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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回 僧人说法


  众人齐向声音来处瞧去,原来说话之人乃是丐帮中的“十方秀才”全冠清,只听他继续说道:“辽国乃我大宋死仇大敌。这乔峰之父萧远山自称在少林寺潜居三十年,尽得少林派的武学秘籍。今日大伙儿若不齐心合力,将之除去,他回到辽国之后,传授得自中土的武功,契丹人如虎添翼,再来进攻大宋,咱们炎黄子孙个个要做亡国奴了。”群雄一听,都觉这番话甚是有理,只是玄慈圆寂、王星天断脚,少林派和丐帮这中原武林的两大支柱都变成群龙无首,须得有人出来主持大局才好。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时之间都是没了主意。全冠清道:“便请少林寺玄字辈三位高僧,与丐帮宋陈吴三位长老共同发号施令,大伙儿齐听差遣,先杀了萧远山、萧峰父子,除去我大宋的心腹大患。其余善后事宜,不妨慢慢的从长计议。”群雄中登时便有人纷纷呼叫起来:“这话说得是,请三高僧、三长老发令。”“此事关及天下安危,六位前辈当仁不让,义不容辞。”“咱们同遵号令,扑杀这两条番狗!”霎时间千百人乓乓乒乒的拔出兵刃,更有人便要向一十八名契丹武士攻杀过去。余婆叫道:“众位契丹兄弟,请过来说话。”那十几名契丹武士不知余婆用意何居,却不过去,各人挺刀在手,并肩而立,明知寡不敌众,却也要决一死战。余婆叫道:“灵鹫八部,将这十八位朋友护住了。”八部诸女奔将前去,站在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诸洞主、岛主翼卫在旁。星宿派门人急欲在新主人前立功,帮著摇旗呐喊,这一来声势倒也极盛。余婆躬身向虚竹道:“主人,这十八名武士乃主人义兄的下属,若是在主人的眼前让人乱刀分尸,未免大折灵鹫宫的威风。咱们且行将他们看管,敬候主人发落。”虚竹心伤父母之亡,也想不出什么主意,只是点了点头,朗声道:“我灵鹫宫与少林派是友非敌,大伙不可伤了和气,更不得斗殴残杀。”

  玄寂见了灵鹫宫这等声势,情知大是劲敌,一听虚竹之言,便道:“这十八名契丹武士杀与不杀,无关大局,冲著虚竹先生的情面暂且记下了。虚竹先生,咱们擒杀萧峰,你相助何方?”虚竹踌躇道:“少林派是我出身之地,萧峰是我义兄,一者于我有恩,一者于我有义。我……我……我只好两不相助。只不过……只不过……师叔祖,我劝你放我萧大哥过去吧,我去劝他不来攻打大宋便是。”

  玄寂心道:“你枉自武功高强,又为一派之主,说出话来却似三岁小儿一般。”说道:“‘师叔祖’三字,虚竹先生此后再也休提。”虚竹道:“是,是,我这可忘了。”玄寂道:“灵鹫宫既是两不相助,咱少林派与贵帮自也是友非敌,双方不得伤了和气。”他转头向丐帮三长老道:“三位长老,咱们齐到敝寺去瞧瞧动静如何?”宋陈吴三长老齐声道:“甚好,甚好!丐帮众兄弟,同赴少林寺去!”

  当下少林僧领先,丐帮与中原群雄齐声发喊,向山上冲了上去。邓百川喜道:“三弟,真有你的,一番说辞,竟替主公和公子拉到了这么多得力帮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耽搁了这么久,不知主公和公子是祸是福,胜负如何。”王玉燕道:“快走!别非也非也的了。”一面说,一面提步急奔,忽见段誉跟随在旁,道:“段公子,你也上去吗?你又要助你义兄,跟我表哥为难么?”言辞之中,大有不满之意。须知适才慕容复横剑自尽,全系因败在段誉和萧峰二人手下,羞愤难当之故,王玉燕忆起此事,对段誉大是恚怒。段誉一怔,停了脚步。他自和王玉燕相识以来,对她千依百顺,为了她临危蹈险,全不顾一己生死,可从未见过她对自己如此神色不善,不由得呆了。

