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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六脉神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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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定帝道:“嗯,石道兄,那二十八个人,都是死在一阳指之下,确然没错么?”石青子道:“一阳指杀人的手法极为王道,对方中指后全身舒服异常,四肢百骸都是暖洋洋的,说不出的受用,因此死者都是脸带笑容,身上又没半点伤痕,是也不是?”段正淳笑道:“牛鼻子说得半点不错,倒像是尝过一阳指的滋味。”这一次石清子却不再笑,正色道:“扬州三雄家中这二十八口男子,个个是如此含笑而死,身上亦无其他伤痕。”段正淳道:“可是体软如绵,尸身不僵?”石清子道:“正是。咱们知道有些毒药害死人后,也是令死者脸带微笑,但尸软如绵一节,却是除一阳措外,普天下更无第二种功夫能够办到。”段正淳道:“我段家人丁不旺,眼下子弟中唯有誉儿一人,他迄今尚术学过一阳指。”保定帝道:“石道兄,你说扬州三雄家中死的都是男丁,那么妇女是没死了,想必有人见到凶手的形貌?”石清子道:“夏侯夫人和王夫人都道,凶手以青布蒙脸,不见面貌,但瞧他身形举止,显然年纪不大。” 保定帝叹了口气,向段正淳瞧了一眼。段正淳道:“石道兄,我这孩儿为剧毒邪术所沾,害他的那个人,便是我段门中人,此人号称‘天下第一恶人’。”于是将延庆太子如何掳去段誉,黄眉僧如何出力相救等情,简略说了一遍。这一场此拼,黄眉僧其实是输了,段正淳却说延庆太子下错了一手,以致满盘全输。黄眉僧道:“段二兄不必为我遮羞,老僧明明是斗不过他。反正若是换作牛鼻子,他也非输不可。”石清子道:“那也未必。”黄眉僧道:“咱们不妨较量一局。”石清子道:“正要领教。” 黄眉僧冷笑道:“可笑啊可笑。”石清子道:“你是笑我么?”黄眉僧道:“我笑人毫无见识,明明是段延庆门下子弟干的恶事,却算到段皇爷的名下。”石清子脸上一红,道:“难道是段延庆门下子弟,难道段延庆不姓段么?他的子弟不是段氏子弟么?”黄眉僧冷笑道:“强词夺理。”石清子冷笑道:“胡说八道。” 保定帝见惯了两人的争吵,微微一笑,道:“聪辩先生见到慕容氏的少女破解一阳指,那个去调戏少女的青年,说不定就是屠杀扬州三雄的那人。”他说到这里,神色极为郑重,道:“淳弟!中原武林的恩怨仇杀,咱们碍有明训,那是决计不能参与的。但眼下有人以一阳指功夫在外为非作歹,大概段氏可不能不管。”段正淳道:“正是。”兄弟二人心中另有一件事可没说出口来,姑苏慕容氏居然能以凌厉之极的手法,拗断段氏子弟的手指,若是置之不理,于大理段氏的威名可大大的有损。 保定帝道:“你带同三公四隐,到少林寺去见见玄悲大师,观摩一下姑苏慕容氏的举世武功,也是好的。延庆太子是先皇嫡裔,遇上了不得对他无礼。他门下子弟如有失德败行之事,须得查访明白,擒交延庆太子管教,咱们不得擅行杀伤。”段正淳和三公四隐一齐躬身领旨。保定帝见高升泰颇有跃跃欲动之意,微笑道:“我朝中好手倾巢而出,善阐侯留著辅佐寡人吧。”高升泰应道:“是。” 段誉忽道:“伯父,我随著爹爹去,增长些见闻阅历。”