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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雪山师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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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惊惶之下,又是双袖向外乱挥,但他空有一身内功,却丝毫不会运用,适才将王万仞摔出数丈,只不过机缘巧合而已,这时再挥出去,一来劲力不强,二来白万剑的武功又远非王万仞所可比。 但听得嗤嗤声响,石破天的两只衣袖已被白万剑削落。跟着咽喉微微一凉,剑尖已指住了咽喉。 白万剑情知对方高手如云,尤其贝海石和站在石破天身后那个布衣老者,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身处险地。如何可给对方以喘息余暇?一招得手,立即踏上一步,左臂一弯,已将石破天挟在胁下。他左臂使劲,以气逼住了石破天腰间的两处穴道,喝道:“列位朋友,今日得罪了,日后登门赔礼!” 柯万钧等一见师哥得手,不待吩咐,立时将王万仞负起,同时向大门闯去。 陈冲之和米横野双刀齐出,喝道:“放下帮主!”两柄单刀一砍肩头,一取下盘,向白万剑同时攻上。 白万剑长剑一颤,叮叮两声,将双刀先后格开,虽说是先后,其间相差只一霎之间。三个人心中都是吃了一惊,均被对方内力震得倒退了一步。 白万剑心念如电:“这两人武功已如此了得,众人若是并力齐上,我等九人非丧生于此不可。”身形一晃之间,已贴墙而立,喝道:“石中玉已入我手,那一个上来,兄弟只好先毙了他,再和各位周旋。” 长乐帮群豪万料不到帮主如此武功,竟会一招之间便会被他擒住,不由得三人没了主意。这一下事起仓猝,连丁不三这等见多识广之人,也全然出于意料之外。他和丁珰对望了一眼。丁珰满脸惶急之色,连打手势,要爷爷出手。 丁不三却笑了笑,心想:“这小子武功极强,在那小船之上,轻描淡写的便卸了我的一掌,岂有轻易为人所擒之理?这小子此举定有心意,我何必强行出头,反而坏了他的事?且暗中瞧瞧热闹再说。” 丁珰见爷爷漫不在乎,心下略宽,但良人落入敌手,总是担心。 这时柯万钧双掌抵门,正运内劲向外力推,大门外支撑的木柱被他推得吱吱直响。眼见大门便要被他推开。贝海石斜身而上,说道:“柯朋友不用性急,待小弟叫人开门送客。” 花万紫喝道:“退开了?”长剑一封,护住柯万钧的背心。 贝海石指如铁钩,伸爪便向剑刃上抓去。花万紫吃了一惊,心想:“难道你这只肉掌竟然不怕剑锋?” 便这么稍一个迟疑之际,贝海石的手指已抓到了剑上,不料他手掌和剑锋相距尚有数寸,蓦地里屈指一弹,嗡的一声,花万紫虎口出血,长剑把捏不住,脱手落地。贝海石右手探处,一掌拍在她肩头,这两下兔起鹘落,变招之速,实不亚于刚才白万剑在柱上留下六朵剑花。 丁不三暗暗点头:“贝大夫五行六合掌武林中得享大名,果然有他的真实本领。”但见他轻飘飘的身形东游西走,这边弹一指,那边发一掌,雪山派众弟子除王万仞本身已身受重伤外,余人纷纷倒地,每个人最多和贝海石拆上三四招,便被他击倒不起。只一盏茶时分,七个人尽数横卧地下。 白万剑大叫:“好功夫,好五行六合掌,姓白的改日定要领教领教!”突然飞身而起。忽喇喇一声,冲破屋顶,挟着石破天飞了出去。 贝海石叫道:“何不今日领教?”跟着跃起。从屋顶的破洞中追出。只见寒光耀眼,头顶似有万点雪花倾将下来。 贝海石身在半空,手中又无兵刃,急切间难以招架,立时使一个千斤坠,硬生生的直堕下来。