  段誉一时间惊慌失措,心乱如麻,隔了半晌,才道:“我……我并不想和慕容公子为难……”抬起头来时,只见身旁群雄纷纷奔跃而过,王玉燕和邓百川等众人早已不知去向了。他又是一呆,心道:“王姑娘既已见疑,我又何必上去自讨没趣?”但转念又想:“这千百人蜂涌而前,对萧大哥群相围攻,他处境实是凶险无比,虚竹二哥已言明两不相助,我若不竭力援手,金兰结义之情何在?纵使王姑娘见怪,却也顾不得了。”当下又发足奔将上去。

  他奔跃捷逾常人,片刻间已追过了不少赶在头里的英豪。到得少林寺前,只见众人穿门直入,他也就闯进山门。少林寺占地甚广,前殿后舍,也不知有几千百间,但见一众僧侣与中原群豪在各处殿堂中转来转去,吆喝呐喊,找寻萧远山父子和慕容复父子的所在,更有许多跃上屋顶,登高了望,四下里扰攘纷纭,乱成一团,却始终没听见有人出声呼喝已发现敌人的下落。众人穿房入舍,奔行来去,人人都在询问:“在哪里?见到了没有?”少林寺庄严古刹,霎时间变作了乱墟闹市一般。

  段誉乱走了一阵,突见一个白发老僧快步从侧门闪了出来,登时心念一动:“寺中的隐秘所在,外人不得而知,我跟著这位少林寺的老和尚,或能找到萧大哥,胜于自己没头苍蝇般的瞎闯。”当下展开“凌波微步”的轻功,悄没声的跟在那老僧之后。那老僧直向寺旁的树林中奔去,沿看一条林间小道,径向西北,转了几个弯,眼前突然开朗,只听得水声淙淙,山溪旁耸立著一座楼阁,楼头一块匾额,写著“藏经阁”三字。段誉心道:“少林寺藏经阁名闻天下,却原来建立此处。是了,这藏经阁临水而筑,远离其他房舍,那是唯恐寺中失火,毁了珍贵无比的经典。”

  见那老僧直往藏经阁中去,段誉便也跟随而往,走到门口,突见两名中年僧人闪将出来,拦住阁门,说道:“施主何往?”段誉道:“我……我想去瞧瞧,那……”一名僧人道:“施主请留步,本寺藏经重地,外人请勿擅入。”另一名僧人道:“姓萧的不在此阁。”段誉点头道:“在下冒昧,大师恕罪则个。”两名僧人一齐双手合什,道:“不敢,本寺规矩所限,施主幸勿见怪。”忽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阁中高处传了出来:“你见到他们从何方而去。”正是玄寂的喉音。另一人道:“咱们四个守在这里,那白衣僧人闯了进来,一手便点了咱们的昏睡穴,师伯救醒我时,那白衣僧已不知去向了。”又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此处窗户破损,想必是到了后山。”玄寂道:“不错。”那老僧道:“但不知他们是否盗了阁中的经书。”玄寂道:“这二人在本寺隐居数十年,咱们上下僧众混混噩噩,一无所觉,可算得无能。他们若要盗经,数十年来哪一日不可盗,何待今日?”那老僧道:“师兄说得是。”二僧同时喟然长叹,心情极是沮丧。

  段誉心想他们在说少林寺的丢脸之事,不可私听,向两个中年僧人一拱手,便即离去。其实玄寂等僧说话声音甚低,只因段誉内力深厚,这才听闻,守门的僧人茫然不知。段誉慢慢走开,寻思:“他们说萧大哥到了后山,我这去瞧瞧。”少室后山地势险峻,林密路陡,段誉走出数里,已不再听到下面寺中的嘈杂之声,空山寂寂,唯有树间鸣禽关关相呼。其时正当大暑天候,但山间林中阳光不到,竟是颇有寒意。段誉心道:“萧大哥父子一到此处,脱身就甚容易,群雄难再围攻。”欣慰之下,忽又想到王玉燕怨怒的神色,突然一惊:“倘若大哥已将慕容复公子打死了,那……那便如何是好?”

