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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函谷八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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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三辆大车和阿碧、慧字辈六僧均已到达。阿碧听得有人哭吊薛神医之声,花容失色,道:“大哥,咱们当真恁地运气不好。”邓百川不语,跳下马来,朗声说道:“少林寺玄难大师率同友辈,有事特来相求薛神医。”他随口说话已是响若洪钟,这一略提嗓门,更是远远的传了出去。门内哭声登止,过了一会,走出一男一女的两个老人来,都是作佣仆打扮,脸上眼泪纵横,兀自抽抽噎噎的哭得十分伤心。那老仆捶胸说道:“老爷是昨天下午故世的,你们……你们见他不到了。”玄难合什问道:“薛先生患什么疾病逝世?”那老仆道:“也不知是什么病,突然之间便咽了气。老爷身子素来清健,年纪又不老,真正料想不到,真正料想不到。”玄难又道:“薛先生家中还有些什么人?”那老仆道:“没有了,什么人都没有了。”公冶乾和邓百川对望了一眼,他们同时察觉,那老仆说这两句话时,语气有点儿言不由衷。玄难叹道:“生死有命,既是如此,待咱们在老友灵前一拜。”那老仆道:“这个……这个……真是,是。”引著众人,走进大门。公冶干落后一步,低声向邓百川道:“大哥,我瞧这中间别有蹊跷,这老仆很有点儿鬼鬼祟祟。”邓百川点了点头,随著那老仆来到灵堂之上。只见这灵堂陈设得极是简陋,诸物均不齐备,显是仓卒间安排起来的,灵牌上写著“薛公慕华之灵位”,几个字却是挺拔有力,出自饱学之士的手迹,决非那老仆所能写得出。公冶干看在眼里,也不说破,各人逐次在灵位前行过了礼。公冶干一转头,见天井中两根竹竿上晒著十几件衣衫,有妇人的衫子,更有几件男童女童的小衣服,心想:“薛神医明明还有家眷,怎么那老仆说什么人都没有了?”当下也不说破。玄难道:“咱们从嵩山少林寺赶来,求薛先生治病,没想到薛先生竟已仙逝。天色向晚,咱们今夜要在府上借宿一宵。”那老仆脸上大有难色,道:“这个……这个……嗯,嗯,好吧!诸位请在厅上坐一坐,待小人去安排做饭。”玄难道:“管家不必太过费心,粗饭素菜,这就是了。”那老仆道:“是,是!诸位请坐一坐,请坐一坐。”引著众人来到外边厅上,转身入内。 过了良久,那老仆也不来献茶。玄难心道:“这老仆新遭主丧,自不免神魂颠倒。唉,玄痛师弟身中寒毒,却不知如何才好?”众人等了几乎有半个时辰,那老仆和女仆始终影踪不见。包不同早已焦躁起来,说道:“我去找口水喝。”阿碧道:“不!三哥,你坐著休息。我去帮那老人家烧水。”起身走向内堂,公冶干生怕她受人暗算,道:“我陪你去。”两人一直向后面走去。薛家房子著实不小,前后共有五进,但里里外外,竟是一个人影也无。两人找到了厨房之中,连那老仆和女仆也都不知去向。公冶干知道有异,快步回到厅上,说道:“这屋中情形不对,那薛神医,只怕是假死。”玄难站起身来,奇道:“怎么?”公冶乾道:“大师,我想去瞧瞧那口棺木。”身形一晃,随到了灵堂,伸手要去抬那棺材,突然心念一劲,缩回双手,从天井中竹杆上取下一件长衣,垫在手上。阿碧道:“你怕棺上有毒?”公冶乾道:“人心难测,不可不防。”运劲一提棺木,只觉那口棺木十分沉重,里面装的决计不是死人,说道:“薛神医果然是假死。”风波恶唰的一声,拔出单刀,道:“撬开棺盖来瞧瞧。”