保定帝摇头道:“你身上中邪未愈,我得费数日之功为你驱邪除毒,何况你又不会武艺,一到中原,徒然为我大理段氏出丑。”段誉脸上一红,此时始有悔意,想当时若是学了武功,跟爹爹去中原玩玩,那是何等的美事。当时镇南王府大张筵席,为石清子接风。段誉坐在席上,谁都不敢碰他一碰,生怕沾染了他身上邪毒,就是和他说话时对饮,一干人也是离得远远地,段誉的心下好生没趣,而体内蕴积了各种各样的真气内力,没法归聚,更是郁闷烦恶。 段誉在席上越坐越是难过,只喝了两三杯酒,便即与众人告辞离席,回到房中,想起这数日来的离奇经历,又想到木婉清和钟灵,这两位新识得的姑娘不知眼下是如何郁郁不乐,再想到父母替自己订下了高叔叔的女儿高湄为室,这位姑娘却是从来没见过的,不知性情是否相投,容貌是否丑陋。他躺在床上,不住的胡思乱想,体内真气流转,有如野马乱驰,山猿跳掷,虽不如当日服了阴阳和合散后那么欲火难禁,却也是难过之极的了。良久,这才朦胧入梦。睡至中夜,突然间觉得双手手掌心一紧,同时被人握住,段誉一惊醒转,“啊”的一声叫出,立时便有一块布帕塞在口中,声音便即闷住。段誉侧头一看,其时桌上残烛兀自尚未烧尽,淡淡黄光下见到一张俊朗的脸孔,微微含笑,正是石清子。段誉急忙转头,去看右侧时,一眼便见到两条长长的黄眉,却是黄眉僧,他枯瘦的脸上也是带著慈祥的笑容,缓缓点头,叫他不必惊惶,眼著伸手便取开了盖在段誉嘴上的布帕。段誉见是一僧一道两位老人家,当即宽心,爬起身来便要行礼,石青子低声道:“贤侄不必多礼,你只管安安静静的躺著,咱们给你驱除体内的邪毒。”段誉谢道:“劳动两位前辈,晚辈感激无已。”黄眉僧道:“咱二人跟你伯父都是过命的交情,区区微劳,何足挂齿?”石清子冷笑道:“和尚别先吹大气,能不能给他驱邪除毒,还得走著瞧呢。” 段誉正待说话,实觉双手掌心中同时震动,两股气流不约而同的分从左右涌到,他身子一震,颜面发红,便如饮醉了酒一般。这两股真气通入他的经脉,先是到处游走,随即渐行渐弱,终于消失,眼著手掌心又有真气进入。过得约摸一顿饭时分,段誉只觉右半边身子越来越热,左半边身子,却是越来越冷,右侧如入熔炉,左侧似堕冰窖。说也奇怪,虽然是剧寒酷热,心中却觉得十分舒畅,情知这两个高手正在以上乘内功逐步将自己体内的邪毒驱除出去。其实段誉所猜想的只是对了一半,黄眉僧和石青子文比、武比、比拳脚、比兵刃、比内功、比见闻,数十年来不知已比了多少场,但始终是各擅胜场,难分高下。两人筵席之间又是冷嘲热讽,唇枪舌剑的争吵一场。到半夜,两人悄悄的出来,在花园中商量著又要比武,一说到题目,两人居然情投意合,都说去消解段誉体内的邪术剧毒。要如先前两次比武,耗力过巨,全赖保定帝救援,才得不死。两人都想替他代劳一番,驱除段誉体内的邪毒。论到以内功治病疗伤,天下原无第二种功夫更胜得过一阳指法,只不过消耗内力甚大而已。两人约好各治半边身子,先成功者为胜。因此驱毒虽是一片好心,却也是借著段誉的身子,作为两人比赛的题目。 一僧一道都经历过段誉体内邪毒的厉害,知道一沾上身上,内功便即消融,是以一上来便全力施为,丝毫不敢轻忽,心想合二大高手之力,最多是除毒不净,决无损害。哪知道段誉体内所蓄的,根本不是邪毒,乃是吸取真气的神功,系天地间至宝异物蟒牯朱蛤所化。这朱蛤被吞入段誉腹内后,已融入全身,再也分割不开,驱除不出。朱蛤的吸力本强,再加上破贪、破嗔等六僧的真气内力,段誉此时身上所具的内力,实则已不弱于黄眉僧或石清子,只是他不会运使,发挥不出效用而已。一僧一道浑厚的真气一送入段誉体内,便即为朱蛤神功所吸去。