虽然他实在的理由,仅仅是近日手风太差,欠下赌债累累,性情又自尊妄大,受不了债主追讨闲气,故此把心一横,决定离家远走高飞,逃避这可厌的一切。

  这天晚上他偷拿了母亲的五串钱,又去赌输了,于是他被迫去实行早已想好的计划。

  乘夜去偷了姓李的那条大水牛,卖给一个私宰的人,得了几串钱,便回家包了几件衣服,写了这么一封留书,走人母亲房间,轻轻压在灯台下。

  他退开一步,准备转身离开,母亲忽然动弹一下,发出呜咽之声。

  沈雁飞起初大吃一惊,但随即便愣住了。

  那是梦中的咽声,沈雁飞年纪虽轻,但这个可还能够懂得。

  他即使在日间如何地自命不凡,以英雄自居,但若在梦中遭逢着悲惨的情景,也常会失声而恸,醒来面上泪痕斑斑,但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这种无力抗拒的真情流露,他岂能不憧。

  母亲的灰白头发,虽在微黯的灯光下,却特别刺眼。

  他忽然非常非常地怜悯起她来,而且十分同情她的一生悲惨可怜的遭遇。

  在这快将决然离开母亲而远走天涯的他,正如人之死,其言也善,他忽然十分内疚,内疚这些年来没曾好好对待母亲。

  他想象得出当她醒来,看完这张留书之后,会有怎样悲哀的反应,虽然这正是他何以会常常做出使她伤心之事的缘故。

  可是现在,他在真个要远离她膝下之时,他却疚悔和悲哀了。

  他赶快抬起头,将眼光从母亲的白发上移开。

  她那灰白的鬓发,使他深深地明白那代表着她那真挚的爱情,以及这么多年来的辛劳。

  眼泪险些儿掉下来,但终于让他忍住了。

  心上掠过的一丝天良之光,转瞬即没。

  踏出大门时,他忽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那房间里黯淡的灯光,灰白的头发,佝楼的身躯,这一切凄凉的景象,很快便抛在脑后。

  “哼,老李去年嘲骂她跟那已死的张大叔有一手,那时候我还愤愤地半夜去刺死他的水牛。可是今年也听陈吉和醉猫王二说过这种话,她应该得到最悲惨的命运,我恨她。”

  踏着夜色,他一面想,一面向城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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