公冶乾道:“此人号称神医,定然擅用毒药,四弟,可要小心了。”风波恶道:“我理会得。”将单刀刀尖插入棺盖缝中,向上扳动,只听得轧轧声响,棺盖慢慢掀起,风波恶闭住呼吸,生怕棺中飘出毒粉。 诸少林僧中有一个法名叫作慧谛的,见风波恶如此凝神戒备,对著一个死人尚自这般害怕,心下觉得滑稽,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包不同道:“有什么好笑?”身子一晃,纵到天井之中,抓起在桂树下啄食虫豸的两只母鸡,一扬手,将两只母鸡掷出,横掠棺材而过。两只母鸡咯咯大叫,落在灵座之前,又向天井奔出,只走得几步,突然间翻过身子,双脚伸了几下,便即不动而毙。这时廊下一阵寒风吹过,两只死鸡身上的羽毛纷纷飞落,随风而舞。众人一见这般情景,无不骇然。须知少林寺中这些慧宇辈的僧侣数十年来潜心修行,极少出寺,内功虽然深厚,但见闻阅历,与包不同、风波恶这些江湖上的大行家却是不可同日而语。这一来,便连慧谛也知棺中藏有剧毒,只是无色无臭,杀人于无形。那两只母鸡刚中毒而死,身上羽毛便即脱落,可见毒性之烈,一时谁也不敢走近棺旁。 玄难道:“邓兄,那是什么缘故?薛神医真是诈死不成?”他一面说,一面纵身而起,左手攀在横梁之上,向棺中遥望,只见棺中装满了石块,石块中放著一只大碗,碗中盛满了清水。这碗清水,当然便是毒药了。玄难摇了摇头,飘身而下,说道:“薛兄就算不肯给咱们医治,也用不看布置下这等毒辣的机关,来陷害咱们。少林寺和他无怨无仇,这等作为,不太无理么?难道……难道……”他连说了两次“难道”,住口不言了,心中所想的是:“难道他和姑苏慕容氏有什么深仇大怨不成?”包不同道:“你不用胡乱猜想,慕容公子和薛神医从来不识,并无怨仇。倘若有什么梁子,咱们身上所受的痛楚便再强十倍,也决不会低声下气,来向仇人求治,你当姓包的是这等脓包货色么?”玄难道:“那也说的是,老僧胡猜的不对了。”他是有道高僧,心中既曾如此想过,虽然口里并未说出,却也自承其非。邓百川道:“此处毒气甚盛,不宜多耽,咱们到前厅坐地。”当下众人来到前厅,各抒己见,总是猜想不透薛神医装死而布下陷阱的原因。包不同道:“这薛神医如此可恶,咱们一把火将他的鬼窝烧了。”邓百川道:“使不得,说什么薛先生总是少林寺的好朋友,瞧著玄难大师的金面,可不能胡来。”这时天色已然全黑,厅上也不掌灯,各人又饥又渴,却均不敢劲用宅子中的一茶一水。玄难道:“咱们还是出去,到左近农家去讨茶做饭。”邓百川道:“是,不过三十里地之内,最好别饮水吃东西。这位薛先生极有心计。决不会只布置一口棺材就此了事。众位大师若是受了牵累,咱们可万分过意不去了。”他和公冶干等虽不知真正原委,但料想慕容家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名头太大,江湖上结下了许多莫明奇妙的冤家,多半是薛神医有什么亲友被害,将这笔账记在姑苏慕容氏的头上。 众人站起身来,向大门走去,突然之间,西北角天上一亮,跟著一条红色火焰散了开来,随即变成了绿色,犹如满天花雨,纷纷堕下,瑰丽变幻,好看之极。阿碧拍手道:“好看,好看,是谁在放烟花。”这时是初秋时节,既非元宵,亦不是中秋,怎地会有人放烟花?过不多时,又有一个橙黄色的烟花升入天空,便如千百个流星,相互撞击。放烟花是太平时节的赏心乐事,各人身处险地,带著三个中毒难治的病人,哪里有什么赏玩烟花的心境?阿碧虽是年幼,终也是关心三哥、四哥之情,胜过了看烟花的童心。她道:“不看了,咱们走吧!”公冶乾道:“这不是烟花,是敌人大举来袭的讯号。”风波恶道:“妙极,妙极,打他个痛快!”返身奔入厅中。 风波恶一返身奔入厅中,邓百川便道:“三弟、六妹,你们都在厅里,我挡前,三弟挡后。