  一想到慕容复可能已死于萧峰父子之手,段誉背上不由得出了一阵冷汗,心道:“慕容公子若死,王姑娘只怕伤心欲绝,一生都要郁郁寡欢了。”他茫然失措,在密林中信步漫行,越走越高,忽听得左首随风飘来几句诵经念佛之声:“即心即佛,即佛即心,心明识佛,识佛明心,离心非佛,离佛非心……”声音祥和浑厚,却是从来没听见过的。段誉心道:“原来此处没有人,不妨去问问他有无见到萧大哥他们。”当即循声走去。转过一片竹林,忽见林间一块草坪之上,聚集著好几个人口 一个灰袍僧人背向坐在岩上,诵经之声便自他口出,他面前跪著多人,不但萧远山、萧峰父子,慕容博、慕容复父子在内,连天竺番僧哲罗星、波罗星,五台山清凉寺的神光上人、大相国寺龙猛大师、普渡寺的道清大师、东林寺的觉言大师、净影寺融智大师,以及少林寺的好几位玄字辈高僧也都跪在地下,只有相隔四五丈远站著一人,却是吐蕃国师鸠摩智。跪的众人尽皆垂首低眉,静听那灰袍僧念佛说法,鸠摩智脸上却露出讥嘲之色,显是心中不服。

  段誉奇怪之极,但听那灰袍僧继续说道:“水中盐味,色里胶青,决定是有,不见其形。心王亦尔,身内居停,面门出入,应佛随情,自在无碍,所作皆成,了本识心,识心见佛。是心是佛,是佛是心。”跪在地下的众人有的低眉沉思,有的点头领悟。段誉出身于佛国,自幼即随高僧研习佛法,于佛学经义,颇有会心,只是大理国佛学,非少林寺的禅宗一派,所学略有不同,然听那老僧所说偈语,虽似浅显,却含至理,寻思:“瞧这位高僧的服色,乃是少林寺中僧侣,而且职司极低,只不过是烧茶扫地的杂役,怎地少林寺的高僧和萧大哥他们都跪著听经?”

  他慢慢绕将过去,要瞧瞧那高僧何等容貌,究竟是何许人物。但要看到那僧人正面,须得走到萧峰等人身后,他不敢惊动诸人,放轻了脚步,远远兜了个圈子,斜身缩足,正要走近鸠摩智身畔时,突见鸠摩智转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段誉也以笑容相报,便在此时,猛然间觉得有一股凌厉之极的劲风,当胸射将过来。段誉知道不好,叫声:“啊哟!”欲施六脉神剑抵御,已然不及,只觉胸口一痛,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念道:“善战!善哉!”便已人事不知了。

  原来慕容博被玄慈揭破本来面目,又说穿当日假传讯息,酿成雁门关祸变之人便即是他,情知不但萧氏父子欲得己而甘心,且亦不容于中原豪雄,当即飞身向少林寺中奔去。要知少林寺房舍众多,自己又熟悉地形,不论在哪里一藏,萧氏父子都不容易追到。不料萧远山和萧峰二人恨之切骨,如影随形般跟踪而来,萧远山和他年纪相当,功力相若,慕容博既先奔了片刻,萧远山便难追及。萧峰却正当壮年,武功精力,正是登峰造极之候,被他发力疾赶,当慕容博奔到少林寺山门之时,萧峰十余丈外一掌拍出,掌力已及后背。

  慕容博回掌一挡,全身一震,手臂隐隐酸麻,不禁大吃一惊:“这契丹小狗功力如此厉害!”一侧身便即闪进山门。萧峰哪容他脱身,抢步赶下。只是慕容博既入寺中,到处回廊殿堂,萧峰掌力虽强,却已拍不到他。三个人一前二后,片刻间便已奔到了藏经阁中。慕容博破窗而入,一出手便点了守舍四僧的昏睡穴,转过身来,冷笑道:“萧远山,是你父子二人齐上呢,还是咱二老单打独斗,拼个死活?”萧远山拦住阁门,说道:“孩儿,你挡著窗口,别让他走了。”萧峰道:“是!”闪身窗边,横掌当胸,父子二人合围,眼看慕容博已无处可去。

