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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七回 无中生有


  风际中叫道:“好极!”伸手往他胸口抓去。郑克爽曾跟施琅、冯锦范、刘国轩三位高手学武,手下也非泛泛,只是风际中乃天地会青木堂中武功第一,为人虽然质朴木讷,拳脚上功夫却已臻於当世一流好手之林,郑克爽如何能是他之敌?风际中明白韦小宝的用意,要尽量让这郑公子出丑,当下便不施展全力,东一拳,西一脚的跟他游斗。徐天川叫道:“阿牛兄弟,用心的打!咱们河南伏牛山好汉的威风,可不能折在这小汉奸手裏。”天地会群雄知道眼前这少年是台湾廷平王郡的次子,大家是反清同道,戏弄他一下虽然不妨,却不能让郑家和天地会结了寃家,钱老本当即喝道:“咱们伏牛山这次出来做案,还没发市,就给这小子呼来喝去,兆头不好,若是买卖不顺手,都要这小子赔了。”高彦超道:“这小子穿金戴银,是个有钱弟子,把他抓了去,叫他老子拿一百万两银子来赎票。”

  郑府众伴当见公子一时战不下这乡下人,听得众人呼喝,原来是伏牛山的盗匪,当即取出兵刃,杀将过去。徐天川、樊纲、玄贞道人、高彦超、钱老本、关安基等一齐出手,登时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热闹。

  郑府那些伴当虽然都是延平王府中精选的卫士,但那及得上天地会的群雄,兼之数日前被众喇嘛折断了手足,个个身上带伤,不数合间便被一一制服。天地会群雄手下留情,只是夺去他们兵刃,将之围成一圈,执刀监视,并不损伤他们身子。  

  那边郑克爽斗得十余合,眼见风际中手脚笨拙,跌跌撞撞,似乎下盘极不稳,当下抖擞精神,将生平绝技尽数施展出来。他有心要在阿珂之前显示一番,以博美人青睐,但见他挥拳生风,踢腿有声,竟是着着进逼。风际中却是似乎只有招架之功,往往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阿珂瞧得心焦,口中不住的低叫:“啊哟,可惜,又差了一点儿。”韦小宝走近前去,说道:“师父,你老人家身子未曾全愈,这些大盗凶悍得紧,待会郑公子若是落败,你老家人别出手吧。”阿珂怒道:“你瞧他全然占了上风,怎会打输?真是瞎三话四。”九难微笑道:“这些人似乎对郑公子并无恶意,只是跟他开开玩笑,这一位对手,武功可比郑公子强得太多了。”阿珂心中不信,道:“师父,你说那强盗的武功高过郑公子?”九难微笑道:“那还用说?这人身具高强武功,只怕也未必是甚麽伏牛山的强盗。倘若他们真是强盔,嘴里就不会乱叫乱嚷,说甚麽要绑票做案。”

  韦小宝心想:“毕竟是师父眼光高明。”说道:“那么弟子去劝他们别打了吧?”阿珂白了他一眼,道:“你有甚麽面子,甚麽本事?能劝得他们动?”韦小宝道:“这强盗武功虽高,可是拳脚之中有老大破绽,郑公子斗他不下,若是我上去啊,十招之内定可打得他落荒而逃。”九难虽知这个弟子武艺低微,但机变百出,曾连杀十一名武功极强的喇嘛,说不定他又想到了甚麽希奇古怪的法子,足以取胜,也未可知,说道:“这夥人来历未明,看来不是坏人,不可伤了他们性命。”顿了一顿,又道:“那些下三滥的下蒙汗药、放毒之类手段,若不是面临生死关头,决不可使。你已是我铁剑门的门下,可不能坏了本派的名头。”韦小宝道:“是,是。我听师父的话,决计不损伤他们便是。”九难轻轻叹了口气,忽然间想起当年在华山之巅,铁剑门的掌门人玉真子来跟木桑道人寻衅之事。这玉真子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说到铁剑门的名望,一来门下人丁寥落,名声不响,二来由於玉真子之故,实在也没甚尘光采,这小弟子轻浮跳脱,若不走上正途,只怕将来成了玉真子的嫡系传人,那可大大不妥了。

  韦小宝见她忽有忧色,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道她瞧出天地会群雄武功不弱,她武功夫复,深感难以应付,便道:“师父你尽管放心,我有法子救郑公子的性命。”阿珂道:“又来胡吹了,郑公子转眼便赢,要你救甚么性命?”