玄难大师,此事与少林寺显然并不相干,请众位作壁上观,只须两不相助,慕容氏便深感大德。”说话之间,公冶干、包不同、阿碧三人已遵照邓百川的分派,退而向后。慕容家这里虽只三人,其中两人身受重伤,一个是稚龄少女,瞧著敌人高烧烟花,大举来攻的声势,实是非同小可,但邓百川毫不畏惧,并不向少林派求助。玄难道:“邓兄说哪里话来。来袭的敌人若是与诸位另有仇怨,这中间的是非曲直,咱们也得秉公论断,不能让他们乘人之危,倚多取胜。倘若是薛神医一伙,这些人暗布陷阱,横加毒害,你我敌忾同仇,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众位师侄,预备迎敌!”慧字辈的六僧齐声答应。玄痛说道:“邓兄,我和令弟同病相怜,自当携手抗敌。”说话之间,又有两个烟花冲天而起,这次却是更加近了。再隔一会,又出现了两个烟花,前后共放了六个烟花,每个烟花的颜色形状,各不相同,有的似是一枚横扫千军的大笔,有的四四方方,像是一只棋盘,有的似是一柄斧头,有的却似是一朵极大的牡丹。六个烟花放了之后,天空一片漆黑,再无什么讯号。 玄难发下号令,将少林弟子部署在屋子四周,等候敌人来攻,但过了良久,听不到有敌人的动静。各人屏息凝神,又过了一顿饭时分,只听得东边有个女子的声音,唱著一首诗道:“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以珍珠慰寂寥?”歌声柔媚婉转,幽婉凄切。玄难和邓百川对望了一眼,心下好生诧异。那声音唱完一曲,立时转作男声,说道:“啊哟卿家,孤王久未见你,甚是思念,这才赐卿一斛珍珠,卿家收下了吧。”那人说完,又转女声道:“陛下有杨妃为伴,连早朝也废了,几时又将我这薄命女子放在心上,喂呀……”说到这里,竟是哭了起来。慧字辈六僧不通世故,不知那人忽男忽女,在捣什么鬼,却也听得心下不胜凄楚,邓百川等都知那人在扮演唐明皇和梅妃的故事。那人忽而串梅妃,忽而串演唐明皇,声音口吻,维妙维肖。只是在这“万木无声待雨来”的紧张当口,忽然来了这样一个伶人,人人心下嘀咕,不知此人是何用意。 只听那人又道:“妃子不必啼哭,快快摆设酒宴,妃子吹笛,孤王为你亲唱一曲,以解妃子烦恼。”那人跟著转作女声,说道:“贱妾日夕以眼泪洗面,只盼再见君王一面,今日得见,贱妾死也瞑目了,喂呀……呃,呃……”包不同大声道:“孤王安禄山是也,兀那唐王李隆基,你这胡涂皇帝,快快把杨玉环交了出来!”邓百川要待出声制止,已是不及。外面那人哭声立止,似乎大吃了一惊,顷刻之间,四下里又是万籁无声。过了一会,各人鼻中突然闻到一阵淡淡的花香。玄难叫道:“敌人放毒,闭气,快闻解药。”外面那人说道:“七姊,是你到了么?五哥屋中有个怪人,居然自称是安禄山。”众人听了他说话的声音,才知他其实是个男人,一面调匀呼吸,不觉有异,反觉头脑清爽,似乎那花香中并无毒质。又听得一个妇女声音道:“只有大哥还没到。二哥、三哥、四哥、六哥、八弟,大家一齐现身吧!”一句话甫毕,邓百川等眼前突然间大放光明,照耀得各人一时眼都睁不开来,只见大门外一团奇异的亮光,裹著五男一女。一个身穿短衣的黑须老者大声道:“老五,你还不给我滚出来。”他右手拿著方方的一块板,似是一只棋盘,那女子是个中年美妇,其余四人中两个是儒生打扮,一个似是个木匠,手中拿著一柄短斧,另一个却是青面獠牙,红发绿须,形状可怕之极,简直是个妖怪。 玄难一凝神间,已看出这人原来是脸上用油彩绘了脸谱,并不是真的生有异相,他扮得便如戏台上唱戏的伶人一般,适才既扮唐明皇,又扮梅妃的,自然便是他了。邓百川说道:“诸位尊姓大名,在下邓百川要请教了。”对方还没有开言回答,大厅中一团黑影扑出,刀光闪闪,已有人向那戏子连砍了七刀,正是一阵风风波恶。