  萧远山道:“你我间深仇大怨,不死不解。这不是较量武艺高下,自然我父子联手齐上,取你性命。”慕容博哈哈一笑,正要回答,忽听得楼梯间脚步声响,走上一个人来,正是鸠摩智。他向慕容博合什一礼,说道:“慕容先生,昔年天竺一别,嗣后便闻你已归道山,小僧好生痛悼,原来先生隐居不出,另有心意,今日重会真乃喜煞小僧也。”慕容博抱奉还礼,笑道:“在下因家国之故,蜗伏假死,致劳大师挂念,实深惭愧。”鸠摩智道:“岂敢,岂敢,当日小僧与先生在天竺相逢,讲武论剑,得蒙先生指点数日,生平疑义,一旦尽解,又承先生以少林寺七十二绝技要旨相赠,更是感激于心。”慕容博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萧远山和萧峰对望了一眼,均想:“这鸠摩智武功了得,他与慕容博渊源如此之深,自然要相助于他,此战胜败,倒是不易预卜了。”只听鸠摩智又道:“小僧曾听先生论及剑法,以大理国天龙寺‘六脉神剑’为天上诸剑第一,恨未得见,引为平生憾事。小僧得悉先生噩耗后,便赴大理天龙寺,欲求六脉神剑之谱,焚化于先生墓前,以报知己。不料天龙寺枯荣老僧狡诈多智,竟在紧急关头将剑谱以内力焚毁。小僧虽存季札挂剑之念,却不克完愿,实深惭愧。”慕容博道:“大师只存此念,在下已是感怀良深。何况段氏六脉神剑尚存人间,适才大理段公子与犬子相斗,剑气纵横,天下第一剑之首,名不虚传。”便在此时,人影一晃,藏经阁中又多了一人,正是慕容复。他落后数步,一到寺中,便失了父亲和萧峰父子的踪迹,待得寻到藏经阁中,反被鸠摩智赶在头里。他刚好听得父亲说起段誉以六脉神剑剑法胜过自己之事,这是他生平的奇耻大辱,在父亲口中当众说出,更令他羞惭无地。

  只听慕容博又道:“这里萧氏父子欲杀我而甘心,大师以为如何?”鸠摩智道:“忝在知己,焉能袖手?”萧峰一见慕容复赶到,变成对方三人而己方只有二人,这五个人个个是一等一的好手,慕容复虽然稍弱,却也是未可小觑,对方多了一人,立时便大占优势,只怕非但杀慕容博不得,自己父子反要毕命于藏经阁中。但他胆气豪勇,越处逆境,越是神威凛然,大声喝道:“今日之事,不判生死决不罢休。接招吧!”呼的一掌,便向慕容博疾拍了过去。慕容博左手一拂,凝运功力,将他一掌的掌力化去。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左手一座书架木片粉飞,碎成数块,架上经书落将下来。原来萧峰这一掌的掌力雄浑无比,慕容博虽然将之拂开,却未得消解,只是将掌力转移方位,击在书架之上。那书架虽是极坚牢的檀木所制,却如何轻得起萧峰这种裂石碎碑的掌力?

  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南慕容、北乔峰!果然是名下无虚!萧兄,我有一言,你听是不听?”萧远山道:“任凭你如何花言巧语,休想叫我不报杀妻深仇。”慕容博道:“你要杀我报仇,以今日之势,只怕未必能够。我方三人,敌你父子二人,请问是谁多占胜面?”萧远山道:“当然是你多占胜面。大丈夫以寡敌众,又何足惧?”慕容博道:“萧氏父子英名盖世,生平怕过谁来?可是惧虽不惧,今日要想杀我,却也甚难。我跟你做一桩买卖,我随你得遂报仇之耻,但你父子却须答允我一件事。”萧远山、萧峰均觉诧异:“这老贼不知又生什么诡计?”一时沉吟不答。慕容博又道:“只须你父子答应了这件事,便可上前杀我报仇。在下束手待毙,决不抗拒,鸠摩师兄和复儿也不得出手救援。”他此言一出,萧峰父子固然大奇,鸠摩智和慕容复也是惊骇莫名。慕容复叫道:“爹爹,我众彼寡……”鸠摩智也道:“慕容先生何出此言?小僧但教有一口气在,决不容人伸一指加于先生。”慕容博道:“大师高义,在下交了这样一位朋友,虽死何憾?萧兄,在下有一事请教。当年我假传讯息,致酿巨祸,萧兄可知在下干下这等无行败德之事,其意何在?”萧远山怒气填膺,戟指骂道:“你本是个卑鄙小人,为非作歹,幸灾乐祸,又何必有什么用意?”踏上一步,呼的一拳便击了过去。