那也是事缘凑巧,段誉命中该当有这番遇合,想黄眉僧和石清子都是武林中顶尖的高手,倘若不是如此自愿将真气送入他的体中,朱蛤神功的吸力再强,两人至少也有脱身自保之能。 黄眉僧所练的内功纯是阳刚一路,石清子则走的全是阴柔一路,两人佛道不同派,阴阳不同流,是以始终难以调和,这时两人均感真气送入段誉体内之后,鼓荡一阵,便如石沉大海,再也不能收归。这是从来未遇过的情景,两人越是发挥真力,内劲去得越决,初时逞强争胜之心均强,但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黄眉僧和石清子同时感到心跳气促内力不继。黄眉僧知道事情不对,再耗下去,全身功力势必去得干干净净,抬起头来,说道:“石道兄,此事甚为蹊跷,咱们暂且罢手,参详一下到底是何道理。”石清子心中本来也有此意,但一念好胜,心想:“你总是先开口求饶了。”便道:“大师既是真力不够,要先行退出,贫道自亦不便强人所难。”黄眉僧大怒,道:“牛鼻子,你功力的深浅,难道我尚还不知道么?逞什么英雄好汉?” 石清子情知彼此之间,功力实是无多差别,但想他日前和天下第一恶人延庆太子苦拼,内功耗损必巨,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自己正可一举而胜过了他,一偿平生心愿,若是错过了这次机缘,只怕两人一直到死都是分不出胜败,因此只盼勉力支撑,能逼得他先行退出。哪知道黄眉僧对什么事都是胸襟宽大,气象冲和,就是一见到石清子便心中有气,无论如何不肯退让半分。两人再支持得片刻,段誉体内的真力越盛,吸力越强,两人只感残存的真气滚滚而出,急以定力收缩,却是再也无法凝聚,危急之下,这比拼高下的心情只好暂行收拾,同时放开手掌,想要离开段誉的身子,但此消彼长,两人数十年来积聚的功力,极大部分已输入段誉体内,自身所余者已是寥寥无几,手掌被段誉吸住了,竟是无法脱开,便和当年破贪、破嗔等六僧一股无异。 黄眉僧和石清子对望了一眼,心下均想:“今日所以处此困境,全因好胜之心未能去尽之故。若是相机便即放手,何至无法脱身?”又过得一会,一僧一道都已神情萎顿,气息微弱。段誉若知其中情由,一起始便不会接受二人真气,这等损人利己之事,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为的。但他始终以为两人乃是在替自己驱治邪毒,体内异气如潮水般翻涌,越来越盛,只觉醉熏熏地,已是半昏半睡,对二人陷入危境,全然不知。 这等情境只要再过得大半个时辰,黄眉僧和石清子便成了废人。便在此时,房门开处,闪进一个人来,向三人脸上一瞧,惊道:“不好!”拉著黄眉僧的袖子,向后一扯,扯脱了段誉手掌的束缚,跟著又将石青子拉开,说道:“你二人一碰头,定是不妙,我到处找遍了,哪知道两个人躲在这里瞎闹。”原来正是保定帝。他见两人神情不对,叹道:“两个儿年纪都活到了这么一大把,还有什么瞧不开的?今儿这么一拼,又是大损功力。”一搭黄眉僧的手腕,只觉脉搏极是微弱,再去按石清子的脉搏时,也是如此。他连连摇头,只道二人重蹈覆辙,又拼了个两败惧伤,哪料得到这两大高手的内力,都是被侄儿吸取了去。他又见段誉昏睡不醒,只道两个老友比武,誉儿受了池鱼之殃,一搭他的脉息时,只感他内力充沛之极,阴阳交泰,刚柔调和,更有一股极强的吸力,前来撼动自己内劲。保定帝惊疑不定,似此情形,倒像是僧道二人的内力都输入了侄儿的体内,当下沉吟半响,宣召镇南王府中的内侍进来,将黄眉僧和石清子,分别送到静室中休息,吩咐将两人隔得愈远愈好,以防会面后又生祸端。