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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黑摩勒知又是那人遣来,心更气忿,也不答话,便令引去。到了峰后,见离书院后墙不远有一山坡,坡上有一碑亭,亭栏上坐着三个乞丐,正在说笑。望见前丐到来,一个笑喊:“大老倌来了!请到亭子里吃一盅吧!”引路那丐便自走去。黑摩勒见那断臂丐并不在内,欲向三丐盘问,便往上走,还未走到,便闻见一股清腴的香味。进亭一看,亭栏外有砖瓦新垒成的小灶,亭栏上放一坛酒,地下堆着枯枝木柴,火烧得正旺。灶上炖着一个大沙锅,香味便自此中发出。那三丐中,先发话喊黑摩勒做大老信的一个年纪最大,约有四五十岁。还有两丐生得俱极异样:一个生就一张鸳鸯脸,齐鼻中分,半红半白,红的半边略显浮泡,好似以前长过毒疮神气,乍看年纪很轻,身量也颇矮小,小头却既扁且凹,衬上浓眉大眼阔鼻掀唇,越显神情丑怪;一个身量瘦长,赤足穿着一双藤皮结成的草鞋,衣服虽然破旧,却极干净,尤其手指纤长,连脚一样都是又白又细。三丐中只老丐一人起立,含笑点首,其余二丐,一个正打酒坛泥封,一个手剥大蒜,神色甚做,并未理睬。

  黑摩勒目力最佳,岩上下千百群丐,虽只散钱时一面,全都认得。知除老丐外,那两丐尚是初见,因觉有异,暗中留心,一边向老丐盘间断臂丐何往,一面观看另两丐的神情动作。老丐笑答道:“他适才还在这里,本心只想请我和两个同道吃酒,恰巧有他两个朋友赶来,一条长龙不够吃。我想做东道,他不答应,如今找酒跟下酒菜去了。走时晓得你要来寻他,叫我回报,他今天有远客,没有工夫跟别人瞎缠,有什话告诉我。反正他是虞家请来的客人,不管主人讲不讲交情,不见面不会走的。你要寻他,明早也是一样。”说时,黑摩勒见那鸳鸯脸的不时望着自己冷笑,情知这两人既与断臂丐同道,也不是什好相与。心中有气且不露出,便将身旁所剩二百铜钱取出,故意笑道:“我找他没有什事,只为今早想送几个铜钱与岩上下的苦朋友。适才曾见他在书院前,后来不见,特地寻来送钱与他,想不到还有两个没有得着的。你们没钱买酒,刚好我还剩有一点,索性部分送给你们,明早见面再说吧。”说罢,笑嘻嘻将钱由草串上捋下,一手一半,朝那两丐喊声“接钱”,脱手递去。

  黑摩勒心想物以类聚,原是想借此试试两丐斤两,到底是否果如自己所料。表面递钱,离手时暗中却用了潜力,对方如非会家,劲头决吃不消,势非坠手散落不可。谁知两丐见状也不起立,只各微微一笑,各伸中拇二指一掐,便全掐住。互看了一眼,冷笑道:“朋友,你一叠破铜,也送我们吃酒么?”随说,手指一放,花琅连响,二百余制钱全都碎裂,散落满地,无一完整。

  黑摩勒见状大惊,一瞟地上碎钱,片数不一,有大有小,知道二丐内功虽好,自问尚还能敌,因断臂未见,深浅难知,劲敌未见,决计且不发作,先忍下去,只还给他点颜色,明日见面再说,也假笑道:“钱店老倌真会闹鬼!兑些碎铜片与我,适才散了半早也未看出。幸亏身边还有二两头银子,想必不假。不过我还要用一点,不能全数奉送,且分点你两家头用吧。”随说,随将银子取出,暗运内功,轻轻用手一掐,便似掐糕饼一般掐成两半,递了一半过去。鸳鸯脸见状,看了黑摩勒一眼,笑道:“客人真个弗错。我两家头谢谢你,今夜又有酒吃了。”黑摩勒看出二丐神色已不似前轻视,见他托银端详缺处,索性炫露道:“银子被我拗缺,莫要兑钱时吃亏,换一块吧。”随说,随将手上半块双手合拢,一搓一捏,团面也似,依然成了锭形。正要递过去换,不料那鸳鸯脸口里笑答:“好用无须。”手里也和他一样动作,容到黑摩勒递过要换,将手伸开,也变成了一绽整银。

  黑摩勒只得笑说:“明早再见。”转身走不几步,忽听二丐笑语,一说:“虞舜民人还不错,定是忘记,不然照师父说他为人,哪有食言之理?”不禁心中一动,暗忖:那断臂丐自称虞家赴约之客。二丐这等说法,必有原因。看他们内外功都好,不知何等人物隐迹来此?舜民书香世族,怎么会和这类江湖上人有交道?好生奇怪。天已不早,不知江明吃饭也未?且去虞家见了江明,拜过江母,托他母子向舜民间上一问。晚来再向师叔打听,就便托他设法弄点银子,明天约了江明,仍往方岩散放。做完善举,再寻那三四个奇丐,看事行事,好的便交个朋友,如是下三门的匪徒恶丐,便将他除去,以免为害地方。即或他的徒党太多,众寡不敌,有师叔、何异、江明等人在此,再加上一个神偷师父,怎么也不致跌翻在别人手里!还是先去赴约,暂时不怄这闲气为上。想到这里,脚底加劲往虞家跑去,江明已等得不耐了。先还看不起是贵人,及至宾主相见中才觉出真正书香大家,与寻常所见土豪劣绅、贪官污吏,完全另一气象,不特言动举止相去天渊,迥乎不同,便是陈设用具,一饮一食之微,也有雅俗美恶之分。一个是见了令人憎忌厌恶,一个是令人置身其间觉着心身恬适安舒,自然安乐,主客又那么肫切诚恳,不谀不骄,纯任自然,气度清华,由不得生出几分敬意。相形之下,自惭粗野,竟把满肚皮想问的话都咽了回去。直到了江母房中,江明问起前事才说出。