他来势凶悍之极,那戏子猝不及防,东躲西避,情势甚是狼狈。却听他口中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只是风波恶攻势太急,他唱到第三句时,便唱不下去了。身旁的黑须老者骂道:“你这汉子忒也无理,一上来便狂砍乱斩,吃我一招‘大铁网’!”将手中那块方板一晃,便向风波恶头顶砸到。风波恶心下嘀咕:“我生平大小数百战,倒没见过用这样一块方板做兵刃的。”单刀一举,便向那板上斩去。只听得铮的一声响,一刀斩在板缘之上,那板纹丝不劲,原来这块方板形似木板,却是钢铁,只是外面漆上了木纹而已。风波恶斫了这一刀,立时收刀,又待再发,不料手臂一缩,那单刀竟尔收不回来,却是给那钢板牢牢的吸住了。风波恶大惊,运劲一夺,这才使单刀与钢板分离,喝道:“邪门之至!你这块铁板是吸铁石做的吗?”那人笑道:“不敢,不敢!这是老夫的吃饭家伙。”风波恶一瞥之下,见那板上纵一道,横一道的画著许多直线,显然便是一块下围棋用的棋盘,说道:“稀奇古怪,我跟你斗斗!”进刀如风,越打越快,只是刀身却不敢再和对方的吸铁石棋盘相碰。那戏子喘了口气,又唱道:“雕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忽然转作女子声音,说道:“大王不必烦恼,今日垓下之战,虽然不利,妾跟著大王,杀出重围去便了。”包不同喝道:“直娘贼的楚霸王和虞姬,快快自刎,我乃韩信是也。”人随身至,双掌展开“擒龙手”功夫,向那戏子肩头抓去。那戏子沉肩躲过,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啊唷,我汉高祖杀了你韩信。”左手在腰间一掏抖出一条软鞭,唰的一声,向包不同抽了过去。 玄难见这几个人斗得儿戏,但双方武功均甚了得,又不知对方更有多少人要来,眉头微皱,喝道:“诸位暂且罢手,把话说明白了,再打不迟。”但要风波恶罢手不斗,却如何能够?他知道自己身受寒毒之后,体力远不如平时,而且寒毒随时会发,甚是危险,因此一柄单刀使得犹如泼风相似,要及早胜过了对方。四个人酣战中,大厅中又出来一人,呛啷啷一声响,两柄戒刀相碰,威风凛凛,却是玄痛,他大声说道:“称们这批下毒害人的奸徒,老和尚今日大开杀戒了。”他连日苦受寒毒的折磨,气无可出,好容易来了敌人,更不多问,双刀便向那两个儒生模样的中年人砍了过去。一个儒生探手入怀,摸出一枝判官笔模样的兵刃,施展小巧功夫,便和玄痛斗了起来。另一个儒生摇头晃脑说道:“奇哉怪也!出家人也有这么大的火气,却不知出于何典?”伸手到怀中一摸,道:“咦,哪里去了?”只见他左边袋中摸摸、右边袋里掏掏,抖抖袖子、拍拍胸口,说什么也找不到。阿碧好奇心起,问道:“先生,你找什么?”那儒生道:“这位大和尚武功甚高,我兄弟斗他不过,我要找兵刃来帮忙,来个以二敌一之势,咦,奇怪,奇怪!我的兵刃却放到哪里去了?”他敲敲自己额头,用心思索。阿碧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想:“上阵要打架,却忘记兵器放在哪里,这种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人呆头呆脑,似乎不是故意装假。”又问:“先生,你用的是什么兵刃?” 那儒生道:“君子先礼后兵,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书。”阿碧道:“什么书,武功秘诀么?”那儒生道:“不是,不是。那是一部论语,我要以圣人之言来感化对方。”阿碧抿嘴笑道:“你是读书人,连论语也背不出,那还读什么书?”