次日清晨,段正淳率同三公四隐向皇兄及妻子告别,随著慧真、慧禅前赴少林。他虽记挂儿子身上邪毒未除,但想有皇兄照料治疗,必无妨碍,临去时又去看了他一次,见他脸色红润,睡得甚酣,更是放心。 保定帝送别了弟弟与一众英豪后,便去察看黄眉僧和石清子的伤势,只见两人都在静坐用功。黄层僧脸色惨白,身子发颤,石清子则面颊潮红,虚火上升,都是受伤极重,元气大受损耗。保定帝在两人的要穴上各点了一指一阳指,以本身精气稍助二人疗伤。再去看段誉时,刚走到他的卧室之外,便听得砰嘭、乒乓、呛啷之声不绝,尽是各种器物碎裂之声。守在室外的王府内待跪下接驾,神色甚是惊惶,禀道:“世子中邪,发了……发了疯啦,两位太医在……在房里诊治。” 保定帝点点头,推门进去,只见段誉在房中手舞足蹈,将桌子、椅子,以及各种器皿陈设,文房玩物乱放乱摔。两位太医东闪西避,模样狼狈不堪。保定帝跨步进内,叫道:“誉儿,你怎么了?”段誉神智仍是十分清醒,只是体内的真气太过丰足,便似要迸破皮肤,冲将出来一般,若是挥动手足,掷破一些东西,心中便略略舒服一些。他见伯父进来,叫道:“伯父,我要死了!”双手在空中乱挥圈子。 保定帝道:“你觉得如何?”段誉不住的顿足,道:“我全身肿胀得难受之极。你给我放一些血出来。”保定帝心想那或许管用,向一位太医道:“你给他放放血。”那太医应道:“是!”打开药箱下从一只磁盘中取出一条肥大的水蛭来。要知水侄善于吸血,用以吸去病人身上的瘀血,最为方便,且不疼痛。那太医捏住段誉的手臂,将水蛭之口对准了他的血管。那太医不会武功,体内并未练得有真气内力,和段誉的身子相触,反而并无任何感应。可是那水蛭碰到段誉的手臂,不住价的扭动身子,无论如何不肯将口咬上去。那太医大奇,用力按著水蛭,过得半晌,那水蛭一挺,竟然死了。那太医在皇帝跟前出丑,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忙取过第二只水蛭来,仍是如此僵死。另一位太医脸有忧色,道:“启禀皇上,世手身上中有剧毒,连水蛭也毒死了。”他哪知道段誉吞食了蟒牯朱蛤后,任何蛇虫都是闻到邪气息便即远避,即令是最厉害的毒蛇也都慑服,何况是几只小小的水蛭?保定帝心中甚念,问道:“那是什么毒药,如此厉害?”一名太医道:“以臣愚见,世子脉象亢燥,那是中了一种罕见的热毒,这名称么……”另一名太医道:“不然,世子脉象阴虚,毒性唯寒,当用热药中和。”原来段誉体内既有黄眉僧纯阳的内力,复有石清子纯阴的内力,两位太医各偏一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保定帝听他二人争论不休,而这二人乃是大理国医道最精的名医,见地竟是如此大相径庭,可见侄儿体内的邪毒实是古怪之极。 但见段誉双手在身上乱搔乱扒,衣服都扯得稀烂,保定帝心中不忍,寻思:“这个难题,只有向天龙寺去求教了。”说道:“誉儿,我带你去见几位长辈,我想他们定有法子给你治好邪毒。”段誉道:“是!”他越来越是难受,只盼早日治愈,匆匆换过一套农衫,跟著伯父出了府门,各自乘了一匹马,向西北驰去。 那天龙寺是在大理西北的天龙峰上。这天龙峰是天韶山的主峰,那山脉自西北蜿蜒而来,及大理而止,宛然是一条巨龙,段氏的祖先便葬于这山中。那主峰是登山的龙头,天龙寺便建于龙头之上,统领群山,形势极是雄伟。段氏历代祖先,为帝皇者,往往避位为僧,都是在这天龙寺中出家,所以天龙寺便是大理皇室的家庙,于全国诸寺之中,最是尊崇。