  舜民在旁,猛想起昔日西湖湖心亭赛韩康之约。本定到家便即照办,只为沿途遇险到家,惊魂甫定,忙着与骨肉长兄欢聚,跟着又忙着与兰珍举办婚礼,酬应甚多。好容易忙完,又遇铁扇子来强索宝物。日前还是虞妻提醒,命张福去与胡公庙住持商量,回报:庙期只剩数日,山上下乞丐,只有几十个是土著,余者都是来自外方。每年两次赶庙,奇形怪状什么样人都有。虽说多少年来轻易不会出事,可是他们多非善良之辈,人数又多。每来,地方官府和庙中人都担着一分心。尚幸山上下各有一个辈分尊的团头,情面既宽,规章又严,不见扰害。可是这班外来野丐,不出事则已,一出事乱子就不在小处。早施舍还可,如今好容易盼得一期庙会平安无事过去,若风声传出,他们耳目最灵,势必闻风咸集,去者复回。自古善门难开,必须慎重。真非举办不可,最好由明春起通盘筹计,立出规条,才保不致滋事闹争。这短短几天举办,万来不及。

  舜民知那老住持居庙多年,颇有阅历识见,所说甚是,原准备明年春祭开始践约,不想人家早已来此守候。一问那几个奇丐形相,断臂丐未见过,那阴阳脸的一个,正是赛韩康的徒弟,湖亭让药的人。兰珍本月信水不至,所占己验,这信如何能失?一着急,不禁“噫”了一声。黑摩勒看出舜民知底,便问:“这类人,虞二先生如何认识?”舜民便把前事说了。虞妻素信神佛方术,惟恐先说了不验,湖亭卜卦之事,对于兰珍只在船中说了大概,并还嘱咐舜民不要说出;小妹来不多日,更未提到,所以二人均未深悉。舜民一提赛韩康,小妹朝江母看了一眼,刚要开口,黑摩勒已先惊道:“照此说来,那赛韩康不就是那丐仙吕瑄么?那三个叫花子定是他的徒弟无疑了。先师临化去前曾对我嘱咐,此人本领高强,不在司空师叔和南明老人以下,尤其精于易理和内外科医道,灵效如神;早年曾经隐身乞丐,游戏人间,后又精通剑术,性最嫉恶,遇者极少幸免,丐仙之名便由此而得。近年装作游方郎中,带卖草药,暗中济世救人,积修外功,以消昔年杀孽,端的名头高大,厉害非常。适在方岩,幸亏不曾冒失,否则当时即便占了上风,老吕人最护短,徒弟又多,结下嫌怨,永远没法解消。其次,师叔知道,非怪我不可。其实我是好心,他倒故意为难,岂不冤枉?”

  说时,小妹正和江母耳语,忽然走过,说道:“黑弟明早定往方岩,去见吕老前辈那几位门下了?”黑摩勒道:“自然非去不可,不然岂不变了怕他?我只把话点到,彼此虽未见过,师门备有交情,一定不会闹翻。可是他们真要欺我,不讲交情,那我也就说不得了。”舜民刚接口说:“都是自己人,千万不可伤了和气。”小妹便问:“依了二哥,该怎样是好呢?”舜民道:“此事实在怪我粗心贻误。我想黑老弟不要前去,或我亲往相见,或是暗命妥人下帖请宴,尽了地主之谊再作计较。”小妹道:“这样不好。江湖上人行藏多喜隐秘,不愿人知。二哥当地绅宦首户,好端端延些乞丐来家饮宴,未免惊人耳目。吕老前辈以前门下流品甚杂,自在嵩山苦练学成剑术之后,清理过一次门户,比前虽好得多,到底内中有无害马也是难知。当初既与吕老前辈相晤订约,别人无什么交代,仍认他一人为是。如恐失信,可着下人再与庙中住持去说:今年许下善心,因事遗忘,令他传话,全山乞丐由明年起,春秋两季每期施送白米多少石,散尽为止。后来因为那断臂花子自露口风,恐不是什善良之辈,休去招惹,对他们几个到来,仍作不知好了。”舜民也想起延宴他们诸多不便,闻言深以为是,当即唤来干仆,赶向庙中住持人商办不提。

  黑摩勒见江氏母女关心此事,便问:“伯母、姊姊也和丐仙相识么?”小妹答道:“先父在日,家母曾隔屏风见过此老。先父与他相识时他刚练成剑术,在长江上游清理门户,只来寒家一次,不久他便隐迹。第二年先父也为仇家所害,从此未听人再说起。黑弟明早可与明弟同去,暂时且自容让,看是如何,回来我们同吃中饭,再作计较。今晚如见司空叔,可把前事和今日所遇告知,并请代问吕老前辈:昔年曾代人向家母手内借去一件皮短衣,久未掷还,现他门人在此,必知他的踪迹,可否托其转致,索讨回来?司空叔必有一番交代。如与我母女有关,还请黑弟先来知会一声。我知那皮衣早不在原借人手内,此时要不回来,但是此事日后关系愚姊甚大,吕老前辈总该有一交代,得他一言也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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