这一招看是平淡无奇,但在一瞬之间,将向上冲上势改为向下坠,其间只要是毫发之差,便已中剑受伤,大厅中一众高手看了,无不打从心底喝出一声采来。但白万剑便凭了这一招,已将石破天挟持而去,贝海石足尖在地下一登,跟着又穿屋而出。 丁珰大急,也欲纵身从屋顶的破孔中追将出去。丁不三左手一伸,抓住了她的手臂,低声道:“不忙!” 只听得砰砰、拍拍,响声不绝,屋顶破洞中瓦片泥块纷纷下坠。忽然间横卧在地的雪山派八弟子中,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形一纵而起,快如狸猫,捷似猿猴,从破洞中钻了出去。 陈冲之反手一刀,嗤的一声,削下了他一片鞋底,便只一寸之差,没砍下他的脚板来。群豪都是一楞,没想到雪山派中除了白万剑外,居然还有这样一个高手,他被贝海石拍中了穴道,竟会运气解穴,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身逃走。米横野深恐其余七人又再逃,一一补上数指。 这时长乐帮中已有十余人手提兵刃,从屋顶破洞中窜出,分头追赶。各人均想:“长乐帮被人欺上门来,将帮主擒去,若不截回,今后长乐帮在江湖上那里还有立足之地?虽将敌人也擒住了七名,但就算擒住七十名、七百名,也不能抵偿帮主被擒之辱。”又想:“只须将那姓白的绊住,拆得三招两式,众兄弟一拥而上,救得帮主,那自是天大的奇功。” 当下人人奋勇,分头追赶。其时东方已是微明,长乐帮中出来的人愈来愈众,但搜逼了四周十余里地,竟是半点不见踪迹。 原来白万剑一招间便将石破天擒住,自己也几乎难信,他穿破屋顶而出,心下暗呼:“惭愧!”自知此事太过侥幸,虽然一时得手,但长乐帮倾巢而出,总是难以远走。纵目一望,见西首河上一道拱桥,黑越越地如一条墨龙相似,此时更无多思余暇,一提气便扑向桥底,左臂环抱石破天,右手长剑一伸,插入了两块桥石的缝隙,全凭独臂之力支持二人体重,贴身桥石之下。 过不多时,便听得长乐帮群豪在小河南岸呼啸来去,更有七八人踏着石桥自桥南而奔至桥北,震得他长剑欲从石缝中脱出。 白万剑打定了主意:“若是我行迹被敌人发觉,说不得只好先杀了这小子。”耳听得又有一批长乐帮帮众沿河畔搜将过来。突然间河畔草丛中忽喇一响,一个人向东疾驰而去。 白万剑听着此人脚步声,知是师弟汪万翼,心头一喜,汪万翼的轻功在雪山派中向称第一,奔行如飞,无人追赶得上,他此举显是调虎离山之计,故意引开追兵,好让自己乘机脱险。果然长乐帮群豪蜂涌追去。 白万剑心想:“此刻尚在险地,长乐帮中识见高明之士不少,岂能留下空隙,任我从容逸去?” 正迟疑间,只听得橹声夹着水声,东边摇来三艘敞篷船,两艘上装了瓜菜,一艘则装满稻草,原来乡人一早装船到扬州来卖。三艘船首尾相贯,穿过拱桥。白万剑大喜,待最后一艘柴船经过身下时,一拔长剑,连着石破天一齐落到稻草堆上。那些稻草积得高高的,几欲碰到桥底,白石二人轻轻落下,船上乡人半分也无知觉。白万剑带着石破天,身子一沉,便钻入了稻草堆中。 那艘柴船直驶到柴市上才靠岸停泊,摇船的乡农径自上茶馆喝茶去了。 白万剑从稻草中探头出来,见近旁无人,当即还剑入鞘,挟石破天一跃上岸,见西首码头旁泊着一艘乌篷船,当即踏上船头,摸出一锭四两来重的银子,往船板一抛,道:“船家,我这朋友生了急病,快送咱们上镇江去。” 船家见了这么一锭银子,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声答应,拔篙开船。 那乌篷船转了几个弯便入运河,径向南航。 白万剑缩在船舱之中。他知道这一带长乐帮的势力甚大,稍露风声,群豪便会赶来,是以不作一声,心下不住的盘算:“我虽侥幸擒得了石中玉这小子,但将七名师弟师妹都陷在长乐帮中,如何能将他们搭救出险?” 他心下半喜半忧,生恐石破天装假,过不到一盏茶时分,便伸指在他身上点上几处穴道,当那乌篷船到得瓜洲渡口转入长江时,石破天身上也已有八九十处穴道被他点过了。 