虽然佛门子弟力求谦抑节俭,但每一位帝皇出家后,其子孙每逢他的生日,必到寺中朝拜,每朝拜一次,必有奉献装修,是以天龙寺建造之宏、构筑之丽,即是中原大寺如五台、普陀、九华、峨嵋诸处佛门胜地的名山大寺,往往也是有所不及,只是僻处南疆,其名不显而已。段誉随著伯父来到寺前,但见阳光照射在寺顶的琉璃瓦上,金光灿烂,庙貌华严,壮丽之处直是不下于大理国的皇宫。这天龙寺乃保定帝常到之地,他虽是帝皇之尊,但寺中高僧不少是他的长辈,是以知客僧接待时虽是极尽礼敬,却也不至于战战兢兢的惊惶失态。 两人先去谒见寺中的方丈天因大师。那天因大师若以俗家辈份排列,乃是保定帝的叔父,出家人既不拘君臣之礼,也不叙家人辈行,两人以平等礼法相见。保定帝言简意赅,将段誉身上如何中了邪毒之事一一说了。天因方丈沉吟良久,道:“且随我去牟尼堂,见见那四位师兄师弟。”保定帝道:“打扰众位大师的清修,罪过不小。”天因方丈道:“镇南世子将来是我国嗣君,身系全国百姓的祸福。以你的识见内力,只有在我之上,既来问我,那自是大大的疑难了。”两名小沙弥在前引路,其后是天因方丈,更后是保定帝叔侄,穿殿过舍的经过十余排房屋,来到一条长廊之侧。两名小沙弥躬身分站两旁,停步不行。三人沿长廊更向西行,来到几间屋前,只见那几间屋全以松木搭成,板门木柱,木料均不去皮,颇有天然质朴之致,和一路行来金碧辉煌的殿堂截然不同。板壁柱子,也有许多已然朽烂,这几间屋,倒似是山坳僻地的猎舍一般。 天因大师脸色凝重,双手合什,说道:“阿弥陀佛,天因有一事疑难不决,要打扰三位师兄师弟的功课。”屋内一人说道:“方丈请进!”天因伸手缓缓推门。那板门吱吱咯咯的作响,显是平时极少有人启闭。段誉随著方丈和伯父进得门去,他听方丈说的是“三位师兄弟”,但室中却有四个和尚分坐在四张石凳子上。三个脸孔朝外的和尚中,两个容色枯瘦,另一个却是壮大魁梧。东首的一个和尚脸孔朝里壁,一动也不劲,始终不转过身来。保定帝认得那两个枯黄精瘦的僧人法名叫做天观、天相,都是天因方丈的师兄,那魁梧的僧人叫做天参,则是天因的师弟。他只知天龙寺牟尼堂共有“观、相、参”三位高僧,却不知另有一位僧人在此。他躬身为礼,天观等三人微笑还礼,那面壁的僧人不知是在入定,还是功课正到紧要关头,不能有丝毫分心,始终对他没加理会。保定帝颇解佛法,知道“牟尼”两字,乃是寂静,沉默之意,此处既是牟尼堂,须当说话越少越好,于是要言不烦,将段誉身中邪毒之事说了,最后道:“祈恳四位大德,指点明路。”天观沉吟半晌,又向段誉打量良久,说道:“两位师弟意下若何?”天参道:“便是稍损内力,未必便练不成这‘六脉神剑’。”保定帝听到“六脉神剑”四个字,心中不由得大大一震,心想:“幼时曾听爹爹偶然说起,我段氏祖上有一种‘六脉神剑’的武功,威力无穷,伹我爹爹当时言道,那也只是传闻而已,从没听说世上曾有哪一位高人会此功夫,而这功夫到底如何神奇,亦是谁都不晓。这位天参大师既如此说,想来确是有这么一门奇功了。”他转念又想:“看来这三位大师是要以内力替誉儿解毒,这样一来,势必累到他们‘六脉神剑’的进境受阻。但誉儿的邪毒连黄眉、石清两位联手都化解不了,倘若不是咱们此间五人并力,如何治得好他。”他心中虽感歉疚,但他对段誉视如己出,终究没出言推辞。 天相和尚一言不发,站起身来,低头垂眉,斜占东北角位。天观、天容也分立两处方位。天因方丈道:“善哉!善哉!”占了西南偏西的方位。保定帝道:“誉儿,四位祖公长老不惜损耗功力,为你驱治邪毒,快些叩谢。”段誉见了伯父的神色和四僧举止,情知此举非同小可,当即拜倒,向四僧一一叩头。 保定帝道:“誉儿,你盘膝坐下,全身不可使半分力气,如有剧痛奇痒,皆是应有之像,不必惊怖。”