  鸠摩智斜刺里闪至,双掌一封,波的一声响,拳风掌力相互激荡,冲将上去,屋顶灰尘沙沙而落。这一拳掌相交,竟是不分高下,两人都是暗自钦佩。

  慕容博道:“萧兄暂抑怒气,且听在下毕言。我慕容博虽然不肖,在江湖上也总算薄有声名,和萧兄素不相识,自是无怨无仇。至于少林寺玄慈方丈,在下更和他多年交好。我既费尽心力挑拨生事,要双方斗个两败惧伤,以常理度之,自当有重大原由。”萧远山双目中如欲喷出火来,道:“什么重大原由?你……你说,你说!”慕容博道:“萧兄,你是契丹人。鸠摩智明王是吐蕃国人。他们中土武人,都说你们是番邦夷狄,并非上国衣冠。令郎明明是丐帮帮主,才略武功,震烁当世,真乃丐帮中古今罕有的英雄豪杰。可是群丐一知他是契丹番族,立刻翻脸不容情,非但不认他为帮主,而且人人欲杀之而甘心。萧兄,你说此事是否公道?”萧远山道:“宋辽无仇,两国攻伐征战,已百有余载。边疆之上,宋人辽人,相见即杀,自来如此。丐帮中人既知我儿乃是辽人,岂能奉他为主?此是事理之常,也没有什么不公道。”他顿了一顿,又道:“玄慈方丈、汪剑通等杀我妻室、下属,原非本意。但就算存心如此,那也是宋辽之争,不足为奇,只是你设计陷害,却放你不过。”慕容博道:“依萧兄之见,两国相争,攻战杀伐,只求破敌制胜,克成大功,是不是还须讲究什么仁义道德?”萧远山道:“兵不厌诈,自古已然,宋襄之仁,陡贻后世之讥。可是你说这些不相干的言语作甚?”慕容博微微一笑,道:“萧兄,你道我慕容博是哪一国人?”

  萧远山微微一凛,道:“你姑苏慕容氏,当然是南朝汉人,难道还是什么外国人?”慕容博摇头道:“萧兄这一下可猜踏了。”他转向慕容复道:“孩儿,咱们是哪一国人?”慕容复道:“咱们慕容氏乃鲜卑族人,昔年大燕国威震河朔,打下了锦绣江山,只可惜敌人凶险狠毒,颠覆我邦。”慕容博道:“爹爹给你取名,用了一个‘复’,何所含义?”慕容复道:“爹爹是命孩儿时时刻刻不可忘了列祖列宗的遗训,兴复大燕,夺还江山。”慕容博道:“你将大燕国的传国玉玺,取出来给萧先生瞧瞧。”慕容复道:“是!”伸手入怀,取出一颗黑玉雕成的方印来。那玉印上端雕著一头形态生动的豹子,慕容复将印一翻,显出印文。萧远山、萧峰、鸠摩智三人目光敏锐,但见篆文雕著“大燕皇帝之宝”六个大字。那玉玺雕琢精致,角上却颇有破损,想见数百年来已多历灾难,虽然真伪难辨,却决非新制之物。

  慕容博又道:“你将大燕皇帝世系谱表,取出来请萧先生过目。”慕容复道:“是!”将玉玺收入怀中,顺手掏出一个油布包来,打开油布,抖出一幅黄绢,双手提起。萧远山等一看,只见黄绢上以朱笔书写两种文字,右首的弯弯曲曲,众皆不识,想系鲜卑文字,左首则是汉字,最上端写著:“太祖文明帝讳辚”,其下写道:“烈祖景昭帝讳俊”,其下写道:“幽帝讳玮”。另起一行写道:“世祖成武帝讳垂”,其下写道:“烈宗惠闵帝讳宝”,其下写道:“开封公讳详”、“赵王讳瞵”。