那儒生道:“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到论语、孟子、春秋、诗书,我自然是读得滚瓜烂熟,但对方未必读过,我背了出来,他若是不知,岂不是无用?一定要翻出原书来给他看了,他无可抵赖,无可强辩,这才收效。常言道得好,这叫做‘有书为证’。”他一面说,一面仍是在全身各处东掏西摸。那工匠模样的人见玄痛的一对戒刀上下翻飞,招数凌厉之极,再拆数招,只怕那使判官笔的书生便有性命之忧,当即挥斧而前,待要助战。公冶干呼的一掌,向他拍了过去。莫看公冶干模样斯文,他掌力却著实雄浑,当日他在江南酒楼与萧峰比酒比掌力虽然输了,萧峰对他却也是好生敬重,可见内力造诣大是不凡。那工匠侧身避过,横斧斫来。那儒生仍是没找到他那部“论语”,却见同伴的一枝判官笔招法散乱,抵挡不住玄痛的双刀,便向玄痛道:“喂,大和尚。子曰:‘君子无终贪之闲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你出手想杀了我的四弟,那便不仁了。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夫子又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你乱挥双刀,狠霸霸的只想杀人,这种行为,毫不‘克己’,那是‘非礼’之至了。”阿碧低声向邓百川道:“大哥,这人是真的书呆子,还是装傻?”邓百川道:“小心了,江湖上人心诡诈,什么鬼花样都干得出来。”只听那书呆子又向玄痛道:“大和尚。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你勇则勇矣,却未必有仁,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子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家若是将你杀了,你当然是很不愿意的了。你自己既不愿死,却怎么去杀人呢?”他这般庄言谆谆的向玄痛劝告,奇怪的是,此人武功显然不弱,玄痛和那书生跳荡前后,挥刀急斗,这书呆子随著他忽东忽西,时左时右,始终不离他身子三尺之外。 玄痛心下暗自警惕:‘这家伙如此胡言乱语,显是要我分心,一找到我招式中的破绽,立时便乘虚而入。此人武功之强,显然尚在这使判官笔的敌人之上,倒是不可不防。”这么一来,他倒以六分的精神去防备这书生,只以四分功夫攻击使判官笔的书生。那书生受攻较轻,情势登时好转。又拆十余招,玄痛焦躁起来,喝道:“你再不走开,我可对你不起了!”倒转戒刀,一刀柄向那书呆胸口撞去。 那书呆闪身让开,说道:“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我见大师武功高强,我和四弟二人以二敌一,也未必斗你得过,是以良言相劝于你,还是两下罢战的为是。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咱们做人,这个‘恕道”,总是要守的,不可太也横蛮。”玄痛大怒,唰的一刀横砍过去,骂道:“什么忠恕之道?仁义道德?你们怎么在棺材里放毒药害人?咱们若是一个不小心,这时早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还亏你说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想不想中毒而死啊?”那书呆子退开两步,道:“奇哉!谁在棺材放毒药了?棺材者,盛死尸之物也。