乌蓬船入了长江,白万剑道:“船家,你只向下流驶去,这里又是五两银子。” 船家大喜,说道:“多谢客官厚赏,只是小人的船小,经不起风浪,靠着岸驶,勉强还能对付。” 白万剑道:“靠北岸顺流而下最好。” 船驶出二十余里,白万剑望见岸上一座黄墙小庙,当即站在船头,纵声呼啸,只听得庙中随即传出呼啸之声。白万剑道:“靠岸。” 那船家将船驶到岸旁,插了篙子,待要铺上跳板,白万剑早已挟了石破天纵跃而上。那船家见他犹如飞上岸去一般,竟是惊得呆了。 白万剑刚一上岸,庙中十余人欢呼着急奔迎至,原来是雪山派第二批来接应的弟子。 众人一见白万剑腋下挟着一个锦衣青年,齐问:“白师哥,这个是……” 白万剑将石破天重重往地下一摔,愤然道:“众位师弟,愚兄侥幸得手,终将擒到了这罪魁祸首。大家难道不认得他了?” 众人向石破天瞧去,面目依稀便是当年凌霄城中那个跳脱调皮的少年石中玉。 众人怒极,有的举脚便踢,有的向他大吐唾沫。一个年长的弟子道:“大家莫打伤了他!白师哥马到功成,实是可喜可贺。” 白万剑摇了摇头,道:“虽是擒得这小子,却失陷了七位师弟师妹,其实是得不偿失。” 众人一面说,一面走进小庙。那是一座破旧的土地庙,既无和尚,亦无庙祝。雪山派群弟子贪它无人打扰,便以为落脚联络之处。 白万剑到得庙中,众师兄弟摆开饭菜,让白万剑先吃饱了,然后商议今后行止。虽说是商议,但白万剑胸中早有成竹,一句句说将出来,众师弟更无异议。 白万剑道:“咱们既将这小子擒到手中,务须送到凌霄城中去交掌门人发落。七位师弟师妹虽然陷敌,性命定然无碍,谅长乐帮众人也不敢难为他们。张师弟、王师弟、赵师弟三位是南方人,留在扬州城中,乔装改扮了,探讯息,随时留心七位师弟妹的动静,却不可轻举妄动。” 张王赵三人答应了。白万剑又道:“汪万翼汪师弟武功既高,人又机灵,你们三个和他联络上后,全听他的吩咐。可别自以为入门早过他,摆师兄的架子,坏了大事。” 张王赵三人对这位白师哥甚是敬畏,连声称是。 白万剑道:“咱们立即过江南下,远兜圈子回凌霄城去。路程虽然远些,长乐帮的人却决计料不到咱们会走这条路。”他心中对长乐帮十分忌惮,言下竟是毫不掩饰。 眼见天色向晚,白万剑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次从凌霄城来到中原,虽是烧了玄素庄,擒得逆徒石中玉,但孙、褚两位兄弟死于非命,耿师弟他们又陷于敌手,实是大折本派的锐气,归根结底,总是愚兄统率无方。” 那年纪最长的呼延万善道:“白师哥不必自责,其实真正原因,还是众兄弟武功没练得到家。大伙儿一般受师父传授,可是本门中除封师哥、白师哥两位之外,都只学了师尊皮毛,却没学到师门功夫的精义。” 另一个胖胖的弟子闻万夫道:“咱们在凌霄城中自己较量,都是自以了不起啦,不料一到外面来,才知满不是这么一(回)事。白师哥,咱们要等到天黑才动身,左右无事,请你指点大伙儿几招。”众师弟当下齐声附和。 白万剑道:“爹爹传授众兄弟的武功,其实是一模一样,不存半分偏私。你们瞧封师哥比我刻苦锻练,他的功夫便在我之上。” 闻万夫道:“师父绝无偏私,这是人人知道的,只恨做兄弟的太笨,领会不到其中诀窍。” 白万剑道:“此去凌霄城,途中未必太平无事,多学一招剑法,咱们的力量便雄厚一分。呼延师弟、闻师弟,你们两个便过招。赵师弟、王师弟,你们到外边守望,见一有异状,立即传声通报。” 赵王二人心想白师哥要点拨师弟们剑法,这是十分难得的机缘,却偏偏无此眼福,心中老大不愿,却又不敢违抗师哥命令,只得怏怏出外。 呼延万善和闻万夫打起精神,各提长剑,使个旗鼓。闻万夫是师弟,站在下首,叫道:“呼延师哥请!” 呼延万善倒转剑柄,双手向白万剑一拱,道:“敬请白师哥点拨。” 白万剑点了点头,呼延万善剑尖倏地翻了上来,斜刺闻万夫左肩,正是雪山派剑法中的一招“老枝横斜”。 