  刚说到这裏,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郑克爽的长袍已被拉下了一片。郑克爽大怒,出手更加快了,却听得嗤嗤嗤之声不绝,风际中十根手指便如铁抓一般,将他长袍、内衣、裤子一片片的撕将下来,但用劲恰到好处,丝毫不伤到他肌肤。郑克爽眼见再撕得几下,身子便会全裸,惊惶之下,转身欲逃。风际中双臂一曲,两手手肘已抵到他胸前。

  郑克爽急忙後退,双拳击出,只觉手腕一紧,风际中右手已握住他右手,左手握住他左手,轻轻一纵,从他头顶跃过,双手仍是不放。郑克爽肩骱处一痛,双手已反到了背後。风际中顺势一挥,将他身子提起掷出,叫道:“接住了!”这一掷竟有七八丈远。玄贞道人展开轻功,在下面跟去,抬头高叫:“高兄弟,做接班人!”高彦超立即跃出。樊纲、徐天川、关安基等觉得有趣一齐大呼奔去。玄贞道人接住了郑克爽,便又掷出,落下时刚好高彦超赶到,接住後再掷给数丈外的徐天川。

  这些人的膂力有强弱,轻功有高低,掷人时或远或近,奔跃时或快或慢,但郑克爽在半空中飞出百丈以外,始终没有落地。天地会群雄各展所长,这时方显出真实功夫来。关安基膂力奇大,先将郑克爽向天掷上六七丈,待他落下时双掌在他背心一推,两股力道并在一起,郑克爽犹似腾云驾雾一般,这一下飞得更远。韦小宝看见高兴之极,一时忘形,不由得拍手大笑,突然之间後脑上秃的一声响,给阿珂用手指节重重打了个爆栗。他一惊之下,回过头来。阿珂惊怒交集,急道:“他………他们绑了他去啦,你………你快救人。”韦小宝道:“他们跟郑公子又没寃仇,师父说不过是开开玩笑的,你何必着急?”阿珂道:“不,不是的,他们绑了他去,要勒索一百万両银子。”韦小宝笑道:“郑公子家裏银子多得很,三百万、四百万也出得起,一百万两银子打甚么紧?”

  阿珂右足在地下重重一顿,说道:“唉,你不生眼睛麽?他………他给这些强盗整得死去活来。”韦小宝在她身边轻声道:“你要我救他,他也不难,你得答应做我老婆。”阿珂怒道:“胡说。”远远望去,只见郑克爽给人接住後不再抛掷,有人叫道:“喂,你们回去请延平王送银子到伏牛山来赎人,越快越好。我们不会伤害郑公子性命,每天只打他三百大板。银子早到一天,他就少挨三百下,迟到十天,就多吃三千板。”阿珂拉住了韦小宝的手,急道:“你听,你听,他们每天要打他三百板,这裏去台湾路途遥远,一个月也不能来回。”韦小宝道:“每天三百板,就算两个月三六一十八,也不过一千八百板………上阿珂道:“唉,不是的,是一万八千板,你这人真是………”韦小宝笑道:“我算数不行。这一万八千板打下来,他的‘屁股功’可练得登峯造极了。”阿珂怒极,将他手掌一摔,道:“我再也不睬你了。”又气又急,哭了出来。

  韦小宝道:“好好,别哭,我去想法子。不过我提的条件你可不能赖。”阿珂道:“你快救出他来再说。”韦小宝知她只是随口敷衍,真要她答应嫁给自己,那是无论如何不肯答应的,只得说道:“师姐,我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以後你可不得再欺侮我。”阿珂道:“是,是,快去,快去!”说这话时,眼光没向他带上一眼,只是瞧着远处的郑克爽,但见他双手已被反绑,给人抱上了马背,转眼便给带走了,情急之下,伸手在韦小宝背上推了推。韦小宝心中骂道:“他奶奶的,老子遇到的美貌妞儿,总是求我去救他的心上人。老子这寃大头可做得熟手之极,只怕‘寃大头功’也练得登峯造极了。”