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棺材中放毒药,岂不是连死尸也毒死了,啊哟不对,死人是早就死了的。”阿碧听他说得有趣,笑道:“棺材中的死尸,自然是早已死了。只不过你们诡计多端,棺材里不放死尸而放毒药,只是想毒死咱们这些活人。”那书呆子摇头晃脑的道:“非也,非也!‘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你既是女流,年纪又小,难怪说话颠三倒四。”阿碧指著对面那中年美妇道:“她也是女人,你说她是好人呢还是坏人?”那书呆一怔,道:“王顾左右而言他。你这句话,我是置之不理,不加答复了。” 这书呆与阿碧一加对答,玄痛少了顾碍,双刀又使得紧了,那使判官笔的书生登时大见吃紧。那书呆晃身欺近玄痛身边,说道:“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大和尚是人而不仁,真是差劲之至了。”玄痛怒道:“我是释家,儒家讲什么人而不仁,根本打不动我心。”那书呆伸起手指,连连敲击自己额头,说道:“是极,是极。我这个人,可说是读书而呆矣,真正是书呆子矣。大和尚明明是佛门子弟,我跟你说孔孟的仁义道德,当然是格格不入了。”风波恶久斗那使钢制棋盘之人,难以获胜,时间稍久,小腹中隐隐感到寒毒侵袭。包不同和那戏子相斗,察觉对方武功也不甚高,只是招数变化极繁,一时他扮演西施,不但吐言莺声呖呖,而且蹙眉捧心,莲步珊珊,宛然是个绝代佳人的神态;顷刻之间,却又扮演起诗酒风流的李太白起来,醉态可掬,脚步东倒西歪。妙在他扮演各式人物,均有一套武功与之配合,手中软鞭或作美人之长袖,或为文士之彩笔,倒令包不同啼笑皆非,一时也奈何他不得。那书呆自然支了一阵,突然长歌吟道:“既已舍染药,心得善摄不?若得不酏散,深入实相不?” 玄难与玄痛听得他高吟了这四句诗,都是一惊,心道:“这书呆子当真渊博,连东晋高僧鸠摩罗什的佛偈也背得出。”只听他继续吟道:“毕竟空相中,其心无所乐。若悦禅智慧,是法性无照。虚诳等无实,亦非停心处。大和尚,下面两句是什么?我倒忘记了。”玄痛道:“仁者所得法,幸愿示其要。”那书呆哈哈大笑,道:“照也!照也!你佛家大师,岂不也说‘仁者’?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样的。我劝你还是回头是岸,放下屠刀吧!”玄痛心中一惊,陡然间大彻大悟,说道:“善哉!善哉!”呛啷啷两声响,将手中两柄戒刀掷在地下,盘膝而坐,脸露微笑,闭目不语。那书生和他斗得甚酣,突然间见到他这等模样,倒是吃了一惊,手中判官笔并不攻上。慧字辈的二僧叫道:“师叔,寒毒又发了吗?”伸手待要扶他,玄难喝道:“别动!”一探玄痛的鼻息,果觉呼吸已停,竟尔圆寂了。玄痛双手合什,念起“往生咒”来。慧字辈见师叔圆寂,一齐大哭,抄起禅杖戒刀,要和两个书生拼命。玄难说道:“住手!你师叔参悟真如,往生极乐,乃是成了正果,尔辈须得欢喜才是。” 激斗的人突然见此变故,一齐罢手跃开。那书呆大叫:“老五,薛五弟,快快出来,有人给我一言激死了,快出来救命!你这他*的薛神医再不出来救命,那可乖乖不得了啊!”邓百川道:“薛神医不在家中,这位先生……”那书呆甚是紧迫,仍是放开了嗓门大叫:“薛慕华,薛老五,阎王敌,薛神医,快快滚出来救人哪!你三哥激死了人,人家可要跟咱们过不去啦。”包不同怒道:“你害死了人,还在假惺惺的装腔作势。”呼的一掌,向他拍了过去,左手跟著从右掌掌底穿出,一招“老龙探珠”,径自抓他的胡子。风波恶、公冶干等斗得性起,不愿便此停手,又各找到对手,打了起来。邓百川喝道:“躺下了!”