原来凌霄城内城外各种满了梅花,当年创制这套剑法的祖师又十分的爱梅,所以剑法之中,夹杂了不少梅花、梅萼、梅枝、梅干的形态,古朴飘逸,兼而有之。梅树枝干以枯残丑拙为贵,梅花梅萼以繁密浓聚为尚,因而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两人长剑一交上手,有时端凝如山,有时剑点密集,便见雪花飞舞之姿,朔风呼号之势,却又如使梅树摇曳不定,蔚为奇观。 石破天自被白万剑擒住后,过不了片刻,便被他在身上穴道点上数指,这时被抛在一旁,谁也不来理会。他肚中早已饥饿难忍,百无聊赖之下,便观看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二人拆解剑法。他内功早已练得十分精湛,只是拳术剑法却一窍不通,但武功中内力为根基,拳剑法门只不过内力的运用而已。 石破天幼时捕猎禽兽,身中本已十分敏捷,练成了“罗汉伏魔功”之后,当世武林中纵是一等一的高手如贝海石、谢烟客之辈,也远远的及不上他。他眼看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两人相斗,你一剑来,我一剑去,攻守进退,甚是巧妙。他只看得一会,便觉津津有味。 又看一会,觉得两人两柄长剑刺来刺去,宛如儿戏,明明只须稍向前送,便可刺中的,总是力道已尽,倏然而止,功亏一篑。 石破天心想:“他们师兄弟练剑,又不是当真,自然不会使尽了。” 只听得白万剑喝道:“且住!”缓步走到殿中,接过呼延万善手中长剑,说道:“这一剑只须再向前递得两寸,早已胜了。” 石破天听白万剑如此说,心中一喜:“这位白师傅说得很对,这一剑只须再向前刺上两寸,便已胜了。那位呼延师傅何以故意不刺?” 只听呼延万善点头道:“白师哥指教得是,只是小弟这一招‘风沙莽莽’用到这里时,内力已尽,再也无法刺前半寸。” 白万剑微微一笑,道:“内功的修为,原非一朝一夕之功。愚兄所知的内功秘诀,与各位师兄所学到的也是全无分别。但内力不足,可用剑法上的变化补救。本派的内力,老实说未必有特别的过人之处,比之少林、武当、峨嵋、昆仑诸派,虽说是各有所长,毕竟创派的年月尚短,可能还不足以与已有数百年积累的诸大派相较。但本派剑法之奇,实说得上宇内无双,海内第一。诸位师弟临敌之际,便须以我之长,攻敌所短,不可与人比拚内力,力求以剑招之变化精微取胜。” 众师弟一齐点头,心想:“白师哥之言,果然是洞中窍要。” 原来凌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幼年时得遇机缘,服有灵药,以至内力大进,抵得常人六七十年修练之功。他雪山派的内功法门本来不及别派,但白自在却另走捷径,内力反在少林、武当的高手之上。然而这种灵丹妙药,终究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他自己内力虽强,门下诸弟子却在这一关上大大欠缺了。 这位威德先生要强好胜,从来不向弟子们说起本门的短处。众弟子在凌霄城中闭门为王,师父既然不说,大家 也就以为本派内外功都已达当世第一流的境界。此番来到中原,连番失利,白万剑坦然直陈,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当下白万剑一招一式,将雪山派剑法中精妙变化,再 向各人指点。呼延万善与闻万夫拆招之后,换上两名师弟。六个人比过后,白万剑命呼延万善、闻万夫二人到外边守望,替回赵王二人。 众人经过了一番大阅历,深切体会到只须有一招剑法使得不到家,立时便是生死之分,无不凝神注目,再不像在凌霄城时那样单为练剑而用功了。 各人每次拆招,所使剑法都是大同小异。