  他快步奔出,叫道:“喂喂,伏牛山的大王,在下有一句说话。”群雄早就在等他挺身而出,听了这话,都转过身来。高彦超道:“小兄弟,你有甚么事?”韦小宝道:“你们抓住的这个人,可知是甚麽来历?”高彦超道:“他是台湾延平郡王的次公子,我们当然知道。此人言语无礼,若不是瞧着他祖父和父亲的金面,便有十个脑袋,也都砍下来了。我们山寨裏弟兄众多,缺了粮草,今日将他暂行扣押,要向他爹爹借一百万两银子。”韦小宝道:“一百万両银子,那是小事一件,我借给你们便是。”

  高彦超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你尊姓大名?凭甚麽说这等大话。”韦小宝道:“我名叫韦小宝。”高彦超“啊哟”一声,抱拳行礼,躬身说道:“原来是小白龙韦英雄,你杀死满洲第一勇士鳌拜,天下扬名。我们好生仰慕,今日拜见尊范,实是三生有幸。”樊纲等一齐恭谨行礼。韦小宝抱拳还礼,道:“不敢当。”高彦超道:“冲着韦英雄天大的面子,这个姓郑的我们放了。那一百万两银子,也不敢要了。”徐天川从身边取出两只大银元宝来,双手恭恭敬敬的呈上,说道:“韦英雄,你路上若是使费不足,这里一百两银子,请先收用。”韦小宝道:“多谢!”收下元宝,转身交给了阿珂。阿珂万万想不到这个小恶人名头竟是如此响亮,这些凶神恶煞的大强盗一听他自报姓名,竟如下属见到了顶头上司一般。她那知道这个“小恶人”其实正是这些“大强盗”的顶头上司,这些“大强盗”为了凑趣,故意的加倍巴结,演出一出好戏。她又惊又喜,心想郑公子终於是脱却了危难。

  却见风际中踏上一步,说道:“且慢。韦英雄,你一刀杀死鳌拜,我们是万分佩服的。只不过大家素不相识,怎知你是真的韦英雄,还是冒充他老人家的大名,出来招摇撞骗?”韦小宝道:“这话倒也有理,阁下要怎样才能相信?”风际中道:“在下斗胆,想请韦英雄指点三招。满洲第一勇士都死在你手下,尊驾武功自然非同小可。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韦小宝道:“好,咱们只试招式,不决胜败,点到为止。”风际中道:“正是,请韦英雄手下留情,以免打得在下身受重伤。”韦小宝暗暗好笑,心想:“这位风大哥向来不爱说话,那知做起戏来,竟然似模似样。”便道:“老兄不必客气,说不定我不是你的对手。”

  当下左手一指,右手轻飘飘的拍了出去,只拍出半尺,手掌转了一圈,斜拍反捺,正是澄观所授“般若掌”中的一招“无色无相”。风际中见闻甚博,叫道:“妙极,这是‘般若掌’的高招,叫做‘无色………’甚么的。”伸手一接,向後一仰,险险摔倒。韦小宝掌上原无半分内力,笑道:“阁下说得是,这是一招‘无色无相’。”跟着左手斜举,自右上角挥向左下角,突然五指成抓,晃了几下。风际中大叫:“了不起,又是‘般若掌’神功,这是‘灵惊听经’。”摆起马步,双掌缓缓前推,掌心和韦小宝手指尖微微一触,立刻“啊”的一声大叫,向後急翻三个筋斗。他翻筋斗之时,潜运内力,待得站定,满脸巳涨得血红,便如喝了十七八碗烈酒一般,身子晃了几晃,一交坐倒,摇手道:“不………不成…………不比了,佩服之至!韦英雄,多谢你饶我性命。”

  韦小宝拱手道:“老兄承让。”说话之时,连连向他霎眼。风际中却做得甚像,脸上神色又是沮丧,又是感激,还带着几分衷心钦佩之意。徐天川迈步面前,说道:“韦英雄武功惊人,果然是名不虚传,在下来领教三招。”韦小宝道:“好!”欺身面上,双手交叉,一手扭他左胸,一手拿他右胁,乃是少林派上乘武功“拈花擒拿手”中的一招。

  徐天川出来和他相斗,本是凑趣,但见他这一招擒拿手十分高明,倒也不禁暗暗佩服:“韦香主聪明之极,一学武功便进步神速。”他却不知韦小宝出手招式似模似样,其实没丝毫内力,纵然给他拿住了,也是一无所损。徐天川身材矮小,最擅长的武功是巧打擒拿,当却施展看家本领,与韦小宝拆将起来。数招之後,两人双手扭住,徐天川“啊”的一声,右手软软下垂,假装巳被扭脱了关节,说道:“佩服之至!”退开两步,左手托住了自己右手,一送一挺,装上了关节。这一项自上关节的手法,原是擒拿手中的上乘功夫,他照做之时,一丝不苟,上得乾净利落。