左手一探,一把抓住那戏子的后心。邓百川在姑苏燕子坞参合庄慕容氏属下居首座,武功精熟,内力雄浑,江湖上虽无赫赫威名,但凡是识得他的,无不敬重。他出手将那戏子抓住,顺手便往地下一掷。那戏子身手十分矫捷,左肩一著地,身子便转了半个圆圈,右腿横扫,向邓百川腿上踢了过来。这一下来势奇快,邓百川身形肥壮,转动殊不便捷,眼见这一腿难以闪避,当即气沉下盘,硬生生受了他这一腿。只听得喀喇一声,两腿中已有一条腿骨折断。那戏子接连几个打滚,滚出数了之外,喝道:“我骂你毛延寿这奸贼,戕害忠良,啊哟哟,我的腿啊!”原来腿上两股劲力相交,那戏子抵敌不过,腿骨折断。 那身穿淡红衫手的中年美妇一直文文静静的站在一旁,既不说话,也无任何行动,这时见那戏子断腿,其余几个同伴也被攻这得险象环生,说道:“你们这些人是何道理,霸占在我五哥的宅子之中,一上来不问情由,便出手伤人?”她说话的语气虽是向对方质问,但吐属仍是温柔斯文。那戏子躺在地下,仰天见到悬在大门口的两盏灯笼,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什么?什么?薛慕华之丧,我五哥呜呼哀哉了么?”那使棋盘的两个书生、使斧头的工匠、中年美妇一齐顺著他手指瞧去,都见了灯笼。那两盏灯笼中烛火早熄,黑沉沉的悬著,众人一上来便即大斗,谁也没去留意,直到那戏子摔倒在地,这才抬头瞧见。 那戏子放声大哭,唱道:“唉,唉,我的好哥哥啊,我和你桃园结义、古城相会,你过五关、斩六将,何等威风……”起初唱的是“哭关羽”戏文,到后来真情激动,唱得不成腔调。其余五人纷纷叫嚷:“是谁杀害了五弟?”“五哥啊,五哥啊,哪一个天杀的凶手害了你?”“今日非跟你们拼个你死我活不可。”玄难和邓百川对瞧了一眼,心中均想:“眼前这六个人除了那女子之外。听他们的说话,似乎都是薛神医的结义兄弟。”邓百川道:“咱们有同伴受伤,前来请薛神医救治,哪知……”那妇人道:“哪知他不肯医治,你们便将他杀了,是不是?”邓百川道:“不……”下面那个“是”字还没出口,只见那中年美妇抽袍一拂,蓦地里鼻中闻到一阵浓香,登时头脑晕眩,足下便似腾云驾雾,站立不定。那美妇叫道:“倒也,倒也!”邓百川大怒,喝道:“好妖妇!”运力于掌,呼的一掌拍出了去。那美妇使的“百花迷仙香”力道大得惊人,任凭对方功力如何深厚,都是中之立倒,眼见邓百川身子摇摇晃晃,已是著了道儿,不料他竞然尚能一掌拍出,待要斜身闪避,已自不及,但觉一股猛力排山倒海般推了过来,气息登时窒住,身不由主的向外直摔出去。喀喇喇几声响,胸口已断了几根肋骨,身子尚未著地,已自晕死了过去。邓百川只觉眼前漆黑一团,也已摔倒。 双方各自倒了一人,余下的一齐出手。玄难寻思:“这件事中间必有重大蹊跷,只有先将对方尽数擒住,才免得双方更有伤亡。”说道:“取禅杖来!”一名慧字辈的弟子转身端起倚在门边的禅杖,递向玄难。那使判官笔的书生飞身扑到,一笔点向那少林僧胸口。玄难左手一掌拍出,手掌末到,掌力已及他的后心,那书生应掌而倒。玄难一声长笑,禅杖在手,横跨两步,一枚便向那使棋盘的人砸去。 那人见来势威猛,禅杖未到,杖风已将自己周身罩住,当下运劲于臂,双手挺起棋盘往上一挡,嘡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那人只觉手臂酸麻,双手虎口迸裂。玄难禅杖一举,连那棋盘一起提了起来。原来那棋盘磁性极强,往昔专吸敌人兵刃,今日敌强我弱,反而给玄难的禅杖吸了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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