石破天人本聪明,内力根基又是异乎寻常的深厚,再加白万剑尽力指拨,那一路七十二招雪山剑法,当第七、第八名弟子拆招时,石破天已是了然于胸,虽然各招的名称他记不周全,中间的精妙变化无法一时领悟,但对方一剑之来,如何拆架,如何反击,他心中所想象的已全合于雪山派剑法的招式,而且他所擬想的剑法,往往比之诸弟子还高明得多,白万剑事后指点,正与石破天所设想的一模一样。也有时石破天想到的颇为笨拙,雪山弟子所使的比他精妙,白万剑所指点的,又进了一层,这么一来,他便是学了一招。 众人全神贯注的学剑,学者忘倦,观者忘饿,直到十二名雪山弟子尽试完。那一套雪山剑法,六对弟子反来覆去的已试演了八九遍,石破天也已记得了十之八九。 他心中暗暗奇怪:“这些人练了这么久,怎地使起剑来,却又这般差劲?明明容易的法子,他们偏偏想不出来?” 他那知他所学的“罗汉伏魔功”乃少林派中至高无上的内功,实是少林一派提纲结领的最深武学,胸中有了如此深湛的学问,再看一般的拳招剑法,有如登泰山而小天下,寻常丘岭,自是蔑不足道了。心中正寻思间,只听得白万剑掷下长剑,一声长叹。 雪山派众师弟面面相觑,不知白师哥掷剑长叹,是何含意。只见白万剑眼光转向倚柱而坐的石破天,神色黯然,嘶哑着嗓子道:“这小子入我门来,短短两三年内,便领悟到本派武功精要之所在,比之学了十年、二十年的许多师伯、师叔,功力虽有不如,机变却大有过之。本派剑法,原以轻灵变化为尚,封师哥固然对他十分得意,掌门人对他也是青眼有加,期许他光大本派。唉……唉……唉……”他连连叹息三声,惋惜之情,见于颜色。 要知“气寒西北”白万剑武功固高,识见亦是超人一等,此刻和十二名师弟练了半天剑,均觉这些师弟为资质所限,便再勤学苦练,也已难期大成,想到本派后继无人,甚觉遗憾。 石中玉本是个千中之选、万中无一的佳弟子,偏偏不肯学好。他此刻沉浸于剑法变幻之中,一时间忘了师门之恨,家门之辱,不由得大是痛心。 石破天见白万剑瞧向自己的目光之中,含着极深厚的爱护情意,虽然不明白他的深意,心下却不禁大为感动,暗暗对他生出满怀感激。 小小土地庙的殿中一时静寂无声。过了片刻,白万剑右足在地下长剑的剑柄上轻轻一点,那剑倏地跳起,似是活了一般,自行跃入他的手中。他提剑在手,缓步走到中庭,朗声道:“何方高人降临?便请下来一叙如何?” 雪山众弟子一听,都是吓了一跳,心道:“长乐帮的高手赶来了?怎地呼延万善、闻万夫两个在外守望,居然没出声示警?来者毫无声息,白师哥又如何知道?” 各人正自惊疑不定,只听得拍的一声轻响,庭中已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全身黑衣的男子,一个混身雪白的妇人,两人都是背负长剑,男子剑上飘的是黑穗,妇人剑上飘的是白穗。两个人跃下,却只发出一声轻响,已是先声夺人,更兼二人英姿飒爽,人人瞧着,都是心头一震。 白万剑倒悬(长)剑,抱剑拱手,朗声道:“原来是玄素庄石庄主夫妇驾到。”跃下的人正是玄素庄庄主石清、闵柔夫妇。 石清脸露微笑,抱拳说道:“白师兄光临敝庄,愚夫妇失迎,未克一尽地主之谊,抱歉之至。” 雪山派众弟子中和石清夫妇在侯监集上见过面的,都已失陷在长乐帮总舵之中,这一批人却都不识,一听是他夫妇到来,不禁心下嘀咕:“咱们已烧了他的庄子,不知他已否知道?” 不料白万剑单刀直入,说道:“咱们此番自西域东来,为的是找寻令郎,令郎没找到,在下一怒之下,已将贵庄烧了。” 石清脸上笑脸丝毫不减,道:“敝庄原是建造得不好,白师兄瞧着不顺眼,代兄弟一火毁去,好得很啊,好得很!多谢白师兄手下留情,将庄中人丁先行逐出,没烧死一鸡一犬,足见仁心。” 白万剑道:“贵庄上家丁仆妇又没犯事,咱们岂可贸然伤人?石庄主何劳多谢?” 石清道:“雪山派群贤向来对小儿十分爱惜,只恨孩子不学好,有负白老前辈和封师兄、白师兄一番厚望。愚夫妇既是感激,又复惭愧。白老前辈身子安好?白老夫人身子安好?”