  那黄绢上其后又写道:“中宗昭武帝讳盛”、“昭文帝讳熙”等等字样,皇帝的名讳,各有缺笔。至太上六年,南燕慕容超亡国后,以后的世系便都是庶民,不再是帝王公侯,年代久远,子孙繁衍,萧远山、萧峰、鸠摩智三人一时也无心详览。但见那系表最后一人是“慕容复”,其上则是“慕容博”。鸠摩智道:“原来慕容先生乃大燕王孙,失敬失敬!”慕容博叹道:“亡国遗民,得保首领,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只是历代祖宗遗训,均以兴复为嘱,慕容博无能,江湖上奔波半世,始终是一无所成。萧兄,我鲜卑慕容氏意图光复救国,你道该是不该?”萧远山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群雄逐鹿中原,又有什么该与不该之可言?”慕容博道:“照啊!萧兄之言,大得我心。慕容氏若要兴复大燕,须得有机可乘,想我慕容氏人丁单薄,势力微弱,重建邦国,当真是谈何容易?唯一的机缘是天下大乱,四处征战不休。”萧远山森然道:“你捏造音讯,挑拨是非,便在要使宋辽生衅,大战一场?”

  慕容博道:“正是,倘若宋辽间战伐复起,大燕便能乘时而动了。想当年东晋有八王之乱,司马氏自相残杀,我五胡方能割据中原之地。今日之势,亦复如此。”鸠摩智点头道:“不错!倘若宋朝既有外患,又生内乱,不但慕容先生复国有望,我吐蕃国也能分一杯羹了。”萧远山冷哼一声,斜睨二人。慕容博道:“令郎官居辽国南院大王,手握兵符,坐镇南京,若是挥军南下,尽占南朝黄河以北土地,建立赫赫功业,则进而自立为主,退亦长保富贵。那时顺手将中原群豪,聚而歼之,如踏蝼蚁,昔日被丐帮斥逐的那一口恶气,岂非一旦而吐?”萧远山道:“你是要我儿为你尽力,俾你辈能混水摸鱼,以遂兴复燕国的野心?”慕容博道:“不错,其时我慕容氏建一枝义旗,兵发山东,为大辽呼应,同时吐蕃、西夏、大理三国一时并起,咱五国瓜分了大宋,亦非难事。我燕国不敢取大辽一尺一寸土地,若得建国,尽当取之于南朝。此事于大辽大大有利,萧兄何乐而不为?”他说到这里,突然间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晶光灿烂的匕首,一挥手间,将那匕首插在身旁几上,说道:“萧兄只须依得在下的倡议,便请立取在下性命,为夫人报仇,在下决不抗拒。”嗤的一声,扯开衣襟,露出胸口肌肤。

  这番话实是大出萧远山、萧峰父子的意料之外,万料不到他在大占优势的局面之下,竟肯束手待毙,一时倒也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鸠摩智道:“慕容先生,常言道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军国大事,不厌机诈。倘若慕容先生甘心就死,萧氏父子事后却不依先生之言而行,先生这……这不是死得轻于鸿毛了么?”慕容博道:“萧老侠隐居数十年,侠踪少现人间,萧大侠却是英名播于天下,一言九鼎,岂肯反悔?萧大侠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少女,尚且肯干冒万险,孤身而入聚贤庄求医,怎能手刃老朽之后而自食其言?在下筹算已久,这正是千载一时的良机。老朽风烛残年,以一命而换万世之基,这买卖如何不做?”他脸露微笑,凝视萧峰,只盼他快些下手。

  萧远山道:“峰儿,此人之意,倒似不假,你瞧如何?”萧峰道:“不行!”突然拍出一掌,击向木几,只听得噼啪一声响,木几碎成数块,那匕首直穿过楼板,掉到了藏经阁的下层,凛然说道:“杀母大仇,岂可当作买卖交易?能报便报,不能报则我父子毕命于此便了。这等肮肮脏脏之事,焉是我萧氏父子所屑为。”慕容博仰天大笑,朗声说道:“我素闻萧峰萧大侠才略盖世,识见非凡,殊不知今日一见竟是个不明大义、徒逞意气的一勇之夫。嘿嘿,可笑啊可笑!”