  跟着樊纲、玄贞道人、钱老本三人一一上前讨战。韦小宝所使的尽是澄观所授的上乘招式,樊纲等三人都是或三四招,或七八招便败了下去。高彦超道:“今日得见韦英雄高招,当真令人大开眼界。他日韦英雄路过伏牛山,还请不弃,上山来盘桓数日。”韦小宝道:“那自然是要叨扰的。”群雄躬身行礼,牵马行开,一直走到镇尾,这才上马而去。他们竟然不敢在韦小宝面前上马,实是恭敬之极。

  到此地步,郑克爽那裏还有不服,只得过来向韦小宝道谢。韦小宝笑道:“郑公子不必客气,我不过运气好,误打误撞,胜了他们,讲到真实武功,那是远远不及阁下了。”他这几句话其实倒是实言,但郑克爽听来,却觉是极厉害的讥刺,不由得满脸通红。

  当晚一行人南到献县,投了客店。九难遣开阿珂,问韦小宝道:“白天跟你做戏的那些人,都是你朋友是不是?”要知九难武功何等厉害,风际中、徐天川那些人的做作,瞒得过郑克爽和阿珂,却那裏瞒得过这位佛门高人?韦小宝知道西洋镜已经拆穿,笑道:“也不算是甚麽朋友。”九难道:“这些人武功个个颇为了得,怎肯陪着你如此闹着玩?”韦小宝笑道:“他们多半看不惯郑公子的骄傲模样,想是借着弟子,折一折他的骄气。”九难心想此言倒也有理,说道:“你那几招般若掌,拈花擒拿手法,使得可也不错啊。”韦小宝笑道:“那是装腔作势唬人的,管不了用。”

  说话之间,只听得人喧马嘶,有一大帮人来投店。一人在店堂中大声说道:“一间上房,那一定是要最好的,其余的将就着也就罢了。”韦小宝一听,心中一喜,认得是沐王府摇头狮子吴立身的声音。听得店小二说道:“客官放心,小店每一间房都是乾乾净净的,包管没虱子臭虫。客官请来这边。”

  韦小宝道:“师父,咱们是不是去杀吴三桂 ?”九难道:“我这一次内伤着实不轻,须得找一个清静所在将养一个月,全愈之後,再定行止。否则中途若是再遇上了敌人,我不能出手,老是由你去胡混瞎搅,咱们铁剑门实在太不成话。”说到这裏也不由得好笑。

  韦小宝道:“是,师父身子要紧。”从行囊中取出极品旗枪龙井茶叶,泡了一盖碗茶,说道:“等日後学会了师父的武功,遇上敌人,就可正大光明的动手了。师父,我去街上瞧瞧,看有没新鲜的蔬菜。”走出房来,只见阿珂和郑克爽正并肩走向店外,神情十分亲热,登时心底一股醋意直涌上来,便跟在二人身後。

  阿珂回头道:“跟着我干麽?”韦小宝道:“我又不是跟着你。我是给师父买菜。”阿珂道:“好!郑公子,咱们向这边走。”伸手向着城西的一座小山一指。韦小宝妒火更炽,说道:“小心些,别碰上了山大王,我可不能来救你们。”阿珂白了他一眼,道:“谁要你救了?”郑克爽知他是重提日前自己的丑事,甚是恼怒,哼了一声,快步而行。韦小宝眼见二人渐渐走远,忽听得阿珂格格一声笑,心头一阵冲动,伸手去拔靴桶中的匕首,便欲追上去将郑克爽一刀杀了,跨出两步,心想:“当真要打,我可不是他二人对手。”

  当下强忍怒气,到街上去买了些口蘑、冬菇、木耳、青菜,提着回到店中,见阿坷和郑克爽尚未回来,想像他二人在僻静之处谈情说爱,只气得不住大骂。突然间有人在他肩头轻轻一拍,一把抱住,笑道:“韦都统,你在这裏?”韦小宝一看,原来是御前侍卫总管多隆,不由得大喜,笑道:“你怎麽来了?”只见他身後跟着十余人,都是御前侍卫,穿的却是寻常小兵的装束。众侍卫见了他,个个眉花眼笑,却不敢上前参见招呼。多隆低声道:“这裏人杂,到我房裏说话。”原来他们一干人便也住在这客店之中。