他说到这里,和闵柔都躬身为礼,乃是向他父亲母亲请安之意。 白万剑弯腰为礼,道:“家父托福安健,家母却因令郎之故,不在凌霄城中。”说到这里,不由得忧形于色。 石清道:“老夫人武功精湛,德高望重,一生善举,屈指难数,江湖上人人钦仰。此番出外小游散心,福体必定安康。” 白万剑道:“多谢石庄主金言,但愿如此。只是家母年事已高,风霜江湖,为人子的不能(不)担心挂怀。” 石清道:“这是白师兄的孝思。为人子的孝顺父母,为父母的挂怀子女,原是人情之常。子女纵然行为荒谬不肖,为父母的痛心之余,也只有带回去狠狠管教。” 白万剑道:“石庄主是武林中众所仰慕的英侠,玄素庄大厅悬有一匾,在下记得写的是‘黑白分明’四个大字,此匾可是有的。” 石清道:“不错。但不知‘黑白分明’这四字木匾,如今到了何处?” 白万剑一楞,随即泰然道:“是在下烧了!” 石清道:“很好!小儿拜在雪山派门下,若是犯了贵派门规,原当任由贵派师长处治,或打或杀,做父母的也不得过问,这原是武林中的规矩。愚夫妇那日在侯监集上,将黑白双剑交在贵派手中,言明押解小儿到凌霄城来,换取双剑,此事可是有的?” 白万剑和耿万钟、柯万钧等会面后,即已得悉此事, 并知黑白双剑被人中途抢夺了去,夺剑之人多半是武林中人闻之皱眉的摩天居士谢烟客,此刻听石清提及双剑,不由得面上微微一红,道:“不错,尊剑不在此处,日后自当(专)诚奉上。” 石清哈哈一笑道:“白师兄此言,可将石某忒看得轻了。你们既将小儿扣押住了,又将石某夫妻的兵刃扣住不还,却不知是武林中那一项规矩?” 白万剑道:“依石庄主说,该当如何?” 石清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要孩子不能要剑,要了剑便不能要人。” 白万剑本是个响当当的脚色,黑白双剑在本派手中失去,本来对石清有愧,按理说不能再强辞夺理,徒作口舌之争。 但他曾和耿万钟等商议,揣测说不定石清与谢烟客暗中勾结,交剑之后,便请谢烟客出手夺去。何况石中玉害死自己独生爱女,既已擒住罪魁,岂能凭他一语,便将人交了出去?他一咬牙,说道:“此事在下不能自专,石庄主还请原谅。至于贤夫妇的双剑,着落在白万剑身上奉还便了。白某若是无能,交不出黑白双剑,到贵庄之前割头谢罪。” 他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更无转圜余地。石清夫妇知道以他身份,言出必践,这一句话乃是以性命来赔他们双剑,在势不能不信。但眼睁睁见到独生儿躺在满是泥污的地下,说什么也要救他回去。 闵柔更是一进殿后。一双眼光便没有离开过石破天的身上。她和爱子分别已久,乍在异地相逢,只想扑上去将他搂在怀中,亲热一番,眼中泪水早已滚来滚去,差一点要夺眶而出,任他白万剑说什么话,她都是置之不理。只是她什么事向来听从丈夫主张,是以站在石清身旁,始终不发一言。 石清道:“白师兄言重了!愚夫妇的一对兵刃,算得什么?岂能与白师兄万金之躯相(提)并论?只是咱们在江湖上行走,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雪山派剑法虽强,人手虽众,却也不能仗势欺人,既要剑,又要人!白师兄,这孩子今日愚夫妇要带走了。”他说到这个“了”字,左肩微微一动,那是招呼妻子拔剑齐上的讯号。 众人眼前寒光一闪,只见石清、闵柔两把长剑已齐向白万剑胸前刺去。 双剑来到白万剑一尺之处,忽地凝立不动,便如猛然间僵住了一般。 石清道:“白师兄,请!”他夫妇果然是名家风范,不肯突施偷袭,白万剑若不拔剑招架,玄素双剑便不向前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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