段誉答应了,依言坐定。天观和尚竖起右手拇指,微一凝气,便按在段誉后脑的风府穴上,一阳指力源源透入。那风府穴离发际一寸,属于督脉。跟著天相和尚点他任脉的紫宫穴,天参和尚点他阴维脉中的大横穴,天因方丈点他冲脉和带脉的两处穴道,保定帝点他阴焦脉中的睛明穴。那奇经八脉共有八个经脉,五个人留下阳维、阳焦两脉不点,盖五人使的都是一阳指功,以纯阳之力,耍将他体内所中邪毒,自阳维、阳焦两脉的诸处穴道中泄出。 这段氏五大高手,一阳指上的造诣均是在伯仲之间,但听得嗤嗤声响,五股纯阳的内力同时透入段誉体内。段誉全身一震之下,便如冬日在太阳下曝晒一般,暖洋洋地说不出的舒服。五大高手手指连劲,段誉所受的内力愈来愈足。保定帝和天因等只感自身的内力进入段誉体内后,渐渐消融,再也收不回来,觉察到他体内的吸力大得异乎寻常,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惊疑不定。猛听得“呜哗”一声大喝,各人身中均是震得嗡嗡作响。保定帝知道这是佛门中一种极上乘的功夫,叫作“狮子吼”,一声断喝中蕴积深厚内力,大有憾敌警友之效。只听那面壁而坐的僧人说道:“强敌日内便至,天龙寺百年威名,摇摇欲堕,这黄口乳子中毒也罢,中邪也罢,这当口值得为他白损功力吗?”这几句中充满著威严,令人难以违抗。天因方丈道:“师叔教训得是!”左手一挥,五个人同时退后。段誉身上的朱蛤神功虽强,但要同时吸住这五大高手,却也无法办到。保定帝听天因称那人为师叔,忙道:“不知枯荣长老在此,晚辈未及礼敬,多有罪孽。”原来那枯荣长老在天龙寺中辈份最高,天龙寺诸众之中,谁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保定帝也是只闻其名,从来没拜见过,只听说他在双树院中独参枯禅,十多年没听人提起,还当他早已圆寂。枯荣长老道:“事有轻重缓急,大雪山大轮明王之约,转眼就到。正明,你也来参详参详。”保定帝奇道:“大雪山大轮明王佛法渊深,跟咱们有何瓜葛?” 天因方丈从袖中取出一封金光灿烂的信来,递在保定帝手中。保定帝接了过来,著手重甸甸地,但见这信奇异之极,竟是用黄金打成一个极薄的封皮,封皮上用白金嵌成几个白色文字,乃是梵文。保定帝颇通佛学,识得写的是:“书呈天龙寺方丈”之意,从金套中抽得信笺,见是一张极薄的金笺,上用梵文书写,译文大意是说:“当天在天秦与姑苏慕容先生相会,订交结友,谈论当世武功,慕容先生言下对贵寺之‘六脉神剑经’备致推崇,颇以未得拜读为憾。近闻慕容先生仙逝,哀痛无已,为报知己,拟向贵寺讨求该经,焚化于慕容先生墓前,日内来取,勿却为幸。小王自当以贵重礼物还报,未敢空手妄取也。”下面署名的是“大雪山大轮明王”。这笺上的梵文,也均以白金线嵌而成,镶工极尽精细,显是高手匠人化费了无数心血与时日方始制成。单是这一只信封、一张信笺,乃是两件弥足珍贵的宝物,这大轮明王的豪奢,可想而知。 保定帝素知这位大轮明王乃是吐蕃国的护国法王,但只听说他具大智慧,精通佛法,每隔五年,开坛讲经说法,西域天竺各地的高僧大德,都云集大雪山大轮寺,执经问难。研讨内典,说法既毕,无不欢喜赞叹而去。可是这信中他却说与姑苏慕容先生谈论武功,结为知己,显然也是一位武学高手了。这等大智大慧之人,不学武则已,既是此道中人,定是非同小可。 只听天因方丈说道:“那‘六脉神剑经’乃本寺镇寺之宝、大理段氏武学的至高法要。正明,我大理段氏最高深的武学,是在天龙,你是世俗之人,虽是自己子侄,许多武学的秘奥亦不能向你泄露。” 