  萧峰知他乃以言语相激,冷冷的道:“萧峰是英雄豪杰也罢,是凡夫俗子也罢,总不能为人作嫁,遂你心愿。”慕容博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但记父母私仇,不思尽忠报国,如何对得起大辽?”萧峰踏上了一步,昂然说道:“你可曾见过边关之上,宋辽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人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辽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铁骑侵入南朝,你可知将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非命?”他说到这里,想起当日雁门关外宋兵和辽兵相互打草谷的残酷情状,声音越说越响,又道:“兵凶战危,世间哪有必胜之事?大宋兵多财足,只须有一二名将,奋力御敌,大辽、吐蕃联手,未必便能取胜。咱们打一个血流成河、尸骨如山,却让你慕容氏来乘机兴复燕国、建功立业,何如保土安民?”

  忽听得长窗之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善哉,善哉!萧居士宅心仁善,如此以天下苍生为念,便是菩萨心肠。”五人一听都是吃了一惊。这五人都是绝顶高手,怎能窗外有人居然不知觉?而且听此人的说话口气,似乎在窗外已久。慕容复喝道:“是谁?”不等对方回答,砰的一掌拍出,两扇长窗脱钮飞出,落到了阁下,只见窗外走廊之上,一个身穿灰袍的枯瘦僧人拿著一把扫帚,正在弓身扫地。这僧人年纪不小,稀稀疏疏的几根长须,已然全白,行动迟缓,有气没力,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样。慕容复又道:“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那老僧慢慢抬起头来,道:“施主问我躲在这里……有……有多久了?”五人一齐凝视著他,只见他双目眯成了一线,目光茫然,全无精神,但说话的声音,却正便是适才称赞萧峰的口音。慕容复道:“不错,公子爷问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

  那老僧屈指计算,计了半天,摇了摇头,脸上现出歉然之色,道:“我……我记不清楚啦,不知是四十二年,还是四十三年。这位萧老居士最初晚上来看经之时,我……我已来了十多年。后来……后来,慕容老居士来了,去年,那天竺番僧波罗星也来盗经,唉,你来我去,将阁中的经书翻得乱七八糟,也不知所为何来。”

  萧远山大是惊讶,心想自己到少林寺来钻研武功,全寺僧人没有一个知悉,这个老僧怎会知道?多半他适才在下面听了自己的言语,便在此胡说八道,当下说道:“怎么我从来没见过你?”那老僧道:“居士全神贯注,全在少林派的武学典籍之上,心无旁骛,自然瞧不见老僧。老僧还记得居士第一晚来阁中借阅的,乃是‘无相劫指谱’,唉!从那晚起,居士便入了魔道,可惜啊可惜!”萧远山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自己第一晚偷入藏经阁,找到一本“无相劫指谱”,知道这是少林派七十二绝技之一,当时喜不自胜,此事除了自己之外,更无第三人知晓,难道这个老僧当时确是在旁亲眼目睹么?一时之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道:“你……你……你……”

  老僧又道:“居士第二次来借阅的,乃是一本‘般若掌法’。当时老僧暗暗叹息,知道居士由此入魔,愈堕愈深,心中不忍,在居士惯常取书之处,放了一部‘法华经”,一部‘四十二章经’,只盼居士能借了出去,研读参悟。不料居士沉迷于武功,于正宗佛法,却是置之不理,将道两部入门经书撇在一旁,找到一册‘伏魔杖法’,欢喜鼓舞而去。唉,沉迷苦海,不知何日方得回头?”

  萧远山听他随口道来,将三十年前自己在藏经阁中夤夜的作为,说得丝毫不错,渐渐由惊而惧,由惧而怖,背上冷汗一阵阵的冒将出来,一颗心几乎也停了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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