  到得房中,众侍卫才一一上前参见,韦小宝笑道:“罢了,罢了!”取出一千两银票,笑道:“众位哥哥们去喝酒花用吧。”众侍卫早知这位副总管出手豪阔,只要遇上了他,必有好处,当下欢然道谢。多隆低声道:“有一夥叛贼密谋造反,在河间府大举议事,皇上得知了讯息,派我们来暗中查察。”韦小宝心道:“小皇帝消息倒很灵通。”低声道:“我也正为此事而来,听说他们这次聚会,叫作甚麽‘杀龟大会’。”多隆大拇指一翘,道:“厉害,厉害,甚么事都逃不过韦都统的眼去。”韦小宝道:“你们查到了什麽确息?”多隆道:“这裏两个兄弟混入了大会之中,得知他们是要对付吴三桂,各省都推举了盟主。好几个盟主的各字也都查到了。”

  韦小宝心念一动,问道:“是那几个?”多隆道:“云南是沐剑声,福建是台逆郑经的次子,叫作郑克爽。”跟着又说了好几个盟主的名字。韦小宝道:“那沐剑声、郑克爽等人的相貌,可认得出麽?”多隆道:“黑夜之中,这两个兄弟看不清楚,也不敢走近细看。”韦小宝道:“皇上还有甚麽吩咐?”多隆道:“皇上差我们只可暗访,不得打草惊蛇,等到查明确讯,再一网打尽。”韦小宝道:“皇上圣明,神机英断。多大哥,你回京之後,请你禀告皇上,便说奴才韦小宝也在查访这件事,一等有了眉目,就回京面奏。”多隆道:“是,是。韦都统如此忠心办事,这次立了大功,皇上必定又有封赏。”韦小宝道:“如有功劳,还不是咱们御前侍卫大夥儿的面子?眼前有一件事,要请各位辛苦一躺。”

  众侍卫都道:“都统差遣,自当效劳。”韦小宝道:“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气人得紧。我有个相好的姑娘,此刻正在跟一个浮滑小子勾勾搭搭………”他刚说到这裏,众侍卫已是气愤填膺,个个破口大駡:“他奶奶的,那一个贼小子如此大胆,敢来动韦都统的人?咱们立刻去把这小子杀了。”韦小宝道:“杀倒是不必。你们只须去打他一顿,给我出这一口恶气,不过这小子是我朋友,却也不可打得重了,尤其不可碰那位姑娘。”众侍卫笑道:“这个自然理会得,都统大人的相好姑娘,谁敢得罪了?”韦小宝道:“这二人向西去了。你们动一会手,我假装上来相救,将你们打跑。各位可得大大相让,使得兄弟在心上人面前出出风头。”众侍卫一齐大声笑,都道:“都统大人分派的这桩差便,真是最有趣不过。”多隆笑道:“大夥儿就干去,喂,个个须得小心在意,若是露出了马脚,韦都统可不拿你当好兄弟啦。”众侍卫一齐笑道:“韦都统的事,大夥儿赴汤蹈火,岂敢退後?”一名侍卫笑道:“他妈的,这小子调戏韦都统的相好,好比调戏我的亲娘,老子还不跟他拚命?”众人一齐大笑。韦小宝笑道:“轻声些,别让旁人听到了。”众侍卫磨拳擦掌,嘻嘻哈哈的一拥而出。

  韦小宝提了蔬菜,交给厨房,赏了他五钱银子,吩咐整治精致素菜,这才慢慢的向西城行去。走出一里多地,只听叱喝叫駡之声大作,远远望见数十人手执兵刃,打得甚是热闹,心想:“这小子倒也了得,居然以寡敌众,抵挡得住。”缓缓走近,不觉吃了一惊,只见众侍卫围住了七八人正在狠斗,这七八人背靠城墙,负隅而战,却是沐剑声、吴立身一干人。沐剑声身旁有个年轻姑娘,手握双刀,已打得头发散乱,城头上却有二人携手观战,正是阿珂和郑克爽。韦小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他妈的,打错了人。定是他们先看到了沐公子,见他带着个姑娘,不分青红皂白,便即上前动手。”见多隆手握一柄鬼头刀,站在後面督战,当即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打错了,是城头上那两个。”说了这话下立即走开。