保定帝道:“是,此节我理会得。”天观道:“本寺藏有六脉神剑经之事,连正明、正淳他们也不知晓,那姑苏慕容氏却不知如何得知。”天参气愤愤的道:“这位大轮明王,也算是举世闻名的高僧了,怎能恁地不通情理,胆敢向本寺强要此经?正明,方丈师兄知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此事后果非小,自己作不起主,请了枯荣师叔出来主持大局。” 天因又道:“本寺虽是藏有此经,但说也惭愧,咱们无一人能够练成经上所载神功,连稍窥堂奥也谈不上。枯荣师叔所参枯禅,是本寺的另一路神功,也当再假时日,方克大成。想那大轮明王明知本寺藏有此经,仍敢前来强索,想他自必有恃无恐,不怕这六脉神剑的绝学了。”枯荣冷冷的道:“他对六脉神剑是不敢轻视的。看他信中对那慕容先生何等钦慕,而这慕容先生又心仪此经,大轮明王自知轻重。只是他料到本寺并无出类拔萃的高人,宝经虽珍,但无人能够练成,那也枉然。”天参大声道:“他若是自己仰慕,相求借阅一观,咱们敬他是佛门高僧,最多是婉言谢绝,也没什么大不了。最气人的是他要拿去烧化给死人,这不是太也小觑了天龙寺么?” 天相喟然叹道:“师弟倒不必因此生嗔著恼,我瞧那大轮明王并非妄人,他是想效法吴季枝墓上挂剑的遗意,看来他对那他慕容先生钦仰之极,唉,良友已逝,不见故人,实是难以遣怀。”保定帝道:“天相大师知道那慕容先生的为人么?”天相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想大轮明王是何等样人,能得他如此钦仰,慕容先生真非常人也。”说时悠然神往。 天因方丈说道:“师叔估量敌势,咱们若非赶紧练成六脉神剑,只怕宝经将为人所夺,天龙寺一败涂地。只是这神剑功夫以内力为主,实非急切间一蹴可成。正明,非是咱们对誉官所中邪毒袖手不理,怕只怕大家内力耗损过多,强敌猝然而至,那就难以抵挡。看来誉官所中邪毒虽深,数日间于性命却是无碍,这几天内就让他在这里静养,伤势若是有变,咱们随时设法救治,待退了大敌之后,咱们全力以赴,给他驱毒如何?” 保定帝虽然担心段誉伤势,但他究是个极识大体之人,知道天龙寺是大理段氏的根本。每逢皇室有难,天龙寺倾力赴援,总是转危为安。大理段氏于五代石晋天福二年丁酉得国,至今一百五十八年,中间经过无数大风大浪,社稷始终不堕,实与天龙寺稳镇京畿有莫大关连,今日天龙有警,与皇室遇危一股无二。他道:“方丈仁德,正明感激无已,但不知对付大轮明王一事之中,正明亦能稍尽绵薄么?” 天因沉吟道:“你是我段氏俗家第一高手,如能联手共御强敌,确能大增声威。可是你乃世俗之人,如参与佛门子弟的争端,不免令那明王笑我天龙无人。”枯荣忽道:“咱们分别练那六脉神剑,不论是谁,都是练不成的。咱们也曾想到一个取巧的法子,各人修习一脉,临敌之时,由一人出手,其余五人将内力输在他的体内。只要对方不瞧出破绽,便能克敌制胜。这法子虽然太不光明正大,但事到临头,只有从权。可是算来算去,天龙寺中再也寻不出第六个指力相当的好手来。正明,你就来凑凑数吧。只不过你须得剃个光头,改穿僧装才成。”他越说越快,似乎颇为兴奋,但语气仍是冷冰冰地。保定帝道:“扳依我佛,原是正明的素志,只是神剑奇功,正明从未听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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