  多隆喝道:“不对,喂,相好的,原来欠债的不是你们,好,大夥儿迟下,放他们走吧!”众侍卫一听,纷纷退开。沐剑声、吴立身等人少,本已不敌,先前只道自己露了形迹,这些清兵是来捉拿的,幸亏他们迟开,正是求之不得。吴立身一眼瞥见韦小宝,暗叫:“惭愧,原来这次又是蒙韦恩公救了性命。否则杀了我不打紧,小王爷落入鞑子手中,那可是万死莫赎了。”其时不便和韦小宝相认,与沐剑声等奔出城门,向北疾奔而去。  

  韦小宝走上城头,问阿珂道:“师姊,他们为甚麽打架?都是些甚么人?”阿珂道:“谁知道呢?这些官兵说是讨债来的。”韦小宝道:“咱们回店去吧,别让师父记挂。”阿珂道:“你先回去,我随後就来。”刚说到这裏,众侍卫巳奔上城头,一名侍卫指着郑克爽,叫道:“是他,欠我银子的是他。”韦小宝低声道:“郑公子,师姊,咱们快定。鞑子官兵胡作非为,惹上了很是麻烦。”阿珂心下也有些害怕,道:“好,回去吧。”却见一名侍卫抢上前来,向郑克爽道:“昨天在河间府妓院裏玩花姑娘,你欠下我一万两银子,快快还来。”

  郑克爽怒道:“胡说八道,谁到妓院裏去啦,怎会欠了你的银子?”一名侍卫道:“还说不是呢?前天晚上,你膝头上坐了两个粉头,叫作甚么名字哪?”另一名侍卫道:“年纪大的那个叫阿翠,小时那个叫红宝。你左边亲一个嘴,喝一口酒,右边摸一摸人家脸蛋,又喝一口酒,好不风流快活,还想赖么?”又一名侍卫道:“你搂着两个粉头,跟我们掷骰子,输了二千两银子,要翻本,向我借了三千,向这位老兄借了二千,後来又向他借了一千五,向那位借了二千………”另一人道:“再向我惜了一千五百两,一共是一万両白花花的银子。”五个人一齐伸手,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快快还来。”

  阿珂想起当日在妓院中见到韦小宝跟众妓胡闹的情景,又想起前几日在草堆之中,这郑克爽在自己身上乱摸乱捏,看来这事多半不假,再一算日子,前日晚上正是“杀龟大会”的前夜,郑公子深夜不归,次日清晨却见到他满脸酒意,自称是甚么英雄豪杰邀他去喝酒,喝酒不假,但请他的却不是英雄豪杰,而是妓院中的一干下贱女子,想到此处,不由得珠泪盈盈欲滴。韦小宝拉了拉她衣袖,低声道:“师姊,这不关我们的事,这些都是坏人,别惹事上身。”阿珂微微点头,退开了几步,众侍卫立即截住郑克爽的後路,将他团团围在中间,後面一人一伸手,便抓住了他的辫子。

  郑克爽大怒,手肘向後一撞,重重撞在他胸口。那侍卫大叫一声,痛得蹲下身去。余人一拥而上,拳脚纷施,这些人单打独斗,都不是郑克爽的对手,但七八人围住了乱打,终於将他掀在地下。阿珂喝道:“有话好说,不可胡乱打人。”抢上前去相救。多隆道:“喂,大姑娘,这事跟你不相干,可别赶这淌混水。”阿珂急道:“让开!”伸手向他肩头推去。多隆是大内高手,武功十分了得,左手轻轻一挥,震得她向後跌开数步。那边众侍卫向郑克爽拳打足踢,劈劈拍拍的打他耳光。阿珂急攻数招,都被多隆笑吟吟的逼开,竟是离郑克爽越来越远。多隆笑道:“大姑娘,这个花花公子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今天早晨还在向我借五千两银子,说要娶那两个粉头回家去做小老婆,你何必回护於他?”阿珂叫道:“你们别打,有话………有话慢慢的说。”一名侍卫笑道:“你叫他还了我们银子,自然不会打他。”一面说,一面又在郑克爽面门砰的一拳,他鼻孔中登时鲜血长流。一名侍卫拔出刀来,叫道:“割下他两只耳朵再说。”说着将单刀在空中虚劈两刀。

  阿珂拉住韦小宝手,急得耍哭了出来,道:“怎么办?怎么办?”韦小宝道:“一万两银子我倒有,只是送给他去还赌帐嫖帐,可不大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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